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过那条彷彿永无止境的山路,车子开到了紧挨在山谷边的一处小村落。虽然因为黑暗,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不过湍急的小溪流沿岸,似乎住了好几户的人家。在这种深山里,连想找块可以耕种的地,都是种奢求,而就在那样的村庄里,居然还住了个搜集了数千本书的老人,真是让人感到愈来愈有兴趣了。
「真担心真誌喜。按照规定,是不能去打探委託人背景的。」
评价书的时候,必须保持冷静,尽量排除主观意识。这是旧书店的铁律。主观意识会蒙蔽眼睛,误导判断。
「我才不会去打探有的没的咧。」
听到这个不爽的声音,濑名垣往旁边看了一眼,真誌喜两眼一直注视着黑压压的窗外。
「你醒啦。我们就快到了。」
「这么暗,你分得出是哪一家吗?」
进到村庄后,马路上的雪都被铲得乾乾净净,不过还是无法防止道路结冰的状况。车轮转动时还会发出类似刨冰机碾过冰块的声音。刚睡一觉起来,还有些浑浑噩噩,两眼一直直视前方的真誌喜,发现到有一盏特别的灯,发出的光跟一般电灯很不相同。
「濑名垣,那会不会是……」
「应该就是吧。」
在村落里头算是大户人家的一户农家门前,挂着一只掺了夜色的白灯笼。点了烛火的灯笼,在夜里散发出朦胧的光芒。再靠近一点,上头用墨汁写着黑黑的「忌中」两个字便一目了然了。
「果然没错。」
嘴里念念有词的濑名垣,早就因为道路太过狭窄而放弃把车停在路边,只见他毫不犹豫地就把小货车给开进了农家宽敞的前院。
「你都还没徵得人家的同意,怎么就……」
真誌喜充满惊慌的责备声,马上就被掩盖了过去。深夜突如其来的入侵者,引起了鸡的骚动和狗吠。玄关内侧的灯亮了,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子走了出来。她挥挥手,指示车往旁边停靠。濑名垣胸有成竹地反转方向盘,从容不迫地将车停妥,熄了引擎。
濑名垣和真誌喜分别拿着行李从车上走下来,女子看到他们那么年轻,一下子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不过,旋即又绽露微笑,头往下一低。
「你们好。我是岩沼。真不好意思让你们大老远跑这么一趟。」
想必丧礼一定把她给累坏了。但憔悴,却让这个叫做岩沼的女人更多了那么一分妩媚。从黑色和服的领口,隐隐乍现细长的后颈,一早就梳好的头髮,现在已略显凌乱,散落在透白的皮肤上。姣好的面容,实在让人很难不去多看她一眼。
真誌喜发现到他们两个此刻就像是舞台上多余的道具,陷入了进退两难的窘境,他抱着看好戏的心情,期待着濑名垣的反应。只见濑名垣一手拎着四方巾裹成的布包,态度从容又自在,用一种彷彿是来到附近澡堂般的轻鬆口吻对她表示:
「哪里哪里,只要是有书的地方,再远我也会去。妳好,我叫濑名垣。」
接着,他露出讨喜的笑容,介绍了站在后头的真誌喜。「我带了帮手过来。这位是我的朋友本田,是『无穷堂』这家旧书店的老闆,眼光相当精準。」
女子也有礼地朝真誌喜点了个头,接着便带领两人走往屋内。
「这里要比东京来得冷。你们儘管泡澡,不必客气。今晚就请先休息,其他的事情等明天再说吧。」
一拉开玻璃门进到玄关,立刻就是一大片宽敞的土间(玄关前无铺设地板的空间)。这户农家仍保有传统的色彩,厨房就位在土间上。天花板很高,粗大的樑柱都已被熏黑。从土间上到席地,接着再穿越过只摆了被炉、电视和神龛的起居室后,便是走廊了。在这个已历经多载岁月的家里头,完全感受不到丝毫人气。
面后山的客房里,已经备妥了棉被。
「我去帮两位準备些宵夜吧……」
「不必麻烦。我们都吃过了。」
「那好吧。」真誌喜这么表示后,女子準备退下。
「直走到底就是浴室,我待会儿就要睡了,要用的话儘管去就是了。」
濑名垣解开包巾,边从里头拿出牙刷边问道。
「明早几点开始呢?」
「对喔。」
女子修长的手指,轻抵着脸颊。「所有的书都放在仓库的二楼,书房就在那儿。
「从那个地方搬下来可得花上不少时间呢,我看我们就早点开始吧。」
「好的。那么,早餐就定在七点半好了。」
偷瞄一眼房里的钟,时针就快指到一点的位置。濑名垣揉了揉太阳穴。
「这样喔,可不可以八点啊?」
真誌喜往濑名垣腰间戳了一下下。
「搞什么呀,是你自己说要『早点』的耶。」
女子扬起和服的长袖掩住嘴角笑笑说:
「那你们就八点到起居室来吧。」
说完后,她拉上了纸门。
「你觉得怎样?」
听到濑名垣这么问,正从皮箱里抽出睡衣的真誌喜回过了头,劈头就回了过去:
「真低级。」
「啊?」
濑名垣赶紧蹲到真誌喜身边。「你这个人怎么这样啊,居然这么说一个才刚认识的人。」
「什么跟什么呀。」
真誌喜冷冷看了一眼身旁的濑名垣。「我指的是你包巾里的东西!」
经他这么一说后,濑名垣看了看自己的脚边,咖啡色的包巾整个是敞开的,里头的东西一目了然。香烟和一叠钞票,全跟着换洗衣物暴露在大家面前。濑名垣难为情地重新把包巾绑好。
「在这种穷乡僻壤,难保买得到香烟,所以啊,带着香烟是很重要的。而且,我还得付一笔钱出去啊……」
「你至少可以用个信封装钱吧。难道你打算这样直接拿给她吗?」
真誌喜从皮箱底部拿出一个一点摺痕也没有的信封,将钱放了进去。「我就知道一定会发生这种事。」
濑名垣带着感激,毕恭毕敬地接下纯白的信封,放到包巾上头。真誌喜抱着睡衣站了起来。
「对了。你那句『你觉得怎样?』是什么意思?」
濑名垣坐到窗边,把窗户拉开一道细缝,点燃了烟。然后又用手指把放在璧宠上的烟灰缸给勾了过来。
「我指的是那位太太。」
「长得很漂亮啊。」
真誌喜回答得不带一点感情。濑名垣笑了出来。
「我又不是在问这个。她应该还不到三十吧?听说死去的书的主人,将近有八十岁耶。两个人的年龄实在相差太悬殊了。」
真誌喜偏着头。
「会不会是他的女儿呀。或许,是他媳妇也不一定……」
呼出一口紫色的烟,濑名垣眯起了眼。
「不知道耶。」
「不追究客户的背景,不一向是你的主张吗?」
「那毕竟只是原则嘛。要是连最低限度的状况都无法掌握,那要怎么作买卖呢。搞不好还会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咧。」
是这样的吗?真誌喜纳闷地走出房间。漆黑的走廊刻画出岁月的痕迹,真誌喜吐出的白色气息湿黏黏地缠绕在墙上。每跨出一步便轻柔地发出吱嘎声的地板,踩起来又冰又冷。真誌喜在不知不觉中愈走愈快,走向位在最底端的浴室。
第二天一早,真誌喜被一些声音给吵醒。房里已经不见濑名垣的人影。他慌慌张张地换好衣服,披上旧书公会的背心,走到了走廊上。濑名垣就站在走廊的窗边。他身穿连身服,躲在窗帘后头观察着前面的动静。因为他抽烟的缘故,窗户是开着的,因此外头的声音可以听得一清二楚。
「早。」
一看到真誌喜,濑名垣立刻拿出携带式烟灰缸,捻熄了烟。「好像在吵架耶!」
真誌喜越过濑名垣的身体,猛往外瞧。好几个中年男人,七嘴八舌地不知在说些什么,而昨晚的那名女子则似乎一直试图在安抚他们。
在晨光中看那些山峦,才发现距离如此之近,彷彿要将村落给压垮似的。看得出这些布满针叶林的山峦,地上都还残留着雪。溪水流经门前的潺潺水声;冬季的清澈天空,以及似乎已经坐进车里的男人们的说话声。
真誌喜忍着呵欠,将视线移到房子旁边。那里矗立着一栋雄伟的白色墙面的仓库。
「就是那里的二楼吧。」
听到真誌喜这么说,濑名垣也探出了身体。
「喔,应该就是了。」
「好有江户川乱步(日本大正~昭和时期的着名推理小说家)笔下的味道喔!」
真誌喜似乎很兴奋,笑得好开心,濑名垣伸出手,顺了顺他的头髮。真誌喜皱起眉头。
「拜託你别没来由地摸我的头髮好不好,要是被人看到了,搞不好会被误会咧。」
「我就是喜欢嘛。」
濑名垣笑了笑。「喜欢这种像猫毛一样的触感。」
真誌喜假装要确认手錶上的时间,若无其事地拨开濑名垣的手指,走向起居室。濑名垣也一派悠哉地跟在后头,并且又观察了一遍前头的动静。
「能不能看到那些藏书还很难说呢!我倒觉得怎么看都比较像是横沟正史(以『金田一耕助』为主角的着名推理小说家)笔下的世界耶!」
最后连路过的邻居都加入了战局,院子里聚集了愈来愈多的人。真誌喜叹了一口气。
「血亲之间的祖产争夺战?现在可不流行了呢。」
两人一坐进被炉,昨晚的女子立刻殷勤地为他们盛上滑蕈味噌汤。喜欢吃滑蕈的真誌喜,一直专注吃着他的早餐,至于受人之託的濑名垣,用起餐来则见不到该有的优雅。
「那几位是客人吗?」
他才把梅子放进嘴里,便迫不及待地探听。女子今天穿了有寒梅图样的和服。有如水墨画般的灰色布料上,染了一朵又一朵的白梅,这样的和服,实在非常适合甫遭遇不幸的她。
「不好意思,一大早就吵吵闹闹的。不过,你们放心。他们都是住在镇上的亲戚。只是想来看看旧书买卖的情形。」
「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就算看了也不会开心……」
濑名垣露出苦笑,看了一眼真誌喜。真誌喜梢稍从碗里抬起眼,对着濑名垣耸了耸肩。接着下来是一段沉默。真誌喜把茶杯凑到嘴边,再次的极力忍住呵欠。女子也给了濑名垣一杯茶。
「你们昨晚睡得好吗?我一直担心你们的房间会太冷呢。」
「一点也不会。我还觉得有点热呢。」
濑名垣用热气烘着下巴,装模作样地回答。被炉里,真誌喜强劲的一踢,不偏不倚地落在小腿上。濑名垣突然趴下脸,想叫又不敢叫出声来,女子见状,甚为紧张。
「你怎么了?」
「这家伙明明跟猫一样怕烫,每次喝起热茶却总猴急得不得了。他这是活该,妳别理他。」
真誌喜冷冷说完这番话后,便站了起来,对着女子微微一笑。「在去仓库之前,我想先给死者上个香。」
「谢谢你。来,这边请。」
真誌喜跟在女子后头走出房间,走到纸门处,他狠狠瞪了濑名垣一眼。
「还不快跟上来,濑名垣。」
「我什么时候变成猫的舌头了。」
濑名垣护着痛到简直快麻痺的小腿,从被炉爬了出来。
两人站在佛堂里对着遗像合掌。佛坛前香火不断,虽说是冬天,却供奉着许多新鲜的水果。岩沼严重郎,果真是人如其名,相貌严肃,从黑色的相框里俯看着这个方向。怎么看都像是七十好几快八十的人了。真誌喜偷偷看了静静地双手合十的女子一眼,她跟严重郎之间的关係,又再度引发了他的好奇心。
突然间,纸门外一阵骚动,几个中年男女闯了进来。就是之前跟女子在前院里不知在谈些什么的那些人。他们不客气地上下打量着回过头来的濑名垣和真誌喜,还发出哼的鼻声。
「美津子,这怎么行呢。这两个小鬼哪有那个能耐做出像样的估价呢。」
当中最年长的男人突然一屁股在佛坛前坐了下来。一看长相就知道有血缘关係的男女也跟着有样学样。
「快别这样啊阿仁,这样太失礼了……」
女子倾着困惑的身躯,试图劝阻这个比自己大上二十岁的男人。「这是濑名垣先生和本田先生,两位都是东京的旧书店老闆。人家特地大老远来这么一趟,你说那种话未免也太……」
被别人讥讽年轻,早已经是司空见惯的事了,濑名垣和真誌喜压根不痛不痒。对这些,他们不但充耳不闻,而且还客气地对这些闯入者点头示意。女子见状赶紧向他们介绍这几个中年男女。
「这几位是岩沼的子女,阿仁、国男、良子。」
每一个都差不多是五十岁前后的年纪。当然,每一个也都比女子大上许多。采端坐姿势的濑名垣,趁着换脚之际,在真誌喜耳边窃窃私语。
「依我看,这位『美津子』,应该就是严重郎的续弦了。」
「好像真是这样。你这个件棘手了。」
濑名垣无从辩驳,只好搔搔后脑杓。阿仁开始抽起了烟,濑名垣也不发一语,变得异常安静,但真誌喜却还是正襟危坐,依然保持端坐的姿势与严重郎的孩子们对峙着。濑名垣不得已只好抽出原本放在连身衣口袋里的手摆好。
「濑名垣先生,请问你几岁了?」
「二十五。」
良子拿起手帕捣住嘴,
「好年轻呀。」
说着还皱起了眉头。「跟我儿子差不多嘛。做这一行的,凭的不就是经验吗?这么年轻没问题吗?」
国男接着也反驳女子。
「所以我才主张别卖给旧书店,还是捐给图书馆比较好的呀,美津子,我们又不缺这个钱,重点是只要把仓库给腾空就行了。」
女子默默低着头。看来,严重郎的孩子们并无意过问估价的金额。濑名垣鬆了一口气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