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的尽头,亮着一盏橘光。
濑名垣加快脚步,正要穿越产业道路时,才发现有辆拖拉机从东边方向开了过来。
「太一。」
「美铃,妳气色不错喔。」
美铃动作熟练地停下了拖拉机。秀郎也坐在她的身边,似乎是刚从市公所下班,在路上遇上了美铃。在微光中专心读着文库本的秀郎,根本没发现拖拉机已经停下来了。美铃见状,粗鲁地猛摇丈夫的肩膀,同时也把脸转过来对着濑名垣。
「上回你买的那些书后来怎样了?」
「全卖掉了,赚了一大笔唷。」
「好棒喔。真誌喜还很担心呢,说什么『从那之后你就很少来了』。」
濑名垣并没针对这点多做解释。秀郎从书中抬起了头。当他发现站在那里的人是濑名垣时,「你跟本田的关係有没有进展?」
问得好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什么意思?」
「就是我问的那个意思呀。你有没有得到什么答案?」
濑名垣一脸苦笑。
「我又没要求真誌喜给我什么明确的答案。我才没那么无聊呢。」
「濑名垣你真的太宠本田了。」
秀郎显得很吃惊,又把视线移回到书本上。
「我倒认为这正是太一的优点。」
美铃说的斩钉截铁。「没有真誌喜的话,太一早就走偏了,哪还能有今天呢?要不是那样,你跟我们家老公,大概早就变成流氓了。」
「或许那样也不错啊,濑名垣。」
「你这种半调子的不良少年,才没本事当角头咧。」
濑名垣才刚丢下这句话,『无穷堂』的玻璃门就被拉开了,真誌喜从里头探出了头。
「吵死人了。原来是你们。」
说着,真誌喜把身体往旁边一挪,让一对看起来应该是顾客的老夫妇先行通过。
「第三代老闆,真的是太谢谢你了。」
「哪里哪里,能找到好的买家,我也算是鬆了一口气。」
真誌喜脸上挂着含蓄的笑容,毕恭毕敬地低下头,目送这对夫妇走到门口。「喂,美铃。拜託妳别把那么大的东西停在我店门口好不好!」
「干嘛那么小心眼呀,真誌喜。停一下有什么关係。人家好久没见到太一了耶。」
听到这里,真誌喜才把眼光看向真誌喜。
「找我干嘛?」
秀郎露出同情的笑容,「你看吧。」讲完后,濑名垣无奈地耸耸肩。
「我带了酒来。可以进去吗?」
「就算我说不行,你还不是照样会进来。」
老夫妇渐渐走远,真誌喜对着他们点了个头后,转身回到了店里。「美铃,你们不进来坐一下再走吗?」
「不了不了。」
美铃慢慢发动拖拉机。已经走进大门里的濑名垣,又转过身来对着美铃说:
「美铃,妳那件小碎花的农夫裤好可爱喔。下次也帮我做一件吧。」
「好啊,那有什么问题。」
真誌喜原本要拉开玻璃门,想想,又停下了手,折回大门。
「对了,秀郎!你要的书已经来了。」
「等我放假的时候再来吧。」
秀郎头也没回,只挥了挥手。带着宛如乘坐贵族马车般的优雅,秀郎和美铃这对夫妻,摇摇晃晃地踏上了产业道路。
「刚刚那两位好像是稀客喔。」
穿过杂乱无章的书库,濑名垣喊着走在前头的真誌喜。
「那是田边先生。」
「喔喔,就是上次鲶沢全集的……」
上次在这个书库看到那套全集,已经差不多是一个半月前的事了。而距离那一趟的买书之旅,也已经超过一个月了。对于自己心境上的变化,濑名垣到现在还是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感觉。
「还是说说你今天为什么会跑来吧?」
被炉被收了起来,现在放在起居室里头的,是一张矮桌子。两人围着这张不太稳的桌子,喝乾了整瓶清酒。
「也没什么特别的事啊。只是因为想见你,所以就来啦。」
真誌喜的耳垂都红了,不是因为喝醉的缘故。
「还说呢,你已经很久都没来了。」
这一声低喃,还蕴含了真誌喜面对变化时的惶恐与不安。濑名垣也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不禁在心中苦笑着,心想「我真是拿真誌喜没辄」,最后终究还是点出了明确的「理由」。
「我打算开一家店。」
真誌喜大吃一惊地抬起头。要是真誌喜因为这样就能感到安心的话,那么濑名垣以后不就可以肆无忌惮地捏造「罪」,把「理由」当做盾,好整以暇地在旁边纳凉了吗?濑名垣用淡淡的口吻陈述这件既定的事实。
「这一个月,我都在找地方。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还不错的地点,我把临时契约带过来了。」
「为什么……」
真誌喜总算挤出了几个字,而且声音还是沙哑的。
「上次去买书的时候,我就思考过了。除了批发生意外,我也希望能面对面地接触客人。」
濑名垣夹了好多小菜和真誌喜端出来的马铃薯炖肉,放进自己的盘子里。「就算学会了估价的基準,和对待书本的方法,但开店,终究才是最后的试炼。」
真誌喜一直低着头,这让濑名垣有些不安。他不免心想,真誌喜大概还是不喜欢我开店吧?
「真誌喜?如果你不愿意,那我……」
「傻瓜,我怎么可能会不愿意呢。」
真誌喜的眼睛闪着泪光。「我好高兴。因为,我心里头老认为,你之所以不想开店,是因为你一直觉得对『无穷堂』有亏欠……」
承认这个说法好像又怪怪的,濑名垣决定说出自己真实的感受。
「或许,在我的潜意识里,的确一直存在着那样的念头。但是,要不是你在背后推了我一把,我也不会下决心去那么做的。」
「我……?」
濑名垣很用力地点点头。
「一点都没错。当你精準地挑出那本为岩沼太太而留的书时,我真的感到好佩服。当时,我还认为你未免爱书爱过了头,沦为感情用事。可是,当我看到刚刚那对老夫妇的表情,就知道事实并非如此。」
「你太抬举我了。我只不过希望自己不要把书单单只当作「商品」来看待,但却往往事与愿违。」
但重要的是,就算如此你仍然选择继续坚持下去,濑名垣心想。从发现『狱记』的那一天起,濑名垣就变得有点怯懦。他总在心里头告诉自己,不要跟旧书,或是卖买旧书的人关係太过密切。因为,旧书既会伤人,也有可能让自己受伤的魔力,这样的魔力让濑名垣感到害怕。但,真誌喜不同,即使受到伤害,他还是能本着最诚恳的态度去面对旧书,以及所有跟旧书有关的人。然而,濑名垣并不能永远都置身事外。
因为,很久很久以前,濑名垣就已经吃下了禁果。而且,他从没后悔那么做过。
「……有很多事,我好像都忘了。」
「什么事?」
忘了怎么作梦,忘了怀抱希望的那种悸动,忘了想吃光一切的野心——这些,全始于遇见你的那个夏日。
对于真誌喜的问题,濑名垣只是笑而不答。
濑名垣这个人,基本上就是真誌喜一手打造出来的。他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恐惧。因为,从那个夏天开始,真誌喜就一直陪在濑名垣身旁。而且,以后应该也还是这样。
一拉开寝室的纸门,二床原本铺好的棉被,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紧挨着并排在一块了,真誌喜只挑动着单边的眉毛,并没针对这件事多说些什么。
「我刚洗澡的时候想了好久,不知道要送什么作为庆祝你开店的礼物比较好。」
大棘棘地盘腿坐在棉被上,一点规矩也没有的濑名垣,满怀期待地抬起头看着真誌喜。
「你真的要送我?」
「是啊,当然……」
真誌喜笑了笑,而且,迅速躲开了濑名垣的手。他装作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拉开了走廊上面庭院的纸门。
月亮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跑了出来。之前似乎才刚下了一场迟来的霜,院子里到处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白光。今晚的池塘,还是一样的平静无波。对岸的梅花,已经开始含苞绽放。真誌喜忍不住走到走廊上,拉开玻璃门,剎那间,随着入夜的冷风,春天的芳香立刻扑鼻而来。
「喂,会感冒喔。」
濑名垣已不知在何时站到了他的背后。他拿起真誌喜挂在脖子上的毛巾,帮他擦乾湿答答的头髮。濑名垣还是老样子,一逮到机会就想摸真誌喜的头髮。真誌喜笑得很暧昧。
「到底是什么啦?」
真誌喜指了指罗生门的方向。
「我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礼物了,就是那辆小货车。」
濑名垣瞄了一眼那辆即使在月光下也不会发光的车子。
「我看那辆车啊,大概开店三天就会报销了。」
「但愿你的生意能那么好。」
真誌喜把头靠在濑名垣身上,话说的很毒辣。濑名垣皱起了眉头。
「那辆破车塞给了我,那你怎么办?」
「我?我已经订了一辆新车了。明天应该就能牵车。我本来还想把那辆车折给车商的,不过,被拒绝了。」
「你!」
连向来不太动怒的濑名垣,口气也变得很火爆。「干嘛把一辆跟废车没两样的车硬塞给我!」
「拜託,那辆车还能动耶,你应该偷笑了。还是,你有其他的代步工具?」
濑名垣不发一语,又再度专心擦起真誌喜的头髮。他把所有的钱都花在开店上头,短时间是不可能有多余的钱去买车了。
「我记得,以前你给我的那颗蕃茄,也是快烂了……」
真誌喜完全不理会来自背后的牢骚,突然间,他整个身体向前倾。
一个巨大的身影,在接近水面的地方来回穿梭。「这还是我头一次看到……原来这池里真的有鱼。」
听到真誌喜的喃喃自语,濑名垣大为吃惊。
「你从来都没看到过吗?」
「啊?难道你看过?」
「……只有一次看得很清楚。」
伴随着濑名垣的罪,一起消失在池底的不吉利的黑影。濑名垣屏住气息,站在走廊上仔细观望水中晃动的影子。真誌喜的语气中掩盖不住兴奋。
「好像要跳起来了。」
水面慢慢隆起成山型,一条鱼朝着月亮跃出水面。牠跳得好高好高,彷彿要跳进月亮在天空凿出的洞里,奔向外太空。
二人都发出了惊叹。红银交错的鳞片,完好无缺地在月光下闪耀。从牠身上落下的水滴,几乎让人以为是从慧星上脱落下来的碎冰块。巨大的锦鲤,在空中甩动一下剔透的尾巴,以一种完全算计好阻力的姿势,顺势滑入水里,回归到自己的世界。
「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
濑名垣茫然地说。真誌喜回过头看着濑名垣。
「你看,你明明就是第一次看到嘛。」
「不,我以前真的看过。只是那个时候……」
牠的身上带着罪的颜色。但,刚刚出现在眼前的那个生物,却鲜艳得让人难以置信……。
濑名垣觉得眼皮有点热热的。站在前面的真誌喜还依依不捨地凝视着池塘,濑名垣从背后紧紧抱住了他。
真誌喜静止不动了好一会儿,终于,他就像鱼一般,在濑名垣的臂膀里把身体翻转了过来。他背向庭院,反手拉上了玻璃门,微微抬起头看着濑名垣。
「店,什么时候开始营业?」
「……预计下个礼拜。」
「我去帮你。地点呢?」
拉上纸门,庭院变成了有如月球表面般的无声世界。当水面最后一道波纹渐渐退向池边消失后,宁静的夜,终于降临到了『无穷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