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濑名垣公司,两人钻进了停放在前面的小货车。
「门窗都锁上了吗?」
「喔喔,锁了锁了。就算没锁也不要紧。反正也没什么好偷的。」
坐在副驾驶座的濑名垣,似乎感觉很局促,回答的时候还不时调整膝盖弯曲的角度。接着,他伸手拿起了放在仪錶板上的纸袋。
「这是什么?」
真誌喜终于成功发动了引擎,这回又换成了跟暖气的开关缠斗,弄了半天一点动静也没有,真誌喜忍不住用力槌了开关周围几下,没多久就吹出了冰冷的风。濑名垣把从公司带出来的布包,从已经破了的隔间玻璃窗,往后扔到货台上。
「喂,很冷耶。」
「忍耐一下。待会儿就会有暖风出来了,要是没风吹出来,你再帮我槌两下。」
「这台车也未免太烂了吧。」
像是在回应濑名垣的话似的,货车开始行进时还前后摇晃了几下,每次只要一换档,车体就会出现一阵不祥的痉挛。
「真誌喜,你也该换台车了吧,这部车已经从你祖父、你爸爸、一直到现在了耶!」
父亲的话题一出,真誌喜立刻佯装出专心开车的模样,濑名垣也没针对这个话题再追究下去。
「况且,每次出去办货,我也都有用到这部车,放心,我一定会出一半的钱。」
「我再考虑看看。」
真誌喜冷淡的口气,令濑名垣不禁耸了耸肩,他重新把视线放回到自己膝盖上的纸袋上。高速公路的入口相当壅塞,小货车有如阿苏火山的喷火口般,喷出浓浓的黑烟,缓缓加入车阵当中。
「那是美铃给的,说是地瓜干。」
濑名垣面露喜色,打开了纸袋。
「哇啊,看起来好好吃喔。」
他拿出一片撒上粉的地瓜干,立刻咬下一口,然后也拿了一片往真誌喜嘴边送。真誌喜嚼地瓜干时,眼睛仍旧专注地看着前方。车阵温温吞吞地往高速公路移动,放眼望去儘是单调的景色,濑名垣只好注视着暮色渐沈的天空。
「好久没见到美铃了,她还好吗?」
「她居然穿着粉红色的农夫裤喔。」
「哈哈,真不愧是美铃的作风,下次,我也要她替我做一件。」
真誌喜不悦地蹙紧眉头,看着真誌喜冷冰冰的侧脸,濑名垣突然兴起让他眉头锁得更紧的念头,于是从连身衣的口袋拿出了皱巴巴的烟,点上火。真誌喜扬起细眉,用手摇下车窗。冷风瞬间从缝隙吹入。
「我还以为今天会比较暖和,没想到傍晚还是那么冷。」
濑名垣是彻底败给了真誌喜的无言抗议,只见他把手伸向了车上的烟灰缸,烟灰缸啪的一声掉下来。不过,在这辆车上这可是稀鬆平常的事。濑名垣冷静地将烟捻熄后,又硬把烟灰缸塞回原来的位置。
这车破是破,不过真正有问题的恐怕还是真誌喜的开车技术吧。在休息站,濑名垣边吸着乌龙麵,再次确认了自己这个一直以来的想法。坐在隔壁的真誌喜吃的则是红豆饼和章鱼烧。濑名垣叹了口气。
「拜託你把那件旧书公会的外套给脱了好不好。」
「为什么?这个打扮不是很适合这次出门的目的吗?」
真誌喜拿起最后一个章鱼烧,仔细沾上酱汁,满足地送进嘴里。「况且,我又不是要穿着这个去相亲。哪像你,穿衣服也不会分一下场合和目的。」
大部分的话,濑名垣都没听进去,只顾着追问真誌喜,只差没揪着他的肩膀猛摇。
「你要去相亲?」
「才没有。」
真誌喜喝了一口免费提供的茶,立刻站了起来。
濑名垣好说歹说才说服了闷闷不乐的真誌喜换他开车,小货车顺畅地在夜间的高速公路上宾士。坐在副驾驶座上的真誌喜,不是看着前方红色的车尾灯,要不就是看着对向车道的灯火,彷彿怎么也看不腻似的。车内刚刚好的暖度让人觉得很舒服,真誌喜嘴里嚼着地瓜干,整个人都靠在车门上。
「说吧,这次委託你的是怎么样的客户?」
「我没告诉你吗?」
「上个礼拜你在我家吃火锅时,只说要我陪你去买书而已。」
好像真的是这么回事,濑名垣用指尖搔了搔额头。
「我记得跟你提过那地方是在M县的深山里。对了,你有带雪炼吧?」
「一直都放在货台上,没拿下来过。」
「山顶上的积雪好像挺厚的喔。」
真誌喜叹了口气。
「为什么不能等到春天再去呢?」
「你在说什么傻话,我们做批发的,最重要的就是手脚要快,一堆跟豺狼没两样的同业,可是在一旁虎视眈眈呢。」
这么说也对,真誌喜沉默了下来,濑名垣像是在背书似的,一口气全念了出来。
「戏剧类五百,乡土史一千,文学、历史、民俗类二千,还有其他有的没的杂誌集锦册呢。」
「这么说最少就有三千五百册了。连打包也算进去,这趟恐怕得花不短的时间喔。」
濑名垣点点头。
「而且,委託人虽然是死者的太太,不过听说亲戚里头有人对卖书可是持反对意见的。」
「为何?」
「当中就有人主张应该捐给地方上的图书馆,说是保存性较完整,而且这么做对死者也比较好。」
真誌喜笑了笑。
「这情形倒是很少见。通常不都先是配偶不愿意卖,最后在亲戚的劝说下,才心不甘情不愿地请旧书店来估价的吗?」
「唉,到底是卖比较好,还是捐出去比较好,这事是没个準的。」
「当然是应该卖掉。」
真誌喜说的斩钉截铁。「一旦进到图书馆,这本书就死了。唯有透过流通的方式,去到想要的人手中,这种书才叫做有生命的书。」
濑名垣被后方的大卡车给逼到上坡车道。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能开出一个让对方满意的价钱,完成交易,不过,按照目前这个速度,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到的了呢。」
也不知道为什么,车子一换到濑名垣手上,跑起来就格外畅快。起初,真誌喜并不愿意承认这个事实,不过,最近,他倒是不再那么介意了,反而享受起随车摆动的惬意。为什么不管是电车,还是一般车辆,那种一再重複的固定频率,总会引人入眠呢?真誌喜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也进入了梦乡。
一边作梦,却又清楚地知道那只是个梦境。捕蝉的小学生濑名垣,对着与他同高的真誌喜,露出得意的笑容。
「你看,真誌喜。这只蝉拿来做标本,大小刚刚好呢!」
「嗯!」
蝉在网子里,发出类似关掉日光灯后所发出的声音。真誌喜战战兢兢地往网内一看,才发现原来那是翅膀震动的声音。书房里那套製作标本的工具,顿时浮现在脑海。原来,针筒填装好药品后,就是被注射进这个硬梆梆、一节一节的躯壳里。在止不住的好奇心和更甚于此的罪恶感当中犹疑不决的真誌喜,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不过,濑名垣却没看出真誌喜的犹豫,早已先一步往玄关走去。如此一来,真誌喜也只好连忙跟着追上去了。在铺满石头的宽敞玄关脱了鞋后,然后就通过长长的走廊进到了书房。
店铺里传来了交谈声,好像是真誌喜的父亲从邻居那儿买书回来了。真誌喜的祖父和濑名垣的父亲,正针对这些书不知在讨论着些什么。真誌喜和濑名垣压根不在意外头所发生的事,心思全放在手中的蝉上。
「我们偷偷在这背上打针吧。」
被注射了药品的蝉,虽然短暂挣扎了一下,发出唧唧的声音,不过很快就平静了下来。濑名垣怱地将蝉拨到地上,真誌喜胆战心惊地试着戳了两下,蝉已经一点反应也没了。
「死了吗?」
「应该吧。」
二人沉默了一阵子,终于,真誌喜轻轻将蝉放到了掌心。
「感觉好像变轻了耶。」
「一定是心理作用吧。」
「太一,我看还是别做成标本吧,再想想能做什么好了。」
濑名垣气呼呼地看着真誌喜,但真誌喜却不知道,视线仍然停留在蝉的身上。濑名垣整个人倚靠在书房的墙壁上,显得无可奈何。
「随便你。可是你那项自由研究作业怎么办?暑假已经快结束了喔。」
「是喔。」
「你这个人好像永远都不懂得紧张耶。」
濑名垣动动手脚,伸展一番,突然,从身旁的书山中,抽出一本脏髒的小册子。「这是……」
「怎么了吗?」
真誌喜挪到濑名垣身边,手里依然小心翼翼地捧着蝉。「那里的书,都是爸爸要丢掉的,他说那些都坏得太厉害,没办法拿出去卖了。」
濑名垣大致翻了一下内容,声音颤抖地喃喃说着:「怎么会……」
「到底怎么回事啊?太一。」
「真誌喜,这很可能是本不得了的宝物啊。」
濑名垣雀跃的声音、在店里头忙进忙出的父亲、手中死去的蝉……
不行,真誌喜心想,不能让父亲看见,一定要趁他还没发现时,原封不动地放回那堆準备丢掉的书山里。然而,濑名垣已经拉着真誌喜的手,从柜枱后头跑到店里去了。
「伯伯,这本书,可以给我们吗?」
糟糕,完了!原本一动也不动的蝉,居然恐怖地在掌心里蠕动了两下。
「……」
扯着喉咙大声尖叫,却怎么也叫不出口,真誌喜惊恐地逃离了梦境。小货车还在高速公路上行驶着。每碰到路上用来防止驾驶打瞌睡的突出物,车子总要晃动一下。看着濑名垣那张在橘色灯光下的侧脸,真誌喜才安心地吐了口气。
「你没事吧?」
本以为一直都只注视着前方的濑名垣,此时虽然依然还是正视着前方,但却伸出了他的左手。乾乾的手掌轻轻放在真誌喜的额头上,为他拭去湿漉漉的汗水。
「要不要我开到附近的休息区?」
真誌喜委婉地拨开了濑名垣的手。
「我没事。一定是昨天编写目录累坏了,才会那么困。」
「你做恶梦了。」
濑名垣没让真誌喜想拨开他的那只手得逞,反而,用他的左手握住了真誌喜的指尖。
「是不是因为槙原?因为他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真誌喜可以感觉到濑名垣对所有的事都充满了深深的后悔,他停止了让指尖获得自由的挣扎。
「是美铃。」
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名字,让濑名垣忍不住瞄了真誌喜一眼。真誌喜还是固执地直视前方。
「美铃问我,为什么管你叫『濑名垣』,把你喊得那么生疏。」
濑名垣的笑容凝结在半边的脸上。真誌喜轻轻将手从濑名垣手中抽出来。
「我要直呼你的名字。」
安静的声音再度回蕩在耳边。濑名垣靠着有节奏地轻敲方向盘的方式,来压抑潜藏在血液里的躁动。
「一定是秀郎又在乱灌输她些什么了。」
「或许吧。不过,美铃这个人也是蛮敏感的。」
「我们两个好像没什么正经的朋友耶。」
真誌喜浅浅笑着,凝望着身旁流逝的黑暗。
「……就算我只喊你的姓,没喊你的名字,你也不曾说过我什么。」
「你有呀,有喊我的名字。」
看不出真誌喜的表情。不过,从濑名垣的角度所看到的那只耳朵却变红了。
「我哪有……」
这几个字,真誌喜几乎是用挤出来的。「只有在像这样聊天的时候罢了。」
「你怎么叫我都无所谓啦。」
这话有点言不由衷。然而,濑名垣却必须用冷静的口吻这么告诉他。
「反正在必要的时候,你就会叫我。不管怎么叫都行。」
明显看得出真誌喜鬆开了紧绷在肩头上的力气,濑名垣再次伸出手,温柔地撩拨真誌喜的头髮。
「再睡会儿吧。」
「专心开你的车。」
真誌喜压住濑名垣的手,突然严厉地说。接着,他靠着门手托着脸,就像练习场的教官似的,採用扣分方式监督起濑名垣开车的情形。
再怎么开,小货车也飘不出一百公里以上的速度,到达最艰鉅的山上时,已经是半夜的事了。
二人一起在高速公路的出口为车子加装上铁链后,濑名垣打了通电话给梅原。从梅原那儿,濑名垣拿到了他想知道的情报,经过一番仔细的盘算,他接着又打了通电话给委託人。来委託的那位女士要他们去她家过夜,还说再晚都没关係,怀着戒慎的心情挂上电话,濑名垣回到车上后,发现真誌喜已经在副驾驶座上安静地睡着了。
濑名垣先是确认过地图上的方位,接着慢慢把方向盘打往北边的方向,并且暗暗叹了口气。刚刚,真誌喜确实是梦到了那天的事。十来年前的那一天,也就是决定真誌喜和濑名垣命运的关键的一天。即使现在,濑名垣还是只要一想到那天的事,心中就充满了痛苦的悔恨,同时又存在着超越那份悔恨的深深笃定。从那一天起,濑名垣就再也不想离开真誌喜了。对此,濑名垣很明白自己有多么的开心。不过,同时却又深为无法向真誌喜倾诉所苦。真誌喜认为,是罪恶将两人紧紧相系。他认为濑名垣因为对他怀有罪恶感,才会陪伴在他身边的。然而一方面,他又对自己抱有这种卑鄙的想法,感到羞愧。而真誌喜这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也让濑名垣感到焦虑不耐。
但是,他却没办法对真誌喜说出「不是那样的」这种话,因为没有勇气,抛开深植在心中的那份愧疚与罪恶感,濑名垣最后还是选择了留在真誌喜身边。然而,两人却长时间受到横亘在两人之间那个无法触及的东西所阻碍,因此对錶露心迹总有所迟疑。不具实体,有如魅影般的「罪」,两人就这么一直被那个不确定到底存不存在,就算确定存在也无法断定就是罪恶的「东西」所禁锢。渐渐的,两人开始相信那一定就是存在于彼此之间唯一的联繫,也因此变得愈来愈胆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