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过澡的濑名垣,换上了紧身黑皮裤,和先前穿过的那件佛像图案的衬衫。他走到屋后头,想要纳纳凉,才发现四周已经笼罩在夕阳余晖中。挨着墙,他静静地用打火机点起了烟。就在他惬意地吞云吐雾时,白狗穿过黑暗朝他走了过来。白狗蹲了下来,对着他猛叫,那动作就像是在催他快摸摸牠似的。
「搞什么呀……你应该是席尔没错呀。怪了,你不是一向不黏我的吗?」
话才说完,濑名垣立刻豁然明白,态度也转为认真。「是不是真誌喜出事了?」
狗一听便一溜烟地往前跑,濑名垣只好拚命苦追。
真誌喜就蹲在门边。黑暗中,在灯笼的照亮下,隐约可见他的身影。
「真誌喜!」
濑名垣跑到他身边,抓着他的肩膀。「你怎么了?身体不舒服吗?」
「你早就知道了吧?」
真誌喜的声音十分低沉,濑名垣并没有听得很清楚。
「嗯?你刚刚说什么?」
「你早就知道了对不对,濑名垣!所以才会把我带到这里……!」
「你在说什么呀?冷静点。」
濑名垣硬拖起全身无力的真誌喜,让他站好,并且直视着他的瞳孔,冷静地对着他说。真誌喜的咖啡色瞳孔里,充满了疑惧,他用手捂着嘴,试图克制那不断颤抖的呼吸。他的肩膀大幅度上下抽动,痛苦地攫取空气。
「我爸来了……」
濑名垣像是挨了一记拳,胸口隐隐作痛。突然,他仰望天空,试着找到那根本不可能会有的可能性,希望这一切只是真誌喜在开玩笑,最后,他大大叹了一口气。
「真誌喜……」
除了叫他的名字,濑名垣已经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真誌喜整个人依靠着濑名垣的手臂。濑名垣紧紧搂住他僵硬又不停颤抖的身体,心里想着,该来的还是来了。
还没穿过那道罗生门,只是一次意外的旅行,就让二人回到了过往。也只能坦然面对了,濑名垣怒视着天空开始闪烁的星星。
今晚一定要做个了断。
二人进到了屋里,房间前的纸门是敞开的,就在他们準备打走廊经过时,房里传来了真誌喜父亲的声音。
「真誌喜,你来一下。」
看来,父亲已经决定要保持跟从前同样的距离感。他的口气听起来,就像是直到昨天都还跟真誌喜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而真誌喜也依然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然而,真誌喜虽然铁青着脸,头垂得老低,却也还是听话地乖乖端坐在房里的另一头。濑名垣也坐在他旁边。女子困惑地比照着两方。
「你居然打算要做出违反旧书界规定的事来。简直是……」
「这跟真誌喜无关。是我答应的。」
濑名垣从中打岔,真誌喜的父亲这才第一次把视线移到了濑名垣身上,发出嗤之以鼻的笑声。
「你还在跟这个『掮客』的儿子搅和在一起呀?真誌喜。」
真誌喜抬起头。脸颊因愤怒而潮红。
「你不也没变吗?这就是你要跟十几年没见的儿子所说的话吗?就因为偏见,你不顾一切丢下了我和祖父。你就真的那么想要保有你的衿持吗?甚至不惜那么做。」
「别再说了,真誌喜。」
濑名垣极力安抚已经变成感情用事的真誌喜。但真誌喜并没接受,照样把话说出来。
「也不知道输给那个『掮客儿子』的人到底是谁!」
真誌喜的父亲站了起来。
「你这个……」
「『黄尘庵』老闆!」
女子极力介入。「『黄尘庵』老闆会那么生气也是应该的。我作梦也没想到你们三个人居然是旧识……是我不好,硬是对他们两位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
自称是『黄尘庵』的父亲,铁着脸又再度坐了下来。岁月让他的容貌失去了水分,头髮里也混和了白色的物体。
「我曾经听人说过。」
濑名垣凑在真誌喜耳边说。「『黄尘庵』也是一家专做批发生意的旧书店。在地方上的书市里海捞了不少钱。」
真誌喜边傲视着父亲,边点点头。
「连爷爷的葬礼也没回来参加,你心里头究竟是怎么想的?」
既然置身在旧书界,理当会耳闻本田老先生的死讯才对。真誌喜悲切地啃噬着懊悔与绝望。自己曾经是那么挂心着对旧书以外的世界一无所悉的父亲,担心他会不会死在路边?抑或是坚强地活着?然而,事实上,他却悠然置身在业界,对真誌喜他们置之不理。他当真那么想跟家人断绝关係吗?真的那么无法原谅『狱记』的被发现吗?就真誌喜看来,那不过是父亲为了支撑他那无聊的偏见与自尊心,所滋生的傲慢与任性。
是父亲丢下了我。对他而言,我就好比那些菜园里疏于浇水的青菜,所以他才会连对自己的儿子,都能如此轻易地割捨。那一天,他头也不回地消失了。幼年的我,总认为一定是哪个环节出了错误,相信他总有一天一定会再回到自己身边,如今想来实在可笑……!本田老先生在病榻上犹等着儿子的归来,虽然他没说,但真誌喜却能痛楚地感受到祖父的心情。让濑名垣父亲饱受身心的折磨,让祖父在后悔与绝望中死去,甚至让真誌喜和濑名垣之间筑起一处不可碰触的空间的最大因素,全都在于真誌喜的父亲。真誌喜再一次深深体认到这一点,油然而生的愤怒使得他的身体不停颤抖。
不过,『黄尘庵』却用沙哑的嗓音愈说愈激动。
「让我面目全非,逼得我在『无穷堂』无容身之处的人又是谁?不正是坐在那里那个『掮客』的儿子吗?因为这家伙不自觉的举动,害得我的人生被硬生生地给摧毁了。而你,却还跟这种男人搅和在一起。」
真誌喜的嘴角浮现出一抹暗笑。
「不自觉?你怎么到现在还在说那种话呢?爸爸。濑名垣哪里是『不自觉』。那本书的价值,他清楚得很。如果是『不自觉』,哪可能『挖掘』出那本书来呢?」
父子间激烈的纠葛,听得濑名垣有如被千刀万剐。女子似乎察觉出三人之间的关係,静悄悄地离开了房间。原本因为知道镇上的旧书店已经抵达,而来到房间外头的阿仁他们,也似乎在女子的说服下,悄然离开。
濑名垣从正面直视着真誌喜的父亲。
「『黄尘庵』不愿意接受我的原因,我相当清楚。不过,我现在也是在靠旧书吃饭。对于这个职业,我比别人有着更多的感情和使命。因为要是永远被人唤做『掮客』,不但对死去的父亲无法交代,而且更重要的是,真誌喜的痛苦将永远也无法终止。」
真誌喜心头一震,肩头抽动了一下,头垂得好低。这个叫做濑名垣的男人,总是把自己身上的伤放到最后才处理。并不是因为他对痛感迟钝,当然更不是因为他有着山大王那种必须救助弱者的牺牲精神。正因为太清楚自己的弱点,明白身上背负的伤势有多痛,所以敏感的他才会这么做。或许有人会讪笑他是个胆小鬼。但真誌喜却不那么想。那正是濑名垣的韧性和拼劲,是真誌喜永远也追赶不上的。
濑名垣倨傲地迎战真誌喜的父亲。
「我们来一决胜负吧,『黄尘庵』老闆。你会在这个场合出现,也算是命运的造化吧。就好比那一天,我们受到旧书世界里『书神』的考验一样。就让大家来看看,到底是谁的见识比较高?谁的运气比较强?又是谁比较爱旧书?而且比较受到旧书的青睐?」
「你还是一样那么轻狂。」
『黄尘庵』的脸色有些苍白,好不容易才从紧闭的唇间挤出这番话。
「你的意思是,出高价买下这些书的人就算赢了是吗?别傻了。这跟暗中竞价有何不同?这么做怎么可能会出现合理的价格?」
「我们绝对没问题。因为我们够专业。」
濑名垣自信满满地说着。「我发誓,真誌喜和我都已经看过了书的内容,也本着价值观和手边的情报估好了价钱。」
「你这种人我哪信得过?」
『黄尘庵』丢出这句话。「不过,我愿意接受。什么叫旧书世界里的『书神』?笑死人了……话又说回来,老爸好像也提到过。」
起居室里瀰漫着异样的沉默。真誌喜低着头,慢口嚼着饭。濑名垣虽然豪迈地大口吃着,但眼睛却没往上抬过。至于坐在他们俩对面的『黄尘庵』,一样也只是默默地伸着筷子夹菜。阿仁他们可能是因为白天曾经目睹过真誌喜的激烈表现,所以对这充满危险的空气显得格外战战兢兢,对三个人都一视同仁。要小心在吞咽食物时不发出声音是很困难的,因此食物老像苦涩的药粉般黏在喉咙里。
『黄尘庵』突然唐突地对着「真誌喜」说话。濑名垣停下筷子,真誌喜就像个已经厌倦等待的被关在单人房的囚犯,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之后,你曾经看过『那个』吗?」
「没有……爸爸你呢?」
「在玻璃盒里,真没想到居然只是薄薄小小的一册。」
『黄尘庵』啜着味噌汤,话里听不出任何感情。跟面前的这个男人比起来,跟个就算没有任何血缘关係,就算出生地和所说的语言都不同的人,或许还更容易沟通些。真誌喜无法猜测出父亲的意图,只能保持沉默。对照整个室内有如王墓般鸦雀无声,屋外却传来女子在玄关口轻声呼唤小狗的声音。
「阿龙、席尔。吃饭啰。」
小狗们的兴奋的喧闹声和女人对牠们温柔的轻声细语持续了好一阵子。不久后,女人终于进到了屋内,站在土间的她对着『黄尘庵』说。
「这件事我也已经跟濑名垣先生他们两人说过了。能不能也请你从那些书当中,找出一本最好的留给我?」
阿仁他们因为紧绷的空气获得舒缓,总算把憋在心口的气给吐了出来。真誌喜的父亲从碗里抬起头。
「认为好的?什么意思?」
「这就全凭您的判断了。」
「难道这也是胜负的一环吗?」
「是的。」
面对笑脸盈盈的女子,真誌喜父亲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我明白了。」
濑名垣忧心忡忡地看着真誌喜。真誌喜偷瞄了一眼已经不再把注意力放在自己和濑名垣身上的父亲,接着又再度低头吃起了碗里的食物。
直到现在,真誌喜都还清楚记得好久好久以前的那一天,父亲在夕阳中离去的背影。当然,他记得的,只是最后所看到的背影。至于那些菜园的幸福记忆,其实只是真誌喜为了安慰自己,而在不知不觉中编织出的海市蜃楼罢了。而现在,儘管闭上眼睛,也想不出父亲的相貌,关于这一点,真誌喜其实许久前就已经发现到了。
濑名垣的父亲死的那一天,暑假才刚放不久,天气十分的炎热,那一天,真誌喜同样也坐在『无穷堂』的柜枱前,下意识地听着旧书所发出的嗫语。
因此,当放在旁边的黑色转盘式电话划破寂静,响起铃声时,真誌喜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所发出的叫声,吓了一大跳地看了看四周。当他终于想到声音的出处,接起电话靠近耳朵,电话的另一端却是一片无声。
「你好,这里是『无穷堂』……喂喂?」
他努力集中听觉的神经,终于听出透过话筒上许许多多的小孔,所传出的沙沙声。可是还是听不出那究竟是人的声音,还是电子信号变换不顺所造成的杂音?儘管如此,真誌喜还是正确地猜出了电话那头的人是谁。
「濑名垣?是濑名垣对吧?你怎么了?」
濑名垣的声音如波浪般晃动,轻轻触碰着真誌喜的鼓膜。
「忙吗?真誌喜。」
感受到一股凉意,真誌喜什么话也答不上来。濑名垣冷静的口吻,在在证实了那幽暗的预感。
「我希望你能来一趟。」
烈日灼身,真誌喜的背立刻被汗水湿了一片。吸满水气的衬衫,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平时,没特别的事他是不会找自己出去的。摇摇晃晃的电车。面无表情的人群。
为了那个在小小屋子里等待着自己的濑名垣,真誌喜只是一个劲地跑着,甚至几乎忘了自己是个必须呼吸的生物。
濑名垣独自坐在旧公寓的一个小房间里。在他面前躺着的父亲,已经不再是会呼吸的生物,身上盖着一条夏天用的薄薄被单。真誌喜为了设法平稳住紊乱的呼吸,不断大口吸进空气,整个肺部还因此疼痛不已。他跌跌撞撞地进到了房间,往被榻前一瘫,两手抵着地板。从昏暗的厨房旁,实在看不出背对窗户的濑名垣脸上的表情。
「抱歉,把你叫了过来。」
濑名垣进入高中后,一下子抽高了不少。端坐在父亲枕边的濑名垣的影子,犹如古世纪已经灭绝的生物,细细长长地在榻榻米上头爬行。
真誌喜终于平复了下来,他双眼凝视着被榻低喃。
「怎么会这样……什么时候?」
走的?这两个字他就是说不出口。因为他总觉得只要脱口说出「死」这个字,濑名垣的父亲就真的永远也起不来了。
「今天早上。他的身体一直都不是很好。而且他还是老样子,爱喝酒。」
濑名垣换了一下脚的姿势,说:「是不是该拿个什么盖在他的脸上呢。我看连续剧里好像都是盖上一条白布的。」
这时,真誌喜才终于看着濑名垣父亲的容颜,正视了他的死亡。这个小时候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男人,已经穿越过中年,迈入老年。皱纹深深刻画在晒得黝黑的脸上,停留在慈祥的表情里,令人对他的老化感到吃惊。鼻子深处一阵刺痛。比起自己的亲生父亲,濑名垣的父亲更能让我感到温暖。替我修补捕蝉网子的人是他,带着不会游泳的真誌喜跟着濑名垣一同到附近游泳池游泳的人也是他,默默在一旁守护着真誌喜,看着他探索外面世界的人,当然还是濑名垣的父亲。
或许那一天,我失去的是二个父亲。
身处在闷热不堪的屋里,真誌喜不由得想起了那件事。濑名垣站了起来,在壁橱里摸索了一番。好几年不见的濑名垣父亲,因为酷暑,甚至还来不及僵硬就已经开始腐臭了。
要怎样才察觉得出死亡气味呢?一只苍蝇竟悄然在天花板一带划过一道弧形。真誌喜怔忡地思索着,要是躺在这里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呢?他试图仔细想,却怎么也想不出父亲的脸孔。他甚至想不起自己到底曾不曾好好看过父亲的脸。面对死亡这种绝对状态,真誌喜唯一想得出来的,竟然只是父亲神经质般喝叱他时的声音,以及那一天背对着他的背影。不论是父亲掌心的热度,还是他看着自己的眼神,真誌喜一样也想不出来。他感到惶恐,更想要拚命去探索记忆,然而出现在脑海的,却是濑名垣的父亲一早带着他去找锹形虫时,挂在脸上的笑容,还有在他险些溺水时扶持住他的那只手,尽都是横躺在眼前这位死者所散发出的温情。
苍蝇停留在死者的脸颊上。真誌喜举起左手挥赶,不料竟流下泪水,他惊惶地喊着濑名垣。
从壁橱里爬出来的濑名垣,看到哭泣的真誌喜,似乎有些诧异。他原本想拿找到的布去擦拭真誌喜的脸,后来又改变心意,把布盖到了父亲脸上。接着才用自己胸前的T恤,使劲擦着真誌喜的脸。
「谢谢你,真誌喜。别再哭了。」
我已经看透了,濑名垣压低着声音说,彷彿在说给自己听似的。
真誌喜的哭,是因为他想到了自己永远得不到的东西和永远失去的东西。同时,也是因为想到濑名垣就像当年自己被父亲抛弃般,从此将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而哭泣。
苍蝇振翅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屋里。把脸埋在濑名垣胸前,真誌喜感觉得出濑名垣哭了。泪水坠落在榻榻米上,支离破碎,一点也不想让人发现它的存在。
『黄尘庵』要求花二个小时来进行估价。真誌喜和濑名垣回到房里,忐忑不安地等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濑名垣率先开口说话,来测试沉默的浓度。
「……抱歉。我没经过你的同意就说出『一决胜负。那句话。」
真誌喜把原本叠在角落的棉被铺了开来,躺在上头。
「他提到那本书……」
话才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真誌喜频频省视自己的内心世界。「他居然还提到那本书。」
濑名垣也在榻榻米上躺了下来。儘管一早就动个不停的身体已经发出了怨言,但脑子却是十分清醒,完全没把身体的疲劳当作疲劳来看待。真誌喜的声音,有如夜晚降下的雪一般,静静地传进耳里。
「爸爸错了。当初他要是把那本被别人挖掘出来的书视为耻辱,因而更加努力,要不看开一点,把那件事当成一种恩惠不就好了吗?可是他偏偏选择丢下一切逃了出去。或许对他来说,没有任何一件事是重要的。不管是家人也好,信赖也好,就连对书的自豪和喜爱……对爸爸来说,或许都不算什么吧。」
说的很对,濑名垣心想。换做是我,绝不会落跑。就算髮生天大的事,我也不可能会有离开真誌喜的念头。现在想来,当时,我一点也不想离开。即便被父亲再三告诫,即便是受到同业们的冷眼看待,心里头还是想着要跟真誌喜在一起。
(或者,应该说是我不知羞耻?)
濑名垣苦笑着。
「……这么说你可能会觉得我很假,说真的,我心里很不安呀,真誌喜。」
真誌喜手肘抵地,撑起了上半身。
「怎么啦?一点都不像你。」
「用那个价钱,我们真的赢得了『黄尘庵』吗?万一他开出的是根本不合常理的价格……」
真誌喜笑了笑,又趴下去,下巴窝在手臂里。
「你真傻,太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