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时序进入六月,刚过一周左右的某个夜晚所发生的事。
亚泻叶二难得出门喝酒吃饭。
「──义式真鲷生鱼薄片来了。」
店员说完并送上以大盘子盛装的料理时,叶二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由于这对叶二来说是本能级的第六感,他也没有办法在这阶段针对「不祥」说出个什么所以然。不过,他这种预感几乎都很准。
不管是学生时期还是上班族时期,当他试着一边把这不祥的预感放在脑中一隅,一边继续过着生活时,总是会发生「当时的预感指的就是这个啊!」的事件,令他不得不信服。
(鲷……义式薄片……鱼吗?鱼很不妙吗?)
回过头来看这次点的料理是什么来头。以橄榄油和果醋腌渍过的樱色鲷鱼,再佐以莳萝和粉红胡椒子装饰。这股不祥的预感到底要自己从这道菜中注意什么?他一直想从料理中找到一点蛛丝马迹,完全停下了手边的动作。
「喂!叶二,你怎么啦?吃坏肚子了吗?」
听到别人用萎靡负面的台词向他追击后,他立刻用「不是」回答。
这里是池袋站大楼内的晚餐酒吧。
坐在店内餐桌席的成员都是和他意气相投的知心前同事──是在设计事务所「EDGE」中一起工作的伙伴。
坐在叶二隔壁的是和叶二同期的设计师,叫做羽田勇鱼。
剃得短短的金髮加上棉质运动上衣和刷破的牛仔裤,在以自由人居多的设计业界来说,并不是很稀奇的装扮。从某方面来看,那打扮和转换成工作模式时一定会配备外套和领带的叶二之间的对比很强烈,或者也可以说是艺术风格迥异。
「鱼……难道是你吗?」
「啊?」
叶二看着个头矮小却有双大眼睛的勇鱼,对方总是毫不避讳地以关西口音喋喋不休。羽田勇鱼就是这种男人。
如果说这男人就是麻烦的根源,那他倒是可以理解。不过因为实在是太理所当然,就算被第六感警告,也觉得欠缺了意外感。
「……没事。」
「啥啊?」
问题就在于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啊。
比叶二还早半年左右离开「EDGE」的勇鱼,目前回到自己的故乡,任职于神户的新锐设计事务所。而他因为工作关係来到了东京,便趁机找了当时的伙伴一起聚会喝酒,还临时用「你家就在附近,快来喝啦!」的理由打电话召集叶二。
叶二难得穿上居家服以外的服装,看着面熟的家伙们坐在桌边齐聚一堂,时间彷佛倒转回到了两三年前。
(就像是时间跳跃啊。)
原本对当时的记忆几乎都是疲倦和辛苦,结果经过时间的洗礼后,那些回忆反而转换成了怀念,真是令人讶异的事实。
或许离开职场就是这么一回事。
「──啊啊,不过结果到最后,在场没有一个人继续留在『EDGE』。」
用莫名倦怠的口气喝着无酒精鸡尾酒的是德永朝希。
她是比叶二早一年进公司的前辈,是一位女设计师。一起在同个团队工作的时候,她会因工作越繁忙而让妆容越来越淡。如今她已经染回了黑髮,似乎还在挑战戒菸的样子。不过只要怀有五个月的身孕,会这么做也不是不能理解吧?
「在大家最忙碌的时期中,选择以结婚逃避的我好像没资格这样说。」
「你那应该是正确的判断吧?」
叶二说出了心里话。
「丸子你呢?怎么样?新工作有比较养生吗?」
「……嗯──普普通通吧?」
听到勇鱼的问题后,留着鲍伯头髮型的女性歪歪头。她叫丸井真莉亚。
她整个人正如自己的绰号「丸子」一样,有着乍看之下就像国小生的娃娃脸和卡通般声线,其实年纪和叶二一样,都已经近三十了。
她在辞职前总是用白纸般的脸色,努力撑过连日的超时工作。
「与其说是企业机构内的设计师,不如说是会使用设计软体的事务员吧?比起使用PhotoShop或InDesign,操作Ecel的时间还比较多。」
「不过你是正职员工,也很少加班吧?这样比较好,很适合生小孩──」
「在那之前得先找到对象再说。啊哈!」
真莉亚拿着加冰块的梅酒苦笑。
「等我生完小孩后,乾脆转职成在家工作算了?」
「不过,老实说连叶二也离开了『EDGE』,让我很意外。」
真莉亚突然提到了叶二。
「先不提我这种没毅力的人或是个性轻佻的小勇鱼,还真没想到竟然连叶二都离开了『EDGE』。」
「不提我是怎样啊!」
「真要说起来,我以为叶二会成为千崎的接班人,毕竟我觉得你很能干。」
──千崎。
听到别人乾脆地说出那个名字时,叶二还是会有所反应。
千崎。艺术总监的千崎。「魔鬼」千崎努。叶二等人的前上司。
被迫用千崎那梦魇级咒骂声妆点的日常生活,一直等到他退休以后才终于落幕。
「你这是……叫我去死的意思吗?」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
「还是要我像那个人一样,在你的面前撕烂草案?把提案板丢出去好像也不错。」
「叶二!」
朝希顾虑到慌张得失去冷静的真莉亚,赶紧斥责叶二。
叶二则讽刺般地笑了。
「开玩笑的。首先,那个人应该也还没死吧?他可是很顽强的。」
「你的说词太轻率了,自重一下。」
虽然朝希这样子说,但叶二可没有道歉的打算,毕竟事实就是事实。
完美主义加上理想主义,且同时进行好几件大型案件,让实际进行业务的部下疲惫不堪的罪魁祸首千崎。他最后甚至还在亲自经手的广告企划作业途中,以前倾之姿昏倒。那有如恶魔或弁庆般的生存方式,要说想不想学学看,答案当然是不。叶二也不觉得自己办得到。
自从千崎住院治疗并办理退休后,已经过了两年,后来包含帮忙善后完千崎的工作就趁势离职而去的叶二在内,在千崎努底下工作的人,没一个还愿意留在该职场。这就是答案了吧。
「我没说过千崎在新年过后就出院回家了吗?」
「我听说只是暂时回家──」
真是的──好歹先理解一下自己的本事和强度吧?趁着女性们聊起千崎的近况时,叶二在心中如此喃喃。
用叉子缠好并送入口中的薄切生鲷鱼片,吃起来有着略带温感的腌渍鹹味。
和已婚孕妇及大病初癒的女性欢聚的宴席结束后,没人打算换个地方续摊,便决定直接解散。
叶二和留下来的勇鱼两人走在开始混着醉客的西口繁华街上。
「……唉!还是很想多喝点啊──!叶二,晚上让我住你家,一起亲密地喝到早上吧!」
叶二狠狠瞪着勇鱼。
「开、开玩笑的啦!我已经找好今晚的住宿处,不会给你添麻烦啦!」
叶二充满轻蔑感的视线正刺着勇鱼,不禁令他高举双手表示投降。
「其实,我想趁丸子和朝希姊不在的时候,找你商谈一下我最近在做的某个案子。」
「早点说不就好了?」
「这样很无聊嘛!」
「我要回去了。」
「──等一下啦!拜託!我这次是认真的,我无论如何都想拿下比稿结果,而且那应该是你擅长的领域。」
勇鱼揪着叶二的夹克袖子,以后辈的姿态不停地拜託。
叶二就这样被抓着袖子,看着这个很会迎合人的男人说着迎合人的话,叹了一口气。
「话说回来,你也太快拒绝我了吧──?还有跟女人一起住吗?」
「不,没有。」
「咦?是喔?」
他可没说错。虽然刚才脑里浮现出了真守,不过他们俩的住处明确分成了五〇二房和五〇三房,所以他的回答方式显然是毫无疑问的。
「没跟人住实在也挺凄惨的,你明明是个男子汉耶!不是通常都一个人在家工作吗?要是半夜突然觉得厌世的话该怎么办呀?」
「我没道理要被你操这种心。」
「叶二你听好,一定要顾好身体,和妈妈约好了喔!」
你干嘛突然老妈子化啊?就在叶二想要回嘴的时候……
他发现他们正在走的马路对面,出现了刚刚浮现在脑海里的某个短髮鲍伯头女孩。
(真守?)
那穿着夏季长版针织衫,加上容易行动的牛仔裤和围着围裙的背影,怎么看都像是正在打工的打扮。
上个月底,真守在失去工作而慌张骚乱的最后,曾向叶二报告说自己终于找到新的打工。地点是在池袋的旧书店,从这个月就开始排班。不过叶二实际经过她的打工现场,还是第一次。
以时间来说,现在应该正準备要关店吧?真守人在狭窄店门口前的花车上架设遮雨棚,架到一半时,还有另一个人从店里走了出来。
「叶二?怎么突然不说话?」
「鱼……原来指的是这个吗?」
「啊?」
和真守一起要好地架设遮雨棚的,是一名围着围裙的青年。
他对那张线条莫名纤细的脸庞和很有个性的眼镜框架非常有印象。
那名青年把醉倒的真守送回家之后,还警告叶二赶紧放弃真守~反正他马上就要把真守钓上岸了。这件事他可是忘也忘不掉。
就是那家伙──那个「鱼宅小鬼」,佐仓井真也。
***
早上七点。真守的手机闹铃开始震动个不停,睡眼惺忪从床里爬出来的时刻到来。
先刷牙洗脸,缓缓启动身体的引擎,大概在开始穿起上学用的衣服时,差不多就会进入正常运作的状态。
「……嗯。好。」
她打算在吃早餐前替盆栽浇点水。先移动到阳台,用浇花壶浇水。在这短暂的动作中,她也会像个老太婆一样,做出捶腰的动作。
(……明明做的工作本身和之前没什么不同,我这果然是精神疲劳吧?)
五月底离开原本打工的书店后,从六月开始,她便改到那间池袋的旧书店打工,昨天算起来刚好是第三次上班,但还是做不太习惯,身体各处肌肉都在发疼。
她一边自觉到身体的疲劳毛病,一边仔细观察盆栽的状况──发现了发现了!微小的异常!
「小橘」的部分叶子被咬烂,上面还爬着约五公釐大小,像是黑色幼虫的东西。
发现的瞬间虽然吓到心跳漏拍,但她还是努力说服自己冷静。
没事的,真守。这只不过是刚孵化的凤蝶幼虫。凤蝶的幼虫最喜欢柑橘类的叶子,它就和那个噁心的夜盗虫一样,长大之后,外表就会变成非常吓人的THE.毛毛虫,不过目前这阶段还有办法自行处理的!
「没错没错……这种东西,我只要抓起来驱除就好了。」
她刻意边哼歌边走向厨房,拿了两根牙籤和一个塑胶袋后,再度回到阳台。
(用这个!这样做!再这样做!)
她把牙籤当作筷子用,轻轻夹住小幼虫后丢进袋子里。
既不慌张也不嚷嚷,漂亮地驱除害虫。我也是有所成长的嘛!真守一边自卖自夸,一边得意地用手拨着还没吹的头髮。
接着她看向旁边的箭叶橙盆栽,发现已经长成THE.毛毛虫的幼虫正边啃蚀着叶子边跟她打招呼。
「呀啊──!」
结果还是大声嚷嚷了。
真守陷入轻微恐慌状态,一把抓起叶二的房间钥匙,走出了玄关。
(亚泻先生!)
她慌张地按着门铃,门却迟迟不开,乾脆直接插入钥匙,试着强行突破。走廊、厨房、客厅、阳台都没有叶二的身影,接着一打开寝室门,才发现他还在床上睡觉。
──看到他睡觉的模样,真守突然心想「我到底在干嘛?」才恢複了冷静。
喂!现在都几点啦?不过虽说平常这时间带的他都醒了,但现在毕竟还是早上。而且他也可能因为昨晚工作到很晚,现在才终于有办法躺下来睡觉。
「──是真守吗?」
当真守打算转身退场时,就听见叶二嘟哝的声音。她觉得自己搞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