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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作者:乙一 字数:6392 更新:2022-12-05 05:20:07

十二月二十三日

虽然已经醒来,但阿满竟一时无力走下楼梯。所以她暂且躺在被窝里思考佳绘的事情。

她和她第一次相会是在小学四年级时。第二学期的开学仪式那天,班主任将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带进了教室,这个转学生就是佳绘了。

最初,佳绘一直无法融入这个班集体。在上社会课的时候,同学们被分成小组,在巨大的纸上抄写内容年表。佳绘却只是在一边无所事事地看着。写的时候,首先要用铅笔打草稿,然后用马克笔描上。佳绘一边看着大家干活,几次想要出声说话,都因为太过害羞而将已经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因为阿满和她同组,所以很清楚地看到了她的举动。看着现在的佳绘,很难想像当时她竟然那么腼腆。

阿满首先向她搭话。

「能帮我把这些文字描上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马克笔递了过去。

「好的。」

她很高兴地接过了笔。

随后两人迅速亲密起来,一起出去玩,乘着自行车一起去买铅笔盒,或是各出一半钱买少女漫画看。

「父亲为我取『阿满』这个名字,是希望我心中能充满各种各样的东西。」

她还记得她对佳绘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她们正在乘着自行车游玩,两人并排着等待火车通过,黄黑相间的遮断栏杆从她们面前降下,不断闪烁的红色灯光伴随着尖锐的响声。

佳绘的嘴唇蠕动着,好像在说些什么,但被电车经过的声音遮住了。

「真像是阿满的父亲说的话。」

电车离去后,在阿满的追问下,佳绘这么说道。遮断栏杆高高扬起,碧空万里无云。

她知道,自己迟早都要与佳绘分别。大家都会在她的面前消失,这是她在父亲葬礼那天领悟到的。

到现在,佳绘是她与外界唯一的联繫,如果连这也消失的话,自己就真的是孤身一人了。

虽然与佳绘分别是非常让人伤心的,但这种悲伤总会逐渐消失吧,就像渐渐长出青苔一样,平静的生活总会降临。

一人独居是一件让人感到无比安心的事情。没有烦心的事,也不必因与其他人分别而感到伤心,更不会被车喇叭的声音催促了。什么都看不见的黑暗才是最安全的。而且一直都是一个人的话,也就无所谓孤独了。

她反覆这么告诫自己。

决不能对那些看似普通的幸福生活有所希冀。即使自己大叫,也不会有人回过头来看自己一眼。必须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

大家都是为了什么而活下去的呢?工作、家庭、兴趣……总归是有目标的。人生难道就是为了构建幸福的家庭?为其奉献一生就是值得的吗?

她自然想起了春美的事情。把她的事情用往不好的方面去想,阿满为此很内疚。

自己对工作和家庭都没什么指望。只要不再受伤,安安静静地度过一生就好。这样看来眼睛看不见反而有利。看不见的话,就不会让羡慕和妒忌之火在胸膛燃烧起来,也就不会因此而认为自己很丑陋了。在家里缩成一团呆上几十年,靠保险金生活,慢慢度过余生,这样不也挺好?

她钻出被窝,换下衣服。昨天她穿着外出的衣服和衣睡着了。她按下床头的闹钟按钮,时钟发出的声音表明,现在已经快到中午了。

一想到佳绘已经从自己的人生中被割离出去,阿满 的心中就冷冰冰的。

算了,就任凭自己的心成为一块寸草不生的岩石吧。不会给任何人添麻烦,也不会感受到喜怒哀乐,成为一个不会动摇的安定的人吧。

她因恐惧,嘴唇不停颤抖着,但是也不得不忍耐。自己的人生究竟会持续到什么时候呢?工作,结婚,生孩子,她对这些没有丝毫希冀。虽然自己眼睛看不见,但只是一人生活的话,还是可以做到的。

阿满走下楼梯,大石明广可能还呆在一楼,不劝他自首可不行。她一步一步走下楼梯,突然想起了昨天买的东西还放在厨房里。不过还好,没有肉和冷冻食品那些必须放进冰箱里的东西。但是就让它们摊在地上,确实有些不雅观。

她走到厨房,用手在地上摸索着,心想着不把散落一地的东西一个一个捡回去可不行。阿满的心中突然升起一阵怒火,一想到这是多么麻烦的工作,心里就很不爽。虽然这活对别人来说很简单,但自己也要跪在地下慢慢搜寻,耽误很长时间,自己真是不中用啊!

她用手搜索着放在桌子上的超市购物袋,两只手在黑暗中摸索着,却触碰不到塑料的感觉。她有点焦急,手却总是摸空。她随即察觉情况不对劲,因为桌子上根本没有塑料袋的痕迹。她跪下来,在地板上摸索着。不管是袋子,还是理应散乱的商品 ,都消失得无影无蹤。

突然,某个想法浮上阿满的心头。她将手伸入冰箱和食品柜里确认着。

她果然猜中了。牛奶和麵包、蘑菇罐头等东西全部被放在它们应该存在的地方。不知是谁用手将厨房的地板上的东西全部收拾好,而且是连夜整理的。

这个人是谁,阿满自然很清楚。不是明广还能是谁呢?

一直以来,一直苦苦支撑着自己的某种纤细的东西,就好像发出轻微的声音突然折断了一样。虽然看不见,但流下的眼泪却不会说谎。

刚才自己体内充斥着大量的怒意和黑暗的东西。但是,随着了解到他悄悄帮助自己收拾好厨房,这些感情就像被熨斗熨过一样变得平坦起来。自己被尖锐的东西弄得满是伤痕的心,也被这份温柔所治癒了。

她的心中不由生出一份怜悯之情,还是不要催促他去自首比较好吧。虽然她先前想要这么做,但不知何时竟改变了主意。

自己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么想的呢?是刚才,还是第一次为他做炖菜的时候?她无法判断,但是,从几天前开始,她就一直和他共同分享起这段温暖的沉默。

她站在厨房的地板上,同时发现,自己所谓一个人也可以活下去的想法,简直是荒谬至极。

擦乾眼泪,她走向起居室。他今天也一直坐在起居室的一角吧。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她能感觉到他就近在咫尺。

起居室和厨房之间的拉门一直没有关,他在那里的话,一定将自己的丑态看得一清二楚吧。被别人看到自己流泪,阿满很是害臊。而且想想,他很可能看到过她不愿浪费食物,而将掉到地下的多纳圈捡起来吃掉的情形。所以这也不算什么了。

她心想着一定要为他帮自己整理厨房而道谢,但是阿满要首先做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如果错过这个机会,可能自己就再也不会有勇气提出这件事了。

她盘算着今天是星期几,在确认了佳绘今天休假之后,就走向放在起居室一角的电话台。电话并不是放在明广所在的地方,而是另外一角。

她拿着话筒,按着佳绘家的号码,这是她一生中最常按的号码,所以绝不会按错。

她非向她道歉不可。

听着话筒里的呼叫音,她想像着没有大石明广和佳绘之后,自己孤身一人在家里居住的景象。家中满是尘埃,她将佝偻的身体蜷成一团,看起来相当老。这是多么凄凉的景象啊!阿满的灵魂被撼动了,觉得无比悲哀。一个人独自生活是绝对不行的,这毫无疑问是错误的想法!之前她只不过是没有察觉到自己是多么寂寞。

电话中只有单调的呼叫音,难不成佳绘不在家吗?她出去的可能性的确不小。

「我可没有佳绘那么大的本事。」

她昨天对佳绘这么说道。她说这话前真是没用脑子。阿满从以前就是一个容易激动的孩子,这个性格一直都没有改变。在她的人生当中,曾经放弃过很多事情。她也一直告诫着自己要死心才行,虽然胸口无比苦闷。不过,佳绘却靠着自己的力量改变了自己的生活方式。

与双亲告别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但阿满决定,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再次上演了,她不会和朋友分别。

呼叫音结束了,有人接起了电话。

「你是?」

听筒中传来年轻女性的声音,是佳绘接起了电话。

「是佳绘吗?」

听筒的那边,对方沉默着。

「昨天的事情真是太抱歉了,我想跟你好好……」

阿满正说着,对方就挂了电话。这也就是说,对方不想跟你说话。阿满很不安,头脑又发热起来。

她再次拨号,等到呼叫音消失,就立即大叫起来:

「我想跟你说话!」

通话又中断了,她不知所措地单手拿着通话器站着。

虽然她急切地想要道歉,但热脸却贴了冷屁股。她甚至担心佳绘会从此就忘掉有关自己 的事情。

阿满站了起来,披上父亲的外套。昨天她回来的时候,直接将外套放在了厨房的椅子上。她将外套口袋里的手套掏出来戴上,径直走向玄关处。她考虑着直接去佳绘家,既然不能用电话通话,那也只有这个办法了。小时候她经常去佳绘家玩,路她大体上还记得。

她穿上鞋,用手在伞架处摸索着白杖。去她家的话,就一定能和她说上话了吧。她坚信佳绘不会将她赶出来,如果真的不跟她说话的话,那她就站在她家门口等到她开口为止!

她将玄关的门打开,冬天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吹在她的脸上。她想要走到佳绘的家去,但是却一步也迈不动步子。鞋就好像陷进了地面上的坑里一样。

她静静地关上屋门,坐在玄关处的台阶上。她就像掉进一个大洞里一样,对自己迈不动步子的脚毫无办法。虽然她明白不站起来就无法到达佳绘的家,但越是往这上面想,就越觉得外面可怕。车的喇叭声在她的耳边反覆迴响着,她就好像失血一般全身无力。

去佳绘家这个想法真是愚蠢无比,自己就连附近的便利商店都没有一个人去过,更不用说是如同远在天边的佳绘家了。

她的鼻子抽搐了一下,声音在玄关中反覆迴响着。

她诅咒着在黑暗中无能为力的自己。虽然想和佳绘见面,却因为胆怯而迈不动步子。刚才开门的那一刻,从门外吹来的那一阵冷风,就好像在嘲笑自己一样。她想起了自己还是中学生那会没有自信的事。自己就跟那时一样,弓着背,用手臂环抱着自己,忍耐着身上的抖动。

不知何时,他走了过来,阿满甚至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

在玄关处坐着的她,感受到了手周围的地板吱嘎作响。周围的黑暗就好像化作一个人形一样。她刚意识到了他在身边,想要抬起头来,自己的手腕就被抓住了。

之前两人在家里甚至都没有过身体接触,一直都是慎重地避开彼此的。这让阿满无比惊讶,她被拉了起来,玄关的门也随之被打开。

清新的空气再次流入屋里。

他好像是在一边穿着鞋。阿满听着他穿鞋的声音,心里一边想着他到底清不清楚自己和佳绘吵架的内容,还有自己不敢一人外出的恐惧。

难不成他要带自己出去吗?阿满很清楚对于他来说这意味着什么。如果他被警察发现的话,会立刻被逮捕。即使是这样也要带着自己去佳绘家吗?

他穿好鞋,先从家里出去了。阿满终于不再犹豫,抓住了他的手。宛如乘着他手心的温暖一样,阿满走出了家门。

虽然没有风,但天依然很冷。天空被一层薄云笼罩,看不到太阳。道路两侧的房屋都关着窗,静悄悄的,四周很是寂寞,就好像在无人的小镇中行走一样。

冷风穿过可能是阿满父亲的毛衣的缝隙,明广的身体被冻得有些发凉。这件衣服是他擅自借来的。此刻她正静静地抓着明广右手腕的衣袖。

当他在玄关出伸手扶起她的时候,她一脸的惊讶。但是这并不是困惑,而是立刻就完全明白了他的用意的表现。

他是从昨天她和朋友外出并且吵架的事情,和她在话筒里大叫的言语中推断出她要去见她的朋友的。然后,看到她在玄关处踟蹰不动,也就不难理解她内心的恐惧了。既然她必须要去见她的朋友,那明广就不得不伸出援手了。即使她会因此而恐惧,也必须要将「她这么做是对的」这种心情传达过去。

她戴着手套的手触碰着明广的手腕。他能微微感受到这个重量。两人之间那就像细线一样的联繫,因为这层重量而变得更加贴近了。

阿满用左手触碰着明广的手腕,同时用右手的手杖确认着地下的情况,慢慢走着。明广并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所以只能跟着她的脚步行动。没多久她就小心翼翼地将手离开了明广的手腕,但她即使是鬆开了手,又会马上抓回来。

她是想要一个人走路吧。虽然她很信赖明广,但也一定觉得一直拉着明广的手腕,依靠着他走路是不行的。她有些不安,表情上却带着几分决意。她的肌肤就像是没晒过太阳一样雪白,鼻子和脸颊被冻得通红,就像在传达着她内心纤细的颤动一样。

明广犹豫着是不是应该鼓励她一下,但因为从没有与她进行过对话,所以一时也不好开口。

在反反覆复抓住放开明广的手腕之后,她的手终于完全离开了明广,开始一个人行走起来。明广望着她,就好像看到一只因受伤而不敢飞行的鸟终于回归天空一样。

她用手杖试探着脚底下的情况,走得十分细微慎重。一直以来到底有什么样的困难在羁绊着她呢?从最初不敢离开他的手腕,到开始一个人行走,这之间的决心与不安无不显示着她迈出这一步的艰难。

她拄着手杖,独自一人走在寒冷冰冻的泊油路上。从她的背后看着她行走的姿态,明广顿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受的伤痊癒了。真是不可思议啊!

突然,正走着的她向左边伸出手来,像是在寻找着明广。难道是她在走的时候出了什么问题?明广赶忙走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手。

她好像安下心来了,嘴边绽放出了微笑。大概是一直在担心着明广是否在她的周围吧。

她再次离开了明广的手腕,一个人继续走着。她一边用白杖探着脚边,一边确认着道路右面建筑物的位置。只有这样,才能在没有光的世界中确认自己是不是走在路的边上。

她走过了住宅密集区,视野逐渐开阔起来,面前是一条横向流淌的河。这条河并不大,但是水的流速很快。上面架着一条可能是战前架设的古旧的桥。

桥的扶手还不到膝盖高,若是她走错一步,后果不堪设想。直到她安全渡过桥樑,明广才安下心来。

鸟儿在电线上高唱着。虽然是随处可见的鸟,但她还是停了下来,寻找着鸟儿的位置,就好像是第一次听到鸟叫声一样,侧耳倾听着。她的表情十分纯洁,给人一种好像是第一次外出,见到了一种叫鸟的生物一样。

然后她再次行走起来,可能是没能用手杖发现吧,她的面前是道路的岔口处。而明广一时之间也忘记了她的眼睛是看不见的。从道路的一端飞快地驶过一辆自行车,乘在上面的好像是个中学生,他似乎也没有发现阿满。

于是明广飞快地在自行车撞到阿满之前,抓住了阿满的衣服。自行车擦过她的鼻尖驶过。那个中学生这才发现阿满,急忙剎车,然后又踩踏着脚踏板离去了。

她挽着明广的手腕,一脸的惊讶。直到听到自行车的剎车声,她才发现自己差点被自行车撞到。

「谢谢……」

她震惊地小声说道。

「真的多谢了。」

她又一次清楚地说道。

她的朋友家到底有多远呢?明广一边看着再次行走起来的阿满,一边想着。既然不乘电车和巴士,那一定是靠走就能走到的距离吧。很显然她清楚应该如何走,即使眼睛看不见,脑中也好像有一幅地图一样。

她来到了一个车比较多的岔路口。耳边迴响着汽车引擎的声音。面前的道路上汽车不少,两人等待着信号灯变绿。

她站到了像点字一样突起的黄色地砖上。用脚的里侧反覆确认着那种突起的感觉。仔细看一下,黄色的地砖有两种,有像点一样并排突起的,也有像细长的棒子一样向同一方向排列的。只要知道排列的规律,就能了解这些地砖表达着什么意思。

信号灯终于变绿了,熟悉的旋律流淌在空气中。阿满听到音乐,开始穿过人行横道。她在停成一排的汽车前快速走着。明广从没有对信号灯变绿时发出的音乐声那么感激过。

他们经过一所小学。明广从围墙间向里望去。正面是一个很宽敞的运动场,里面是白色的校舍。现在正值寒假期间,所以没有人,很是寂静。

小孩子们在路上跑着,从阿满的身边擦过。他们大概不清楚阿满为什么要拄着白色的手杖,而阿满也因为脚边突然有什么东西经过而吃了一惊。

「这是?」

「小孩子啦。」

明广很自然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

阿满点点头,又开始走了起来。明广这才想起来,这好像是他们的第一次交谈。但这交谈竟无比自然,就像老朋友之间的对话一样。

他们沿着小学外面的道路往前走着,道路右手边的校舍耸立着,道路被影子所覆盖,明广感到一丝寒意。

在他的面前,落下了几个小白点。

最初他以为是尘埃,后来才发现这原来是雪。

明广抬头望去。右手侧的小学校舍佔据了白色天空的一半,电线杆沿着人行道耸立着,黑色的电线与天空平行。

时而有白色的东西掠过黑色的电线。如同小精灵一般的雪花静静地落到高耸着的校舍的水泥墙上。雪势不算很猛,应该不会堆积。视线中儘是一片茫茫的白色,细雪不断出现在空中,飘向地面。

明广感到脸颊一阵冰凉。而她也直到现在才发现下雪了,驻步停下,取下没有拄着手杖的左手手套,手心向上,等待着雪花飘到自己的手里。她似乎很喜欢这种感觉,乐在其中。

明广望着她,一片雪花降到她的手心中,一瞬间白色就消失了,化作透明的水滴。

他觉得这很浪费时间,他想要就这样一直走下去。他看着不断落到地上化作水迹的雪花,察觉到了时间正在不停地流逝。

将她带到外面的时候,他也考虑过,如果被警察抓到该怎么办。但他并不害怕,如果被逮捕就逮捕吧,反正他已经下了决心,不再会到阿满的家里了。

阿满用没有戴手套的左手在空中轻轻一挥。这是她在寻找明广的信号。明广赶忙用右手腕触碰了一下她的手指。她紧紧地握住明广的袖子,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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