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過海峽

「有人是真喜欢赖床啊……」

我一边用从千果那里借来的梳子整理着不听话的头髮，一边叹息抱怨。

「欸，谁？小男友？」

「都说了没有小男友了！ 说什么呢」

虽然我还挺嚮往千果那一头短髮的。但是每次我要剪头髮的时候，能会想起头髮被母亲夸讚的回忆，所以一直下不了决心把头髮剪短。

「这种时候啊——」在旁白刷牙的千果嘟着脸，发出咕噜咕噜的漱口声，「亲一口就好啦！」满脸得意的暴论。这人怎么什么话题最后都能秀一波恩爱啊，比起无语，我更感到一分佩服。

「上学前我想去沖个澡，铃芽你就先去吃早饭吧！」在千果的建议下，我来到食堂享用堪称豪华的早餐，吃到一半，一同在吃饭的千果的弟弟突然惊叫起来。

「姐姐，你看这个！这家伙好可爱啊！」

听他这么一说，我将目光投向播报着早间新闻的电视，不看还好，一看差点没把自己呛死。画面上正放着名为《猫游明石海峡大桥！》的节目，一座白色巨型弔桥就这么映在屏幕上。伴随着摄像头超长一镜到底的横移，一只白色的小猫仔正轻快的漫游在大桥粗粗的缆绳上。记者则是用着一种明快温和的声音播报着。

「这只不知从哪儿里来的小猫，正以骄傲的姿态漫步在大桥上！ SNS上的话题『行车记录仪偶然拍下的身姿』也正被网友热烈讨论着呢——」

「草太先生，醒醒，是大臣！」

我快速跑回房间，用手抓起椅子，上下快速摇动起来。

「喂喂，你也差不多该起床啦！」

今天早上也和昨天一样，不管怎么叫他，回应我的也只有手上传来的温度以及微弱的呼吸声，草太先生今早也依旧在赖床。我摇。我接着摇。敲敲。放在地上。椅子就像是椅子一样咚得一声倒了下去。没辙。

「真是的！」

——亲一口就好啦。千果得意的声音不知从哪里传来。不会吧，我思考起来。难道那不是秀恩爱，而是Tips什么来的吗。只是我是井底之蛙不知道罢了，这该不会是什么，当人久睡不醒的时候常用的很实际的小技巧吧。我用双手抱住椅子的坐面，将嘴唇向着草太先生的脸——準确来说是当作脸的靠背——探去。在嘴唇接近时，我突然想到，这是我第一次啊。慢慢闭上眼睛。第一次，我的初吻——

「……但是说起来，这不是没嘴吗」

我嘟囔着啪得一声把眼睛睁得老大。那怎么可能是Tips嘛。

「铃芽小姐？」

草太先生却突然出声。我立刻把脸拿开，草太先生也啪嗒啪嗒地向后退了两步。

「早上好。……发生什么事了吗？」

虽然他的声音冷冰冰的，但是我的脸却像是迎上了突然颳起的热风一般，一下子红了起来。

「……何止是，发生什么事了！」

我粗暴的开始点击手机。

「你看看这个嘛！大臣！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啊！」

赖床的椅子开始盯着那迈着轻巧步伐渡过弔桥的猫。不是我说，这早上的景象到底是算什么事儿嘛！但是草太先生冷静的声音传来，我胸中的愤懑好像也平息了下去。

「随心所欲就是神的本性嘛……」

「神？」

「渡过明石海峡大桥之后，就到神户了。那我也得赶快——」

「铃芽——，差不多该出门了哦？」

门被敲响，千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换完衣服了吗——」

嗯嗯，比我穿可合适多了！千果一边发表感言，一边像是刚见面时那样，从头到脚打量着我。我下身穿着米色的裙裤，上身则是在白色的T恤衫上罩着宽大的涤纶制夹克。儿童椅子此刻同洗好的校服一起收在大大的单肩运动包里。顺便一提刚才怎么也不老实的头髮，此时已经被妥善的编成了三股辫子垂在我的肩前。千果一边点着头，一边发出满足的嗯嗯声。

「穿着校服还拿着椅子，实在是太显眼啦。衣服和包包，就送给铃芽啦」

「千果……」被千果自然而然地表现出来的情切感动，我鼻子不由得一酸。

「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感谢你才好……」

「那种事怎么样都好啦，记得再来玩啊」

「嗯，绝对会来……！」

我一边吸溜着鼻子，一边紧紧抱着已经完全亲密起来的她。彷彿能够一扫心中的苦闷般的橘子香气萦绕在衣服上，啊，这是千果的味道，在与千果告别，赶了小一个小时的路的时候，我不由得又感伤起来。

＊　＊　＊

「能坐公车过去吗」草太先生一边盯着天空，一边发出穷途末路般的声音。

「……下一班公车，在六个小时后哦」，我扫了一眼贴在墙上的褪色时刻表，回答道。刷啦啦，巨大的水声响起，抬头一看，大抵是堆在头顶上铁皮屋顶上的叶群正被水沖落，我们此时正呆在又小又昏暗的公车站的小屋里，被水的气味包围着，绝望地眺望着外面的落雨。

与千果告别下山后，走上多少有点车流的通路，在用手机确认了最近的电车站离得老远，想去目的地的神户最短路径果然是乘车之后，我们首先尝试了能不能搭上便车。站在满开着彼岸花的田垄边。我向着驶来的车辆提心弔胆地竖起大拇指。「铃芽小姐，你得表现的更坚定一点。比如挥挥手什么的」，大概在五台汽车从我身边呼啸而过时，包里传来了草太先生的声音，「椅子来招呼是不是直接就能把车吓停下？」和草太先生说着这些有的没的的东西，但是认真一想，就算真的会有车肯为了我这个怎么看都有十几岁的女孩子停下来，那也会是那种不能上的车吧。天公却提前一步开始不作美，我们只得赶快找了个公车站钻了进去。

「——铃芽小姐」

这雨蛙的合唱，对雨喜悦的感情还真是一点不加掩饰啊。正当我在公车亭里的长椅上昏昏欲睡，胡思乱想的时候，草太先生小声的向我搭话道。那声音就像是害怕惊扰雨水一般，是非常小的声音。

「怎——么——啦——」

「……这张椅子，是你母亲的遗物吗？」

「啊…..嗯」

一声车轮打滑发出的长长的刺——啦的声音，突然掺进了蛙鸣之中。虽然车站前的县道时而有车辆经过，但是完全没有看到任何人影经过。

「为什么，椅子只剩三只腿了？」

「啊啊……很小的时候的事情了，已经记不太清了——」开始伸手向记忆深处，突然彷彿自己置身于谁的梦境中。整个世界被有点不同的规则支配着，探索很难再向前一步。

「以前，还是在幼儿园的时候，这张椅子好像还找不到过……。四处都找遍了……好像……找到的时候，脚就已经少了一条了」

「那是——」

像是要盖过草太先生的声音一般，车向着这边接近的声音突然响起。听起，像是刚才经过的车，顺着车道倒车返回发出的奇妙的声音。我连忙把儿童椅子抱了起来的，向着小屋外探出身子，还真看到一辆蓝色的小型货车向着这边倒来，后雾灯闪烁着在我面前停下。映照雨空的侧窗发出小小的声音窣——地降下。

「你，想要去哪儿？」

坐在驾驶座上，戴着浅色墨镜，有着一头蓬鬆栗色捲髮的女性说道。「你这么傻傻的等着，可等不来公车哦。」

车里，闻着像是别人的家里。这位自称瑠美的人的车中，飘蕩着给人夜晚的街灯印象的成人香水味和烘焙甜品一般让人怀念的味道。我就像是唐突闯入陌生人家里一般惶惶不安地四周打量着——从窗外就像是在发光一般的雨景到顺着从前窗上滑落的雨滴，之后又偷偷看了一眼那放在方向盘上的白皙圆润的手指后，才把目光移回到前窗的雨滴上。「你坐在老早之前就废线的车站当然会让人在意啦。」她说道。

「但是话又说回来，真不错啊，独自旅行。把你放在神户市内就行？」

「啊，是」紧张得有些破音。

「铃芽，对吧？」

「是！」

「刚好带着我们家的小不点从松山的奶奶家回来——」

这么说着，她瞟了几眼后视镜旁边的婴幼视镜。从镜子中，可以看到。两个缩在后部婴儿座椅里的小孩子的身影。不管是年龄还是相貌都大抵相仿，正带着一脸严肃的神情熟睡着。

「双胞胎。四岁。花和空」

「哇……双胞胎啊」

「好淘气的，每天都和打仗一样」她笑了起来「所以咧，我们刚好也要回神户去，顺便就把你带上啦」

「是！非常感谢」

我连忙把头低了下去，而瑠美女士则呼呼地笑了起来。

「别这么紧张嘛，放轻鬆点儿。我又不会吃了你。」

看到那浅色墨镜深处细细眼睛中温柔的目光，我暗暗鬆了口气。不由得重新向着开着车的瑠美女士看去。从鬆鬆垮垮的黄芥色喇叭袖子中能够窥见的与日晒无缘的白皙皮肤，覆盖在丰满的身体上。脖子与手腕上佩戴者细长的金色首饰，非常合适那白皙而丰满的身体。好有魅力的人，我不由在心里想到。虽然比起环姐还稍有逊色。但是与妩媚的外表相反，反而给人一种非常靠得住的感觉——突然后面响起了吱的一声，我引头向后看去。

「——！」

我那放在两个婴儿座之间的包包（瑠美小姐让我放在后面的），已经被不知何时醒过来的双胞胎拉开了拉链。包包大敞，里面的椅子毫无防备的裸露在外。

「妈妈，这里面有什么东西——！」

「有什么东西——！」

双胞胎从两侧啪嗒啪嗒地摸着草太先生的脸，发出惊奇的声音。咿——，我内心发出悲鸣。草太先生此时也只能任小孩鱼肉般左右摇晃着。

「好啦！」瑠美小姐盯着婴幼视镜发出怒喝。

「别乱碰姐姐的行——李——」

「好——」条件反射般的即答。瑠美小姐对我表示歉意，「啊，不，没事的」大惊一场，我僵硬得笑着回应。继续像后面看去，两个小孩却仍然像是把脸要贴上去一般一动不动的盯着草太先生。咿——倒吸一口凉气。

「……不对，这两个小东西，好像盯着什么看呢」

「那，那个，只是普通的儿童椅子而已啦……」

「哦，这样……」瑠美女士看了我一眼，接着转头看向镜子。「果然，在盯着那玩意看……」

顶住啊草太先生，我向着被一脸想要恶作剧的双胞胎紧紧盯着的椅子发出无声的助威。

车辆快速行驶在山间的高速路上，不知已经跨过几条隧道，渡过几道悬桥。天空晦明轮转，雨也时而淫淫时而瓢泼。恍然间，双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再次陷入沉睡。我不断刷新着SNS，但是并没有发现关于大臣之后去向的情报。最终，一座将绿意斩断的超长弔桥——大鸣门桥赫然出现在眼前。海面白雾迷濛，车辆只得在卧波云龙上慢慢滑行而过。进入淡路岛之后，山峦缦回，隧道斜横徒然反覆。终于雨雾曦明，绿耀环合。终于，我们也驶上了今天早上在电视上看到的那座巨桥。在日光中闪耀的明石海峡大桥的巨大尖塔，一时佔据了我的双眼。海面也笼罩在日光烂漫中，恍然一张无限延伸的蔚蓝菌毯。打开地图。我们已经离开了四国，神户市已经近在眼前。检查从昨天到现在的移动记录，屏幕上的视图竟然囊括了日本列岛的1/3，目前已经离家有588KM，看到这些，离家以后一直伴随着我的飘零的不安与居然能独自跨越如此距离而来的兴奋感在我心中交织，让我的心跳也加快了起来。再看前方，此时桥的那边也彷彿是游戏中的场景切换一般，被一览无尽，密密麻麻的建筑覆盖着。

「喂喂，小心点别从嘴里把吃的掉出来呀。」

从市内的得来速餐厅买了汉堡，我们终于将车停在停车场吃上了迟了不少的午饭。

「你们俩，别把车座弄髒啦！」

「知道了！」「明白了！」

每每瑠美小姐发出叱责，后座的两个双胞胎总能在她还没说完的时候插嘴打断。我在副驾驶座上一边嚼着汉堡，一边紧张的看着。不出所料，那对双胞胎已经几乎把草太先生当成了他们的小小餐桌——汉堡的麵包渣掉得到处都是，带着蛋黄酱的莴苣啪的盖在椅子上，闪着油光的炸薯条更是布满了椅子面。装满橙汁的纸杯被双胞胎里面的姐姐像是扔出去一般拍在椅子上，咿——要倒了！就在我这么以为的瞬间，儿童椅子咔哒晃动掌握平衡，终于是没让那纸杯子里的东西倾泻出来。

「——啊」

你在做什么啊草太先生！我心中嘶吼道。双子也发现了异样开始用怀疑的眼神凝视着椅子，接着，轮到弟弟将装着橙汁的纸杯子从空中摔落。椅子就像是跳起般咔哒晃动。杯子也像是回弹一般划着半圆晃动着，但总归是安全着落没有倒下。但是双子则更是用一种惊异的神情盯着椅子。反观草太先生却不闻不顾，保持着沉默。咿——这人到底在搞什么飞机啊！

「啊啦，完全没注意到啊」

坐在旁边驾驶座的瑠美女士突然出声。

「欸？」

「这里能看的一清二楚欸，那个游乐场」

「游乐场，吗？」

「嗯，在那座山附近」

顺着她的视线望去。在大楼与电线的那边露出的山体中，隐隐约约能看到摩天轮的轮廓。那细细的曲线，同华丽而不是风雅的神户街景竟出奇的协调。

「那里在刚开始运营的时候真的很热闹呢。我小的时候经常被带去那里玩啊——」

咬了一口汉堡，瑠美女士眯起眼睛说道。

「但是客流越来越少，最后在十年前终于撑不住关门了，最后落得连拆除费用都拿不出来，只能让那些老物件继续经受风吹雨打。从这附近不管在哪儿都能看到这游乐园，每次望着它们不免都让人有些黯然神伤吶。」

说罢，瑠美女士喝了一口纸杯中的可乐。最近这种凄凉的地方好像变多了不少呢，她接着小声自言自语道。凄凉的地方。在口中咀嚼着这句话。这一路接近六百公里的旅程，一路走来，所见的不都是这种地方吗，我突然想到。

——哔啰铃。手机响起，坏了是环姐！我不由得下意识做出反应，但还好是瑠美女士手机的铃声。操作着固定在方向盘旁边支架上的手机，「哎呀，真是没辙啊！」瑠美女士发出了困惑的声音。

「发生什么事了吗」

「本来预定要送这俩小家伙儿去的託儿所，突然有人发烧了的样子，今天看情况是要休园了——喂！」

突然，瑠美小姐对着幼童视镜发起火来。

「哇！」

此时草太先生身上正立着两个小鬼用汉堡纸盒、纸杯子还有塑料容器堆成叠叠乐，听到瑠美女士的怒喝，这两个小家伙立刻摆正了姿势。真是的——，这么说着，瑠美女士一边叹气，一边重新看向手机。

「……我这边还必须要去开店，得想办法找个能照看这俩的人啊……。——啊啊！」

想到了！瑠美女士一脸深意地望向我。

「欸？——欸欸！」

一边惊呼，我一边用手指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