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个站得非常近,几乎快靠在一起了。就连我和工藤同学,也是到了最近的最近才会像那样靠得那么近。
她就是岛崎的女朋友吗?岛崎那家伙,竟然交到这么漂亮的女朋友?说到这,为什么我会对那个女孩的长相有印象呢?我曾经在哪里见过她吗?
他们两个把脸凑在一起商量事情,我大气也不敢喘一下,又向前走了一步。我可以看到在路灯之下,岛崎的表情非常严肃,也看得到女孩的眼睛闪闪发亮。
「我还是很怕,觉都睡不好。」女孩说。
「那是当然的啊。」岛崎回答,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温柔。连安慰工藤同学的那时候,他都没有用这种语气跟她说话。
「没什么好担心的。没有人知道你的存在,其他的事只要交给我们就行了。」
我整个人都愣住了。
「我们」?我们指的究竟是谁?
至少,那个「们」字里并不包括我。我不在内。因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没有人告诉我。
突然间,我觉得自己脚开始发软。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岛崎有所行动——岛崎是刻意隐瞒我的。不是因为我的头脑没有岛崎灵光才看不出来,而是刻意把我排除在外。
女孩继续说:「是下个星期天晚上没错吧?」
岛崎稍微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嗯。」
「真的没问题吗?」
女孩的语尾在发抖。好像为了鼓励她似的,岛崎露出笑容。
「没问题,不用担心。」
喂,你们在说什么啊?
下个星期天,是我们双约会的日子。可是,这两个人讲的不可能是双约会的事。
我完全听不懂。这种事从来没有发生过。天底下竟然有这种事?
在我被卷进自己脑海里的漩涡时,他们两人结束了谈话。女孩跨上脚踏车。我回过神来,竖起耳朵。
「那,晚安。路上小心。」说话的是岛崎。
「晚安。」女孩回答。她正準备踩下踏板时,突然停下了动作,单腿着地撑着脚踏车,转过头去对岛崎说:
「岛崎同学。」
「嗯?」
「谢谢你这么帮我。」
然后,她迅速踩了踏板一下开始骑车。叮铃!铃响了一声,她向我藏身的转角骑过来。我急忙缩回脚踏车那里,在轮胎旁蹲下来,很蹩脚地假装我刚才一直在那里修内胎。我才刚在轮胎旁边蹲下,女孩的自行车便像风一般从我旁边经过。我抬起头目送她离去。不知道她有没有注意到我,只见她面孔朝着正前方,让晚风吹抚着她的浏海,越骑越远。
她经过我旁边的时候,路灯正好照在她头顶上,她的耳朵上有个东西闪了一下。那是非常小的闪光。如果不是在耳边而是在眼角,我一定会以为是泪水。
我再一次小心翼翼地观察一下四周,确认没有别的声响之后,才回到转角那边。岛崎还在那里,姿势跟刚才一样,朝着女孩离去的方向,站在那里。
苍白的路灯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表情,正经得可以用肃穆来形容,同时又灰暗得令人难以想像,明明他前一刻还在跟一个美丽的女孩单独交谈。就算刚才他和女孩之间,谈的是突如其来又不得不接受的分手,他的表情也太过灰暗了。简直就像有人把他的笑容偷走了,把他的心敲碎了,彷彿他是世界上唯一知道这个夜晚将永远不会结束的先知。
如果没看到他那个表情,我一定早就出声叫他了。喂,刚才那个女生是你女朋友吧。你们在讲什么啊?我一定早就这样问他了。
但我却办不到。我的脚动不了,喉咙也发不出声音。
不久,岛崎转身进了家门。他的身影消失之后,我走到他家大门口。就连早已经看惯的、不知道在那下面进出过几次的「岛崎理髮店」的招牌,都显得好生分。
那女孩是谁?
她和岛崎在说些什么?
「我们」的「们」里包含了什么人?
岛崎的表情为什么会那么严肃?
下个星期天晚上,有什么事?
关于这些疑问,只有一点是非常明确的。那就是,如果我拿这些去问岛崎,他绝对不会回答我。我唯一的办法,就是靠自己的力量找出答案。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绞尽脑汁。这件事我不想告诉其他人,也不希望别人介入,从那女孩的说法听起来,我觉得即将来临的事情透露着危险的气息。
我不想把这件事告诉工藤同学或伊达同学,害她们担无谓的心。尤其是工藤同学,我不希望她再为与岛崎有关的事伤神了。我要一个人处理一切。
下个星期天晚上就是问题所在。岛崎到底打算做什么?
幸好我有一个线索,就是「晚上」这个时间是很明确的。白天我跟工藤同学她们一起出去玩,傍晚先回家,然后说要去找岛崎念书,再出门就行了。这么一来,我就可以在看得见理髮店的地方埋伏、跟蹤。照岛崎的行为模式,他一定又会趁伯母不注意,从晾衣台出去。要选埋伏的地方很简单。
对我有利的是,岛崎并不知道我晓得这件事。我要谨慎行动,绝对不能让他发现我的计画。
岛崎在学校依然是老样子。他和那个神秘女孩分手时那副「我正在为这个世界的末日倒数计时」似的悲惨表情,不知道收到哪里去了。上课时照样还是我行我素,但考试分数照样好得让人很呕。将棋社那边也是,因为友谊锦标赛即将来临,社内正在举办热烈的对局,有一次因为岛崎在午休时间双手交叉,一脸遇到难题的样子,我就悄悄溜到他背后去偷看,结果他是在看米长名人的书。
「岛崎真是的,满脑子都是将棋。」伊达同学说。这阵子岛崎老是约不动,她大概是这样解释吧。
「如果岛崎认真走将棋这条路的话,以后搞不好会跟羽生名人一样厉害。」她还这么说,「这样,我们将来就有机会以老朋友的身分上电视了。」
我虽然笑着听伊达同学说这番话,内心却暗自说,我有没有那个机会,还得看这个星期天晚上的结果如何……
傍晚我回到家时,豪放女小姐打电话来。
「这是问候电话啦。大家都好吗?」
听到豪放女小姐清晰明快的说话声,我脑海里不禁闪过一个念头——岛崎隐瞒我的事,会不会与警方,也就是田村警部及豪放女小姐这条线有所关联?好,我也来向豪放女小姐「问候」 一下。
「很好啊。期末考和友谊锦标赛快到了,大家都很忙。」
「友谊锦标赛?那是什么?」
向豪放女小姐说明赛事由来的那段时间,我思索着该如何把消息打探出来。
「哦,那真是不错,听起来好有意思哦。」
「还好啦。后来案子怎么样了?那份顾客名单找到了吗?媒体那边好像还不知道消息的样子。」
不管是报纸还是电视,都已经完全不再炒作「公司」或森田亚纪子的命案了。对大众媒体而言,这两个案子都已经结束了吧。
「别闹了。这件事要是被外面知道,真的会很惨。l豪放女小姐以相当认真的语气说,「拜託,千万别从你这里泄露出去哦。」
「我知道啦,相信我。」
「那就好。」
我想起工藤同学告诉我森田家遭小偷的事。我向豪放女小姐提起这件事,她好像感到很歉疚,低声说道:
「我们警方真是太丢脸了。还好没有损失,也没有人受伤。我们虽然也对森田家加以监视,但是没想到他们真的会找到森田家去。」
『公司』的余党一定是被逼急了,无论如何都想拿回那份名单吧。」
我心里浮现出畑山嘉男的面孔。嘴里塞满炒麵麵包,含着泪的面孔。在车站告别后的背影。他不要紧吗?「公司」的余党,不会设法找到他吗?
「畑山稔有爸爸吧?」
我这个人实在是老实到了家,忍不住就直接说出口了。
「畑山稔杀了亚纪子小姐之后——就算是动手前也没差——会不会把名单交给了他父亲?」
「他的确有可能把东西交给他父亲保管。」豪放女小姐说,「可是,我们目前还不清楚他们父子之间是否会经联繫过,也不清楚畑山是否知道他父亲的下落。我们搜索他的住处时,并没有发现这样的情形。」
在大久保车站附近遇到的时候,畑山嘉男会说过「稔不肯让我进去」……
「而且,就算畑山把名单交给了他父亲,很遗憾的是,我们现在也不知道他父亲在哪里。」
「他居无定所、没有固定职业吗?」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他也可能改了名字。」
这样看来,我能在偶然间遇到畑山嘉男,真的是很幸运的事。正当我这么想的那一瞬间,脑海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岛崎隐瞒我的事,会不会跟畑山的父亲有关?可是,我马上又推翻了这个想法,因为这几乎等于乱猜。我会遇到畑山嘉男,完全是幸运使然。如果岛崎不是跟我一样幸运,这样的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偶然呢。
「豪放女小姐,最近你有见过我们这几个的任何人吗?」
如果有高明的套话手册的话,我真的很想要一本。我这个人,就只会以单刀直入的问句来问问题。
「没有啊,所以才会打这通电话给你。怎么啦?」
豪放女小姐的声音显得有点讶异。要是被她反问,那就麻烦了。
「没什么。只是像我刚刚讲过的,我们现在各忙各的,很少有时间聚在一起。」
「偶尔这样不也很好吗?」豪放女小姐笑了。
「说的也是……,还有一件事想请问。」
这个问题是我临时想到的,我想问点别的事,好让她早点忘记我上一个问题。
「我想了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公司』的余党为什么现在才拚命想把顾客名单找回来呢?
就算拿回来了,他们的组织也不可能复原啊?」
令人意外的是,这个问题好像问到了豪放女小姐的痛处。
「唔……」虽然她只是略加思考,我却感觉到了。豪放女小姐这个人反应非常快,就连「不知道」或「还没有线索」之类的回答,都像网球选手把球打回来似的,回答得很乾脆。她只有在遇到答得出来却不想回答的问题时,才会有所迟疑。
我好紧张。我的问题会牵扯出什么吗?
「我只能说,任君想像。」她总算回答了,语气听起来并不怎么愉快。「我想,这不是什么多难的谜题。在这年头,虽然很龌龊,却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尤其是在这类的犯罪问题上。」
「哦,这样啊。」
就这样,没有得到解答就挂了电话。我思考了一会儿,吃晚饭时也一直在想。洗完澡,说了句「我要写功课」,关进自己房间之后,也还在想。
然后,我终于伸手去拿电话。我想问问岛崎的意见。
如果是这件事的话,问他应该没问题。豪放女小姐打电话来问候我们,只是这样而已。而且,要是我没有解开豪放女小姐所谓的「不是什么多难」的谜题,一定书也念不下,觉也睡不着。
另一方面,我想在我脑海的某处,我是在寻求最后的机会。心里期待着,也许跟岛崎聊一聊,他就会说:「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找不到机会告诉你。我最近啊……」,然后把他隐瞒的事情告诉我。用不着我四处打探,我和岛崎之间的感情就会很有人性地主动发挥功能。
关于豪放女小姐出给我的谜题,岛崎非常乾脆地说:「顾客名单里,大概登记了一些有能力干预『公司』案调查的人。」
「咦?什么意思?」
「也就是说,『公司』的顾客名单里可能有政经界,更糟的情况,可能有警界大人物的名字。就『公司』面言,从还在营运那时候起就抱持一种幻想,认为自己手里只要牢牢地抓住这些把柄,有万一的时候,就可以对来自外部的调查施加压力了。所以,遭到警方攻坚的时候,他们才会第一个就先把名单消掉,而现在,那些余党也还在为这个幻想白忙。」
「这样……不是很严重吗?」
那可是少女卖春事件。就像「公司」所想的一样,这将成为一大丑闻,也是能造成十足压力的把柄。
可是,岛崎却轻鬆愉快地笑了。
「如果是稍早以前的话,大概会吧。可是,现在不同了。我们都很清楚,不管是政经界还是警察之类的组织内部,里面的贪污腐败不胜枚举,就算多出一件新的,也不会让人惊讶到哪里去。吵是会吵上一阵子啦,但不至于会动摇威信。现在已经不是那种时代了。」
「是吗……」
「豪放女小姐不是也说『虽然龌龊,但在这年头,算不上什么罕见的事』吗?就算『公司』被捕的人在侦讯室里对刑警说,『我们的顾客里有政府高官,一公开你们会有麻烦』。警察反而高兴都来不及。就算那是警方高层的名字,也不需要硬加以隐瞒吧。大家都知道,这种事是纸包不住火的。」
「可是,电视上知道秘密的人不都会被灭口?」
「当然,因为那是电视啊。这年头,杀了一个人却想瞒天过海,那才是不可能的任务。现在的社会就是这么複杂。打个比方,假设那份名单里有警视总监的名字好了。」
我冷汗都冒出来了。「用警视总监举例太不敬了。可不可以用田村警部就好?」
岛崎大笑。「可是这样话题不够耸动啊。就用警视总监吧。『公司』的人在侦讯时告诉刑警这个事实,说『那份名单就在没被抓的同伙手里』,威胁他们说『要是敢把我们送上法庭,就会怎样怎样』。」
「警方一定会着急吧!」
「现任的警视总监那一票人会着急吧,然后可能会对实际办案的刑警和调查小组施压。」
「嗯,一定会吧。」
「这会有什么后果呢?一肚子火的办案刑警,就会向一、两个跑新闻跑得很勤的报社记者透露这件事。跟他们说,其实这个案子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这么一来,媒体毕竟是媒体,便会开始努力调查。就算警方的调查被压下来,但媒体会继续行动。不出一个月,他们大概就会连实际陪警视总监的女孩都找出来了吧。到了这个地步,要踢爆整个事件用不了多少时间。到头来,施压也是白搭。」
「这样那个刑警不会被杀吗?还有那个记者也是。」
「当然不会。不过,大概会跟某些人结怨吧。不过反过来说,对于一心想找机会把现任警视总监踢下台的那些人来说,他就立下大功了。」
是这样吗?这种事,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悲哀呢?
「有一次,田村警部会经这么说。」岛崎说,语气变得很认真。
「最大的转捩点,就是洛克希德丑闻案。自从那件丑闻以后,真正的阴谋、真正的社会黑暗就从日本消失了。当然,我想现在各组织里还是免不了有骯髒、不合理的地方。可是只要逮到机会,调查的人只要有心去调查,或者受到舆论压力,某种程度的爆料已经不再是不可能的事了。这就代表这个世界的结构已经变得如此複杂。也是这个国家在好与坏的两方面,『绝对权力』已不存在的证明。」
好深奥。原来岛崎和警部先生在我不在场的时候,都在讨论这些。
岛崎不理会我的感慨,继续说:「警部先生还说,现在犯罪这种事,完全演变成个人的心理问题。以前,由于社会顶层大权在握而无法窥见的黑暗部分,到了现在已被分解、分解再分解,分解得小小的,深入每一个国民的内心。这一点,有时候会让他感到莫名的空虚,怀疑自己到底是在跟什么对抗。因为像以前那种应该要打倒的『巨大敌人』已经消失了。你看最近的渎职案不就是这样吗?」
我觉得好像有点懂了。
「调查遭到施压的案子,或是实际因组织的阻挡而不得不放弃调查的案子,现在几乎已经绝迹了。取而代之让警部先生他们疲于奔命的,是动机或理由只有个人心理才能解释的突发性犯罪。像是绑架女人或小孩之后加以杀害,或是把无怨无仇的路人施以惨无人道的凌虐,再杀人弃尸等等。」
我背脊都凉了。
「警部先生说,他无法理解,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案才好。就算将犯人缉捕到案,送去检察官那里,犯人被起诉、被判刑之后,他还是不懂犯人的内心,也无法掌握犯人犯案的明确轮廓。这些全都是因为这类犯罪,问题是出在犯下这些罪行的人心里。并非来自于动摇国本的阴谋,或社会结构所造成的不公平与贫困,或是意识形态冲突的结果,而是来自个人内心的慾望和渴求,说来极为基本,却是衍生自永远无法为外人所理解的部分。一个人的心,可以加以推测、解释,但是要真正完全理解是不可能的。警部先生这么说,我也这么认为。」
我握着听筒,看着自己映在房间玻璃窗上的脸孔。不知道为什么,看起来很平板。
「他还说,最近案子办一办,会觉得自己好像在追逐幻影。就算抓到了,也没有实体。动机既不明确,选择被害人的原因也没有道理可言,犯人也不像以前那样有罪恶感。所以警部先生说他看到贿赂、男女感情纠纷之类的传统案件,虽然很不应该,却会有鬆一口气的感觉。这类案子他就能理解。如果莫名其妙的犯罪案件再这样增加下去——我想这是一定的——他说他会考虑提早退休。他感叹自己已经跟不上时代了。」
「原来他也会说这种泄气话啊。」
「这次『公司』的事?不就是这样吗?豪放女小姐没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
「在『公司』上班的女孩子,大多是自愿——这样讲是有点语病,不过决不是心不甘心不愿地进入那个世界的。然后,最夸张的是,她们对于有女孩因为想脱离『公司』而被杀的事,并不是一无所知。就是上次讲的,有女孩在车子里被烧死的那个。」
就是那个让警方对「公司」展开秘密调查的命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