从昨天自己破坏的入口进入研究室内部,暗处依然可见怪物的身影。
屈着背部坐着不动,胸膛挨着膝盖,双手放在膝盖上。满是缝线痕迹的丑陋身体虽然没变,但往这边看的两个眼睛看来已非昨晚般空虚的危险不安,而是清楚地定焦。凡•斯隆心想也许这就是所谓的「理智的光辉」吧。
即使靠近,怪物也不害怕,伴随着含糊不清的呼吸声开口说道:
「母亲……莉娜被抓了。」
「我知道。」
所以来看情况如何。
儘管玄关前挂着「禁止进入」的牌子,但没有半个警员。应该就是等于搜查结束,案子已经解决了的意思。
凡靠着桌子,拿出一根旧雪茄,以火柴点燃。对着窗户望出去的黄昏天空吐出烟雾。这段时间怪物什么也没说,一直盯着自己粗糙的双脚。
——怪物呀。
昨天虽然对霍斯汀说别用这种说法,但只有这一点霍斯汀是对的。不称这家伙为怪物还能称为什么呢。自己这群人无从推卸,的确创造出了「怪物」。挖开坟墓,侵佔尸体,切断收集连接……
「哎呀,已经有客人先到了呀。」
突然,听见男人的声音。
回头一看,站着个青发配上满是补丁大衣的奇怪人物。左手拿着个不知是什么的彩色盒子,右手提着个披着蕾丝的鸟笼。
「哎呀哎呀,你该不会就是凡•斯隆先生吧?」
「问我这问题的你是哪里的哪位?」
「我是『鸟笼使者』真打津轻。这位是我师父。」
「我叫轮堂鸦夜。」
听见爽朗的少女声音。凡皱起眉头,环顾室内。
「你是腹语术师吗?」
「听说是侦探。」
人造人回答。
「鸟笼里面,还有另一个人。是不死之身的怪物。」
名叫津轻的男人,笑咪咪地掀起鸟笼的罩子。有着彷彿是自鸟笼内部流泻出来的黑髮,只有头部的美少女露出脸来,对凡投以妩媚的笑容。
只是心想「老是些怪物呀」,凡并未大惊小怪。那方面的感受能力昨天已经用尽一辈子的份了。
「可是,才短时间不见,谈吐已经变得非常世故了呢。」
名叫鸦夜的头颅少女,望向人造人。
「多管閑事……你们又要来搜查吗?」
「不是。因为先前你展示了空空如也的胃,所以我想送食物来慰劳你。就是这个,虽然是不成敬意的东西。」
津轻将彩色盒子放到怪物面前,打开盖子。里面乖巧地装着不合季节的三个冰淇淋。
以对方的庞大身躯来说真的是不成敬意的食物,但怪物没有抱怨也没有道谢,安静地抓起冰淇淋的杯子,咬了一口。像是品尝味道般动着下颚,然后又是一口。
「好吃吗?」鸦夜问。
「我是第一次吃东西。实在不知道好不好吃。」
「你这个家伙,总是一大堆不知道呢。」
头颅少女愉快地这么说,怪物阴郁地低下头去。
「也许就是这样吧……我什么都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会变成怎么样,我也不知道。」
「会变成怎么样是很确定的。」
凡和昨天一样,以脚踩熄烟草。
「结果就是全部人都去坐牢。我有毁坏坟墓的罪,霍斯汀有盗卖的罪。虽然现在暂时没人管你,但因为你是违反伦理的生物,所以迟早会被关在某个地方或是被杀……」
「违反伦理?」
「就是你很诡异的意思。站在那些有识之士的立场,应该很想儘快让收集尸体製造出来的怪物回到坟墓去吧。」
怪物凝视着色彩缤纷的小盒子,以及其中白白绵绵的冰淇淋,然后视线移动到自己发黑的手掌上。「诡异……」,重複着凡的话语。
「我想救母亲的时候,母亲阻止了我。她说创造我不是为了要伤害人。可是,那么,到底是为了什么才创造我?为什么要连接尸体,让这么令人害怕的身体诞生呢?我……我到底,是什么?」
这语气并非询问任何人。也无人回答。
「在烦恼生存的意义,怪物老弟真是年轻呀。」
取而代之的是,不死怪物的微笑。
「唉,昨天才刚诞生,年轻也是理所当然。不过反正都要烦恼了,我希望你能烦恼更有建设性的事情。例如醒来的时候见识到的记忆之类的。」
「醒来的时候?」
「对。你应该比刚才头脑清晰多了。有没有想起什么在手术台上醒来,起身时所见识到的事情?」
「师父这是怎样?结果还是要继续搜查吗?」
「少啰嗦。我是在确认。怎么样,怪物老弟?」
「这么说起来,我觉得我好像有听到其他更多的声音。不是只有『终于完成了』,而是『就是那样』或是『起来了呀』之类,更多各种各样的声音。」
怪物没有把握地作证,鸦夜的紫色眼眸发亮。
「没错吗?」
「是不是真的没错我没有信心。也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我认为是和说『完成了!』的声音一样的声音。然后,我回神过来时尸体就躺在地板上了。」
「这样呀……哎呀,但是这还真的让人颇感兴趣呢。」
鸦夜若有所思地微微低头。
「留声机播放的声音里面,并没有『就是那样』或是『起来了呀』之类的句子。意思就是……博士活着,是他本人直接发出的声音?搞不好就和津轻你说的一样,或许莉娜没有杀害博士。」
「什么意思?」
「假如躺在这个房间的那具尸体不是博士的呢?假如是事先在某个地方被断头的其他尸体呢?头颅要从这房子无声无息地消失非常困难。但如果只是让无头尸体出限在这房子就容易了。只要让阿尔伯特•霍斯汀运来,或是更早以前藏在研究室里就行了。」
「那样的话又怎样?意思是博士现在还活在某处吗?」
「对。也就是说,这是一招利用无头尸体的替换诡计……」
「很遗憾,那是不可能的。」
凡不留情地浇了侦探们这越发热烈的议论冷水。他一边捲起自己的袖子,指着左手的手腕继续说道:
「那毫无疑问是珀里斯•克莱夫的尸体。警方也要求我确认过好几次。博士的手腕有颗痣,尸体也在同一个位置有一颗大小相同的痣。加上体型也和博士完全一样,那不可能是假的。」
「……如果是家人或亲戚,有人具备同样的身体特徵也没什么好奇怪吧。例如说,克莱夫博有个双胞胎弟弟之类的。」
「博士举目无亲。别说是双胞胎了,双亲或亲戚都没半个,说起来连珀里斯•克莱夫似乎也不是本名。跟他亲近的人,除了我们之外应该没别人了。」
「唉,没有那么刚好的事情呀。」
推理以期待落空作收的鸦夜轻轻叹了口气。徒弟说了句「真遗憾」给予小小的鼓励。
「儘管如此,竟然没有家人没有朋友,简直就是临死之时的弗兰肯斯坦呀。」
「你说什么?」
「师父不是说过吗?被始祖人造人纠缠的弗兰肯斯坦博士,父亲好友未婚妻全都没了对吧?我觉得跟那还满像的。」
「……弗兰肯斯坦……」
这句话,似乎触碰到了某根琴弦。
鸦夜皱起眉头,彷彿陷入沉思般不发一语。
黄昏的天空变为深黑蓝色的时候,她没有特定望向哪里的双眼结冰,定住。然后像是想到了什么,粉红色的嘴唇流泻出声音。
「不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