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是他杀。」豪放女小姐说,声音跟说悄悄话一样。
我们在鲍伯叔叔的店里,用高高的纸杯喝着百事可乐,没有点汉堡。我觉得星期六傍晚,在社团活动跑了半天之后的自己,有一点汗臭味。
「真的吗?新闻不是这样讲的。」
「我们没有让媒体知道这件事。」
我凝视着豪放女小姐的脸,她皱着眉头向我点头。我的视线沿着她意志坚强的下巴线条看过去,果然是当刑警的人的脸……我心里想着这些,因为我不愿意去想刚才听到的事实。
畑山稔死了——星期四晚上听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我第一个就先打电话给工藤同学。之后一听到后续的相关报导,都会和她一起讨论。工藤同学比我担心的要冷静许多,她最关心的,是整件案子会不会就此落幕。
电视新闻是在昨天星期五晚上十点多时,报导畑山的死极有可能是自杀的消息。我按捺不住,便跳上脚踏车,往工藤同学家飞奔而去。去是去了,我当然不可能在那种时候闯进她家,最后是从她家斜对面的便利商店前,打公共电话给她。
「好像是在自首之前死掉的。」她小声地说。
新闻说,畑山稔在死亡当时喝了大量的酒。可是,从他所处的立场来看,应该不是悠哉地喝醉了才失足坠海死亡,而是借酒壮胆——或者是喝醉了之后看不开而自行跳海,这样比较符合实际。
「我觉得,也许这样才是最好的结局。」
听了我的话,工藤同学「嗯」的回应一声。她的脑海里,大概想起了遇害的亚纪子种种的黑暗过去;而我的脑海里,则是浮现了畑山嘉男和我并肩坐在大久保车站长椅上的面孔。
对那位叔叔而言,这不可能是最好的结局。不过,我想事情也只能这样结束。而且,我也认为畑山嘉男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所以那时候,虽然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他才会忍不住在我面前哽咽吧。
「我听到有人的声音,绪方同学,你不是在家里吗?」
电话另一端的工藤同学这么说。我便将自己所在的地点告诉她。她吃了一惊,说:
「从我房间可以看到那家便利商店!」
工藤家二楼最右边窗户的窗帘立刻摇晃起来,后面出现一个女孩的剪影,窗户打开了。我一手抓着听筒,另一只空的手用力向她挥舞。工藤同学从窗户探出身来,也向我挥手。我差点就大喊:危险啊!
挂掉电话时,全新的电话卡度数几乎全用光了。我一边离开电话,一边频频回头看向工藤家,有个穿着牛仔外套、骑机车的高中生和我擦身而过。他从口袋里取出电话卡,走近电话拿起听筒,身体靠在便利商店的墙上,一副就是要讲很久的样子。以前,每当晚上看到像他这种在外面讲电话讲很久的年轻人——尤其是隆冬和盛夏的时候——我都会觉得世界上的傻瓜真不少,但我以后必须更正这个想法。这年头,已经是上班族人手一支行动电话,年轻人——订正,没有钱牵专线电话的年轻人都有公共电话的时代了。
回到家,我打电话给岛崎。这是出现在我行动模式中的第一个变化。以前遇到这种时候,岛崎都是我第一个商量的对象。
他没办法接电话。
「他在洗澡呢。」岛崎伯母说,「我叫他出来以后回你电话。」
可是,岛崎却没有回我电话。我不敢去洗澡,一直等他,等了一个小时都没打来。我等得不耐烦,又打了一次,这次是岛崎伯父接的。我说,对不起这么晚还打扰,不过我在等岛崎回电话。结果……
「那真是不好意思啊。」伯父代他道歉,「俊彦那小子,这阵子经常发獃……」
伯父的声音听来很得意:「他最近怪怪的哦。」
「怪怪的?」
「有女生打电话给他呢。」
我沉默了一下。是工藤同学吗?还是伊达同学?
「请问是同班同学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问他是不是学校的朋友,他回答说差不多,所以应该不是吧。咦?不过他怎么连绪方都没说呢?真是见外啊。」
伯父呵呵地笑了。
「不过呢,看在是你的份上,我才告诉你。他啊,每次那个女生打电话来,就坐立难安呢。你能相信吗?」
不能。可是,会是谁呢?
「我看到新闻了。」
来接电话的岛崎,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我也看到了,所以才打电话给你啊。」
「这样命案等于已经结案了。」
真是好不容易啊,他说。可是,他的语气听起来很刻意,很不像他。平常的岛崎不会用这种方式说话——别人可能听不出来,但我就是知道。就像我吃得出砂糖和人工甘味哪里不一样。
「你真的这么想?」
听我这么问,岛崎笑了笑。「不然还要怎么想?等过一阵子田村警部比较閑了,一定会把详情告诉我们的。不过,大致的情况应该跟新闻讲的差不多,这样命案就结案了。」
我停了一下,改变攻击方向。
「岛崎,听说你有女朋友了?」
沉默降临,好像电话线突然断了一样。我的一颗心悬了起来。直到现在,我和岛崎之间,从来没有像这样突然被沉默的瞬间阻隔过。
过了一会儿,岛崎夹着苦笑——我想应该是苦笑,应该不是咬牙忍住怒气才对——说:「我爸跟你说的?」
「嗯。」
「呿!有个理髮师爸爸,就得为他的长舌头痛。」
「那,真的是你爸说的那样吗?」
「差不多吧。」
岛崎的口吻很开朗,甚至可以说心情极佳。这让我很担心。他刚才说的话,全都是人工甘味,一滴就比砂糖甜十倍,但却不是砂糖。不是真的糖。
这不是我所认识的岛崎,他一定在隐瞒些什么。
「真的吗?」
我开门见山地,用这种很蠢的方式问,结果岛崎出声笑了。
「我这么不值得相信吗?你觉得我这么没人要啊?」
「是我们学校的吗?」
「不是。」像球弹回来一般迅速的回答,「在别的地方认识的。以后我再告诉你。现在你先不要管啦。」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等我回过神来,我已经说溜嘴了。「这个星期天,我也要和工藤同学约会。」
沉默又来了。这次的沉默,像是岛崎从电话的另一端消失了蹤影。明明有杂讯,岛崎却不在。
我握着听筒,没有说话。我打定主意,绝对不要先开口。要是我说了什么,就失去知道岛崎真正反应的机会了——我觉得这样会给他时间思考如何回答。
不久,他以和刚才一样活泼的口气说:「真不知道你在耗什么。是不是伊达推了你一把?你这家伙,原来也蛮单纯的嘛。」
我吞了一口口水,喉咙发出咕嘟的声响。我很清楚,岛崎受到多大的震惊。岛崎不可能现在还指着我说我单纯。现在的岛崎,连自己在说些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你毕竟是喜欢工藤同学的?是不是?
这句话都已经爬到我的喉头,可是,我却没有说出口。
挂了电话之后,我觉得没有说出这句话的自己好卑鄙。如果我说出来,就能让岛崎对这件事加以否认,这样他一定会觉得轻鬆多了。就算那只是虚假的仪式,就算双方都明白彼此在说谎,但是……
(你打击很大吧?抱歉啦。)
(别傻了,这什么话啊。)
(什么啊,我还一直以为你是我的情敌咧。)
(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原来你一点都不了解我!)
如果能像这样交谈,就算一来一往都是谎话,至少我们之间还能留下一条路。
可是我却没有说出来。我没有说,让我和岛崎之间竖起了一道门。我对这件事感到后悔,可是内心某处,却又感到超越了岛崎的喜悦,整个人被悬在这两种心情中间……
然后,过了一夜之后,就遇到这种状况。豪放女小姐突然找到学校来,她把车停在学校门口旁边等。
「岛崎同学呢?没跟你在一起?」
「他今天已经回家了。」
白天时,我们几乎没有说话。岛崎和我没有视线交会,上课也心不在焉。
听到我这么说,豪放女小姐叹了一口气说:
「总之,能等到绪方同学已经算很好了。佔用你一点时间,我有话想跟你说。」
就这样,我们两个人又来到了鲍伯叔叔这里。
我不再让视线沿着豪放女小姐下巴的线条走,喝了一口百事可乐。冰块溶化了,酸酸的味道留在舌头上。
「警方确定是他杀吗?」
「这点就很微妙了,所以我们才没有对外公开。J
「报纸我看得很仔细啊,上面写着没有外伤……」
「是啊。光看遗体,真的找不到什么可疑之处。可是,其他还有一些需要考虑的因素。」
「比如说?」
豪放女小姐微笑。「不告诉你,你就不肯罢休?岛崎同学也就算了,我还以为绪方同学不会追问的。」
这种比较方式,实在不怎么令人高兴。
「好吧,我就告诉你吧。」
豪放女小姐瞄了一下四周,视线落在说明鲍伯叔叔的汉堡为何好吃的海报上,稍微思考了一下,然后再度面向我说道:
「畑山的死因是溺死。这一点报纸也报导了吧?也就是说,他是在喝醉了意识不清的状态下淹死的。遇到这种情况,很难辨别到底是意外、自杀还是他杀。也有可能是有人硬把畑山灌醉,再把他噗通一声丢进海里,不是吗?」
「是啊,的确有可能。」
「依照尸体的状态,畑山死后在海里的时间并没有很久。法医认为顶多是十二到二十小时左右。尸体是星期四晚上八点打捞起来的,这么一来,他就是同一天的午夜零时到上午八点之间,在海里溺毙的。」
我垂下眼睛看了看手錶,确认时间之后,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那么,在那段时间,畑山是怎么到晴海第三码头去的呢?这时候,即使我们暂且不管他『为什么会去那种地方、去那里做什么』。但是要到那种地方,一定得利用某种交通工具才行。」
「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畑山会不会一直躲在晴海的饭店之类的地方?直到厌倦了那种生活便自杀……」
豪放女小姐得意地一笑。「很可惜。虽然的确有这种可能性,但那一带的住宿设施我们从头到尾找过了,并没有找到疑似畑山的客人。」
「会不会是在街头露宿?」
豪放女小姐装模作样地摇摇手指头。
「不不不,那种世界也是有他们的规矩的。一有新人进来,消息会立刻传开。晴海附近的游民说,他们最近并没有在这一带看到类似的人出没。」
和豪放女小姐的一问一答,让我心情稍微好了一点。平常这是岛崎的工作,我只负责在旁边听。但是今天不同,今天我是主角。
「所以呢,问题就是,畑山是怎么到晴海第三码头去的。」
「也许他先躲在那附近,再走路到晴海。」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虽说是深夜到清晨,但那里可是港口,有的是有警卫的仓库和二十四小时三班制的物流公司,还有刚才说的游民。如果畑山是走路到晴海的,途中应该会被人看到吧?」
嗯,大概吧。
「那么,他就是搭电车或公车去的罗。」
「可是,半夜十二点已经没有公车了。清晨第一班车是早上五点多发车的,但是司机说他不记得看过畑山。刚才说过,死亡时刻最晚是星期四早上八点,可是那天早上六点起,海运公司的人就已经到场工作了。所以,实际上我们应该考虑的是星期四午夜零时到早上六点的这段时间。这么一来,最有可能的就是清晨五点多的公车,而那段时间的客人很少,司机先生们都记得很清楚。」
「那,再来就是计程车了。」
「可是呢,也找不到那样的车。」豪放女小姐很愉快地说,「晴海码头可不是银座、新宿或六本木这种地方。晚上载客到那里的计程车,数都数得出来。截至目前为止,并没有接到载过这种客人的消息。当然,我不敢说以后绝对不会出现这种可能性,但我们对这一类的调查是很拿手的,我想应该不会有遗漏。」
我耸耸肩,就像岛崎那样。
「那么,换个观点,尸体会不会是从别的地方冲过来的?」
豪放女小姐摇摇头。
「那是海港里面,才一个晚上不可能移动多远。当然,距离他落水或被推下水的地点,多少是有些移动吧。不过,应该是在误差範围之内。」
她喝了一大口百事可乐之后,问:
「这样你能接受了吗?」
「好像有点被迫接受的感觉。」
「可不是吗?所以我们无法完全排除他杀这条线。可能有人灌了畑山稔一大堆酒,开车带他到晴海码头,把不省人事的他噗通一声推进海里……」
或许这是一种不会痛苦的死法,我并不觉得恐怖。
「可是,我们一直说他杀他杀的,谁有必要杀死畑山呢?」
豪放女小姐靠过来,将音量压低。
「就是『公司』的余党。」
听到这句话,我也忍不住倾身向前。
「他们有余党?」
「是啊。似乎没有被一网打尽。我们是在调查的阶段,听到『公司』成员的供述才知道这件事的。」
我的天啊!
「可是,为什么他们非杀畑山不可?他的确是想脱离『公司』,可是他又没有去向警方密告。畑山稔所做的,不就是杀了森田亚纪子而已吗?」
豪放女小姐又注意了四周一下。店里没什么客人。她用视线扫了四周一圈,反而引起了老闆的注意。老闆手里切着蕃茄片,微歪着头看我们。我们这两个人的组合看起来大概很怪吧。
这下豪放女小姐为难了。她提高音量对老闆喊道:「不好意思,我们要两个大汉堡。」
老闆回答:「好的,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