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现在在爱媛?」
环姐结舌般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
「等下——你给我稍微等下,铃芽,你这孩子!」
依然是难以置信的口吻,不过传来的声音中还混杂着别的通话声以及很细小的交谈声,看来虽然已经接近晚上9点了,环姐还奋战在渔协办公室的样子。
「你昨天,说是住在小彩那里没错吧?」
「然,然后呢,就来了一场说走就走的小型旅行……」
我努力发出明快的声音,紧接着欸嘿嘿的傻笑起来。「你还笑得出来」,环姐则是换以冰冷的声音。——我完全想像的出来——以前社会参观去访问渔业协会时。在一栋满溢着昭和感的老旧大楼里,环姐正坐在一张灰色的桌子面前,一只手拿着电话贴在皱起眉头的脸上,另一只手抱着头的样子。
「你啊,明天确定能回得来是吧?今天晚上你打算住哪儿?」
「啊,这你不用担心!我自己的钱够解决住的问题!」
「谁和你说这个了!」
「稔——,要去喝酒了哦」,电话那边微弱的声音传来。「请你们先去吧,我,去叫环小姐一声。」是稔先生的声音。现在,那些渔协的男人们一定在饶有兴趣地远处望着环姐对着电话怒吼,一边想着「小铃芽现在也到反抗期了啊」吧。
「总之,你必须告诉我今天晚上你住哪儿。酒店?还是说旅馆?我就想问,你真的是一个人?难道说,和我不知道的什么人鬼混——」
哔。我毫不留情的把电话挂了。——啊啊,不用猜都知道。环姐现在一定在对着那张放在桌子上,小时候的照片叹气吧。想到这,我也大大的叹了一口气。但是话说回来,一直把环姐晾在一边,她搞不好真会报警。昨天的这个时候,再动动脑筋想个更好点的理由不好吗。不过我又能怪谁呢,正是昨天的我把问题全部大手一挥,当甩手掌柜的去了。
哎呀哎呀,监护监护人的那根神经也是小孩子不可推卸的重任呢,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点开LINE,开始打字。
【把电话挂了对不起!】发送。
【我啥事都没有!】发送。
【马上就老老实实的回去啦!】发送。
【你完全不用担心我!】发送。
【(猫咪低头谢罪的可爱表情包)】发送。
几乎是发送出去的一瞬间,啪啪啪啪啪五条消息都被打上了既读记号。快得有些沉重。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咚咚!有人突然敲响立在我身旁的门。
「来了!」我立刻直起身子,迅速将那薄薄的木门打开。
「我把晚饭给你端来啦!」
一边说着,穿着居家服的千果,笑着将摆着食物的小桌子递了过来。
(注:结合后文推测这里的お膳并非单纯指代食物,应当是包括载着食物的方形小桌子在里面,即膳台)
当我抱着椅子,浑身是泥的出现在聚落的出口时,千果并没有多问什么,只是问了我今天晚上有没有住的地方,当我老实回答还在找的时候,千果却笑着对我说「你可走运了」。
「我们家,有在做民宿。今晚你注定要住在我们家啦,铃芽」
我怔怔地盯着千果的后颈,此时千果正不顾我满身泥泞,让我抱着她飞驰着。一想到在那么黑的地方,她只身等待着我该有多么不安。我就只能一遍有一遍地重複「对不起」。
之后千果更是帮助我实现了今天晚上一定要洗澡的愿望。在宽阔的民俗浴场中,我洗去身上的污泥和汗液,之后将身体完全浸入热水之中。结果不出所料全身都在作痛。但是到底这些疼痛是来自太阳的晒伤还是刚才的擦伤,此时我已经完全无法区分了。
之后我在浴室一角洗了衣服,还借来了崭新的薄薄粉色浴衣,被带着进入早已準备好的房间,就在刚才千果甚至还把晚饭帮我送了过来。
「呜哇——谢谢!」
眼睛一热。接着像是疼痛一般的空腹感像我袭来。
「铃芽,我也可以在这个房间吃饭吗?」
「欸,哇,当然!」好开心!啊,但是。「抱歉,呃,那个,等我一下下!」
我把门关上,一脚跨过放着小型梳洗台的前室,将客厅的推拉门喀拉喀拉的打开。此时正在立在榻榻米上的草太先生,抬头向我望来。
「怎么办啊?」
「你们两个吃呗」草太先生用含着温柔笑意的声音说道「好像怎么都不会饿,这具身体」
这么说着,草太先生咔哒咔哒地向着八叠(注:八张榻榻米)大小房间的角落走去,之后转向墙壁。
「没事的,别在意我」
他笑着让我安心下来,我才将千果招呼进了房间。
那是满得盘子快要盛不下的鱼料理,看起来就是所谓的盐焗太刀鱼的样子。把筷子向鱼身插去,鱼皮啪嚓裂开,发出香气扑鼻的声音,肥嫩的鱼肉上锅气升腾。夹住一大块放在碗上,就这米饭一同送入口中。
「太好吃了吧……!」
由衷的讚美。不参杂一点虚假,发自内心的吶喊。香甜清爽的鱼脂在口中扩散,全身上下都在欢呼。大脑一片空白,热热的团块已经涌上了我的眼角。
「诶诶,等等铃芽,你咋还哭了……!?」
「因为,太好吃了……」
千果被我的样子逗笑,啊哈哈地笑了起来。我们此时将小桌子并在一起,面对面吃着饭。你真是饿的不轻啊——她不由得被我吃饭的「英姿」所折服,无语的说道。
「今天不知怎的客人一下子多了起来,晚饭让你久等了,对不起啊」
「欸!?不,怎么会,您言重了!」千果出人意料的神回覆,我不由得连敬语都丢出来了。
「我才是不好意思,能留宿就已经很不错了,没想到还能洗澡,借浴衣穿,甚至还有饭吃……!」
「好啦好啦。我们家本来就是做这行的嘛」
千果家的民俗是家庭经营的那种,虽然也有往来帮忙的人,但是基本上都是她的父母还有千果以及她小学生的弟弟四人在照看着。所以像今天客人多的日子,千果也不得不穿着居家服上阵接客。晚上十点这个时段,刚好是客人们大抵都吃完了晚饭,好不容易能喘一口气的时候。
刺身的原料大概是鰤鱼。(注:在日本鰤鱼属于出世鱼,即随着成长阶段不同呈现不同样貌,商品名与售价亦不同的鱼,原文ハマチ是关西叫法,指35-60cm这个範围的鰤鱼)甜品则是用芋头做成的芋头汤。(注:芋头汤 いもたき为爱媛特产小吃,加入芋头,肌肉,魔芋,胡萝蔔,炸豆腐,葱,鱼油,酒,砂糖,酱油以及盐等材料煮製成的甜味菜肴。)将那用多种材料熬制的味增吸入口中,能品尝到一种高端的甜味,和我以往认知中的味道大不相同。这不由得让我泛出一丝感动,发出尝到这种味道还是第一次的感叹。对此,「啊,大概是我们这里用麦味增的原因吧」千果这么回应道。事到如今我才深切的感受到,这里果然是他乡啊。
哔啰铃。放在一边的手机响了起来。
「呜哇」
当我取过手机,打开消息看到发信人时,不由得惨叫了一声。
「谁?」
「姨妈。我稍微回下消息哈」
向千果说明了情况后,我打开了消息。呃啊。环姐到底是发了多长的消息啊,密密麻麻满屏幕都是字。
<b>铃芽,虽然你肯定会觉得我很烦,但是我思来想去,还是希望你能够理解我,所以发了这条消息。</b>
<b>希望你能够读到最后。</b>
<b>首先铃芽你应该能够明白,自己仍然还是个孩子,也就是未成年人。</b>
<b>虽然我知道铃芽你一直都很懂事,但是不管是从常理,还是说从经济与身心状况而言,十七岁的你,仍然还只是个孩子。</b>
<b>你或许会有很多的想法,但你只要还是个孩子,那么我就仍然是你的监护人。——哔啰铃。</b>
「呜哇!」
<b>再启,我并没有生气。</b>
<b>只是我现在十分地混乱以及担心</b>
<b>为什么你会一声不吭地突然想到跑出去旅行呢</b>
<b>为什么会是爱媛呢</b>
<b>你一次都没提起过这件事,而且就我所知的你也未必——。</b>
「哈啊——」
我将手机翻面,如同像是封印什么东西一样搁在榻榻米上。
明天再看吧。
「哎↓呀↑——,能不能赶快去找个男人啊,我的姨妈哟」不由得叹了口气。
「呃,你姨妈还是单身?她几岁了?」
「大概四十岁了吧——」上上个月还给环姐办过生日会来着,我一边在脑袋里挖掘着记忆一一边说道。说起来每年我给环姐唱happy birthday的时候,她总是会痛哭流涕的来着。
「长得还是挺漂亮的,嗯,特别漂亮。」
我一边回想着环姐那美而长的睫毛以及她泪眼迷濛的样子,一边用筷子夹起一块芋头放在碗里。
「我们家,只有我们两个人。所以姨妈是我的监护人。」说着,我将芋头就着米饭放进嘴里「诶,怎么感觉有点沉重?」
「唔嗯嗯!」咕咚,我将那充分入味的芋头咽下。「最近我总是在想,会不会就是我夺走了姨妈她最重要的青春年华啊」
「欸欸——?」千果咯咯咯的笑了起来。「你这不是前男友们经常会说的东西嘛!」
「呃,还真是哦!」被千果这么一说,我才反应过来,不由得笑出了声,心里也轻鬆了不少。
「哎呀,什么时候她才能发现我长大了少操点心哦!」
「啊对对对对!」
啊,糟了,这不是让草太先生全都听到了——当我把橘子布丁送进嘴里时,我才突然想起想起草太先生的存在,不由得又冒出了汗。
吃完晚饭后,我和千果一同前往厨房。向千果的家人表达了允许留宿的谢意。(千果的父母带着和千果一样的笑容表示,我们家就是干这个的啦。)之后我为了表示感激,留在后厨帮助千果洗了不少的盘子,又前往浴场,操着清扫刷把整个浴场上上下下刷洗了一遍。干活的时候,被千果问到「铃芽你有和男生交往过吗?」,我直白的告诉她一次都没有,听到我这么说,千果略显高兴地向我吐槽道「你做得好你做得好啊,男生没一个好东西」。原来千果有个刚交往不久的男友。坦白后,千果打开了话匣子,饶有兴趣的开始抱怨起那个男生,什么明明那个男生回LINE一直都很不积极,但是却经常会嫉妒闹脾气啦。什么这附近其实哪儿都不怎么有人烟,但是总是说要去只有两个人的地方这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啦……
结束工作后,我们一起享用了千果妈妈为我们泡好的加了冰的药草茶。在那里我们又一起嬉笑打闹了许久,当我们回到房间同榻而眠时,已近深夜两点。
「——今天多亏了铃芽,我才能重返故地呀」
冷不丁的,千果发出如同叹息般的声音。
「欸?」
「我曾经上的中学,在那个地方。」
「几年前的那次山体滑坡,导致整个聚落都被放弃了」
「……」
「我说,铃芽」温柔的声音传来。但是从那声音中,我又听出了几分决意。
「你到底在那里做了什么,至于弄得浑身是泥?你带着的那张椅子,又是什么?」
本来看着天花板的千果,扭头将目光投向我。
「我说,你到底,是什么人?」
「啊……」
房间的电灯已经关了。只有枕头边上的纸笼灯中的微弱光亮透过薄薄的和纸,在千果大大的眼睛中映出一抹黄色。在我身后的墙壁那里,草太先生正以椅子的姿态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我一边感受着从他背后传来的存在感,一边思索着回覆。
「那张椅子——是我妈妈的遗物来着。但是现在——」
到底该说什么。到底能说什么。我也不想说谎。但是。
「……抱歉,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
思索了好一阵儿,还是没有找到合适的说辞。但是默默地盯着我的千果的表情却突然鬆弛了下来,然后她呼的一声叹了口气。
「……铃芽是魔法师嘛,果然浑身都是秘密啊」
打着哈哈,千果转身仰卧。闭上眼睛,温柔的说道。
「但是不知道为啥——总觉得有种,你肩负着十分重要的事情的感觉。」
「……!」
眼泪差点决堤。没办法控制自己,我一下子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谢谢,千果。嗯,没错,一定在做着非常重要的事,我也是这么想的。」
我向着背后墙壁那里的草太先生传达着如此信息:你在做着非常重要的事情。与谁也不曾知晓,谁也不曾看见的东西一直战斗着。
在那个废墟中关闭门扉时,他孤独战斗的身姿,突然在我的眼前浮现。明明只是一天之前的事情,却感觉已经过了好久。在那以后我不但渡过了海洋,甚至因为他还被错当成了魔法师,但是也多亏了他,我也得到了非常重要的东西。
「什么啊,这就开始自吹自擂了!」千果哈哈的笑了起来,而我也如同我们今天相见之后一直做的那样,跟着她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