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語月魚 淺野溫子

你看过月夜吗？你曾有过独自行走在一个没有街灯，也没有任何灯光从窗户流泄而出的夜晚，就只有月亮高挂天空的经验吗？我，偶尔会这样走着。不过，不是一个人，还有一条黑狗。我两条腿，狗四条腿，我们就这样比白天走路时稍稍低着头，无言地走在沿着河堤通往山里的道路上。

不管季节如何更迭，月光总呈现出一种冷冷的蓝，而黑则总是在暗中偷偷呼吸。这个光是光，黑是黑，两者绝不相容的世界，显然跟白天的风景有着天壤之别。

这跟所谓的「故事」非常的类似。非常非常像。

再怎么贴近现实，或与现实形成强烈对比，「故事」中的世界还是与现实截然不同。正因为如此，我才相信超越现实是绝对有可能的。一个出色的故事，经常刻画的都是与孤独的自己相互矛盾的世界。因为孤独，所以能超越那些自以为聪明的批评与解说，甚至有时还会拒绝与安逸共处。我是在一个接近冬天尾声的某一天，读完『月鱼』的，当时差不多是下午三点。在山间的小镇里，下午三点的阳光，已经几乎可以算是夕阳了。红色的光虽然微弱。不过，难得的晴空，还是蓝得那么美丽。老鹰在空中飞舞。我还记得有只綉眼鸟飞来啄食树梢上的苹果。没错，那一天有着淡淡的日光、湛蓝的天空，以及忙忙碌碌的鸟儿们。

但是我的眼中就只有『月鱼』这本书，当我阖上书扉，出现在眼前的竟是月夜的风景。冷飕飕，带着蓝调的寂静世界。深潜在寂静中的热情世界。我不禁感到背脊一阵凉意。

『月鱼』绝非那种激烈煽情的故事。看的时候不至于会屏气凝神，不会嚎啕大哭，不会看到笑弯了腰，看完后也绝不会有很爽的感觉。它跟那些无缘。它就是这么样的一个故事。正因为如此，我才会感到震撼。读完之后，眼前的风景开始摇晃，一种奇异的物体缓缓出现。面对这近似恐怖的甘美情感，我只能够不断浅浅地换气呼吸。

没想到在我平庸又单调的生活之外，还潜在着这样的一个世界，我心脏跳得好厉害，呼吸有些急促。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我完全臣服于三浦紫苑这位作家所编写出的故事，现实与故事之间的高墙眼看就要瓦解。这是一部沉默却充满张力的作品。我真的那么认为。

——小巷的尽头，亮着一盏橘光。

是旧书店『无穷堂』门外的电灯。濑名垣太一停下脚步，点了一根烟。

暮色渐沈。道路两旁，是一片在距离市中心那么近的地方，难得一见的杂树丛，存封着浓缩过的暮色。虽有路灯，却被树丛给掩蔽住了。『无穷堂』淡淡的灯光，照映着微暗的街道，彷彿早已洞悉了濑名垣的造访——

坡道上亮起一盏灯。夜的开始，黑的气息。打从第一页，读者的心就已经被这种自然铺陈的手法给深深掳获了。跟随着怀抱着罪恶感与思念的濑名垣一步步登上坡道，不管你愿不愿意，都将被带往有着美男子和旧书的谜样世界。我不知道最初的这几行文字，究竟是经过严密的算计？还是感性底下的产物？经过计算，固然可怕，不过若是出于感性，就更让人觉得敬畏了。

不论是始于夜，还是结束于庭院白色月光的「水底的鱼」，描述偷窥二位主角——濑名垣太一和本田真誌喜十七岁某段时光的「我那沉在水底的村庄」，刚读的时候，你可能会把它当成是有着浓浓奇特气氛的唯美故事，或是年轻人的励志故事。但是事实却非如此。

『月鱼』确实充满了问号。

人，真能背负着罪恶感去爱一个人吗？能渴望被爱吗？在无法被谅解，无法弥补的情况下，那份深切的渴望又该如何才能找到出口？该放弃？忍耐？割捨？拿刀杀人？……还是……

濑名垣和真誌喜就像是月夜里的光与影。儘管相互依偎，也绝对无法合而为一。就算渴望，还是会被拒绝；就算被拒绝，还是不停地渴望。旧书店对大多数的人来说，是一个不怎么熟悉的地方，所以这个舞台才会有一种莫名的吸引力，而发生在这舞台上，二个年轻人与自己搏斗的故事，并不会大张旗鼓地去探讨，那些来自于青春和生命力根源的问题，充其量也只会用小到不仔细听就听不到的音量，娓娓道来吧。提问，是文学创作的一环。不需要给答案。只要问题是出自于真挚，那就够了。

三浦紫苑深谙这一点。所以，这个故事当中才会出现许多年轻人的疑问。我只能说，这样的安排的确非常巧妙。

不过，我有不同的感受……那到底是什么呢？我实在很难去形容。我无法去形容出刺激我情感的那些力量，那是『月鱼』的力量，也是夜色渐渐浮现在夕阳的场景中的力量。

在这个作品世界当中冉冉升起的无形物质，早就轻易地超越了我的表达能力。就像春天的黑夜，仅仅在指缝中留下芳香，便逃逸无蹤。真的有必要为了捕捉那种感觉，而踏入语言的陷阱吗？我深深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唉唉，都是月夜。

这般的寂寞。这般的慾望。

是在白昼的世界里，绝对看不到，灵魂在瞬间冷却的故事。

那是濑名垣在黑暗中的白色裸体？还是跃向月亮的那尾鱼的独白？

『月鱼』是一本有灵魂的书。既充满热情，又随时都会冷却。当你对灵魂的奥妙感到困惑，有所畏惧时，其实你就已经被这本书给掳获了。这是我唯一能说的。

背对着鱼在跳跃的庭院，拉上纸门，二个人坦然地面对面。不必去想将会发生什么？又将衍生出什么样的灵魂故事？只要默默凝视着对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