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草太先生的考试,我却什么都不知道」
我一边踩着夕阳穿行在住宅区的街道上,一边兀然说道。
「居然昨天就已经考完了——怎么办啊!?」
「那不是你的问题」
「但是……说到底,都怪我把要石拔了出来!」
我抱着儿童椅子独自大喊大叫的样子引得周围擦身而过的学生们无不侧目偷视。
「没事的」草太先生像是宣言一般说道。
「今天就结束这一切。关闭隐扉,把那只猫变回要石,然后取回我自己的身体!」
我从那高中校园旁的坡道冲下。
顺着坡道望去,那尽头宽阔的车道已经近在咫尺,而在那车道的彼方能望见那激凸的赤色浊流。从坡道走下平地,向街角跑去。一边躲避着逐渐变多的归家之人的潮流,一边用侧目紧盯着蚓奔走。就在我的右侧,在车辆穿行的四车宽道的数十米之外,是那与道路并行一般扭曲着的赤色胴体。车道那畔地势逐渐走低的河堤那里,蚓如同向着上空扶摇而上一般流淌而来。数十只,几百只的乌鸦在河川上飞舞,引得周围路人无不不安地抬头仰望。
「我说,隐扉所在的地方——」我一边奔跑一边说道。
「啊啊,这前方,是神田川的下流!」我手中的草太先生回应。
被行道树阻挡,看不清蚓的根部生在何处。再往前走,已经来到了御茶之水车站。归家人流倏然剧增。躲闪不及,撞上迎面而来的行人,咂舌声起,伴随而来的还有盯着椅子的怪异目光,但是我仍然不住得奔跑。快点,再快点到蚓的根基去。隐扉就在那里,连同那叫做大臣的——。
突然,我感受到一丝违和感。
就在我方才擦身而过的人群中,「哎呀,好可爱」的声音乍然传出。
而我的脚边,一种若有若无被盯着感觉传来。
「哇啊,猫咪!」不知是谁如此喊道。我循着声音向脚边望去。
「铃——芽」
「——大臣!」
不知何时,那只白猫已经开始和我并排奔跑。从下仰望着我,它用满溢喜悦的孩童声音向我说道。
「来玩吧!」
「要石!」
草太先生伴随着怒吼,从我怀里跳出。像是翻滚着一般向着街道上奔走而去。大臣在前面逃窜,一椅一猫穿行于密集人流脚步之间。欸,这什么啊?椅子!?嘈杂的喧闹声开始在人群中扩散,不少人已经掏出了手机开始拍照摄像。我为了不被人群挤出去,更加努力的向着更深处钻去。
「啊啊!」
大臣一转向着车道逃窜出去,草太先生紧追其后。汽车鸣笛,夹杂着快门声四起。川流不息的四车道上,那两位却是一点也不迟疑,在其间辗转腾挪。大臣越过道路中间的安全线,闪身钻进迎面而来的卡车身下,草太先生只得从车旁掠过。不时,下一辆车已经近在眼前,就在撞上的一瞬之前,大臣率先攀上了车盖,草太先生也跟着踩上车顶,发出一阵咔哒咔哒的声音。之后,大臣向空中猛扑跃起,草太先生也随之蓄力高跳。椅子和猫一同消失在了头顶拱形桥上。
「草太先生!」
我大叫起来。透过桥上的栏杆,总算是能隐约看见两人的身影。喂,你看到那个了吗?猫和狗?那不是椅子吗?穿过人们兴奋的喧闹,我终于来到了桥旁。赶忙开始攀登左手边的桥梯。一不小心撞上了打着阳伞的大妈的肩膀。「对不起」,我喘着粗气,从嘴里挤出一句不成音的致歉。心里一个劲儿的道歉,总算是攀上了桥身。此时桥上众人也高架摄像头,我顺着镜头方向望去。
就在车辆穿行的桥面正中央,草太先生此时正立在那里,而大臣则是用两只前爪牢牢扣在草太先生身体的座面上。两人看起来像是在争执着什么,而举着相机的人们则是在疑惑,那到底什么东西。来往车辆也一边躲避着桥上的异物,一边高鸣车笛表示惊异。而我只能呆立在一旁无所适从。
「这怎么办啊——」
眼前一辆车全速向着两个小东西冲去。要被撞了,还没等我想完,椅子和猫不约而同的弹射跳起。那辆车剎车骤响,车笛长鸣而去,草太先生则是顺势跑到了车道那边,桥另一侧的人行道之上。我也不假思索地跟着跑去。——这时。
「——哇啊!」
一辆车与我擦身而过,车笛响起发出抗议。我心跳狂跳不止,向左右张望,确保安全后一口气穿过了车道。
「草太先生!」
我总算追上了他,此时大臣的身影已经全然不见,只留下草太先生呆立在栏杆上,向着桥下远望。我追着他的视线望去。
——然后深吸了一口气。
在我们下方的神田川河坝上,有着一个张着巨口的电车用隧道。赤黑色的浊流正从那里面不断地喷出。咕噜咕噜地扭曲着空气,一边向外泼洒着甜腻的臭味,一边将发出淡淡光亮的无数丝线裹缠在身上。蚓正从电车用的隧道中喷出。
「隐扉——在那个里面吗……?」
突然,一列电车从那浊流中探出头来。银色的车体如若无事发生一般从隧道钻出,穿过蚓的身体,向着河岸对面的隧道驶去。看到这里,我近乎绝望的喃喃道。
「要怎么去,那种地方……」
蚓的身体穿过我们所在的拱形桥,向着神田川的上游延伸而去。我跟着回头,顺着蚓伸长的方向望去。
此时那蛇形一般的头部,正昂起向上挺立。
沿着河堤不断向上游伸长的身体,那散发着红黑色光芒的尖端,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指捏起一般,慢慢的向着天空攀升而上。鸦群也跟着一同扶摇上行,在夕阳的照射下,那条赤色浊流竟也被映得美丽闪耀起来。谁向那溶在其中鸦群呼出细腻而绵长的吐息一般,那闪耀的蚓也慢慢的向着更高的空中伸长出去。
「……欸?」
那上升的势头,不知怎得突然停了下来。
最终保持着河坝两旁大楼的高度,蚓突然陷入彻底的静默。
但是那胴体中的浊流仍然在无声的缓慢旋转汇聚,凝成漩涡。蚓彷彿是停下来思考着什么一样。
「呃……停下来了?」
「……不」
草太先生沉吟了一会儿说道,那声音明显在微微颤抖。我转头看向草太先生,发现他也是盯着脚边的地面。
我也回望自己的脚边,那里只有坚硬的石板鳞列。
「——!」
鞋底被抚摸的感觉传来,我反射般将脚后跟抬起。地鸣?脚边正潜伏着什么巨大的——大到一眼望不到头的巨大的什么东西,此时正在这地下挤压摩擦着。
脚边渐渐泛出一股恶寒向身上攀来。冷汗冒起,仔细倾听,此时连鸟声与虫鸣都消散去了。只有那乾巴巴的电车笛音,像是读不懂空气一般,划破寂静,悠扬其间。
「……太迟了」
草太先生髮出痛苦的低吟。就在我看向他的那个瞬间——。
咚!
地面居然上下弹起。顺着那势头,我也从地上向空中浮起数厘米,身体失衡,最后跪倒在地面上。桥边的路灯此时也如同钟摆一般晃动,发出巨大的金属音。这时,口袋中的手机也应和着爆发出巨大的警报声。可怕不谐的蜂鸣声与电子合成出的「地震警报」声音反覆播放。如燎原野火一般,周围手机的轰鸣与鼎沸的悲鸣声起,逐渐扩散。我连忙掏出手机,打开屏幕,红色和黄色相见的文字闪烁其上「紧急地震速报·关东内陆·请做好强烈摇动準备」。
「——!」
身体僵直。但是下个瞬间,这些文字倏然消失的无影无蹤。警报戛然而止,周围的手机和人群也收去了声音。地面也如同往常一般不再蠢动。
「停下来了……欸,这是怎么回事!?」
结果只是上下晃动了一番。蚓还是保持着静止。我看向草太先生,他此时也面色苍白,至少我看来是这样。
「……被拔出来了」
「啥?」
「第二块要石!」
怎么回事?问题卡在喉头。从那隧道中,一种发泡般的低音响起。我立刻向着桥下张望。从隧道中生出的蚓的根部,如今却开始膨胀起来。就像是软管的一头被谁踩住一般,蚓的根部被水压挤出了一个巨大的肿块。而那肿块此时仍然发出咕噜声颤抖膨胀着。
「——整个都要出来了!」
草太先生髮出悲鸣的同时,那肿块终于从隧道中弹了出来,开闸倾泻的浊流迅猛的喷泄而出,伴随着顺着大地传来的咚的巨响,蚓的尾巴从隧道里一下拔了出来。就在桥下,那如同巨蛇一般的奔流向着远方流去。强风捲起,激烈地拍打着我的皮肤,而那蚓的巨大躯体上,我看到一只白猫此时正乘在上面。
「大臣!」
我大叫。草太先生也盯着那只白猫压低声音说道。
「……绝对不能让大地震发生。铃芽小姐」
「嗯」
「我去去就来」
咔哒骑上栏杆,草太先生从桥上一跃而下。
「欸欸!?草太先生!」
我发出悲鸣,身子也追着探出桥体。只见椅子被吸进蚓的身体里面,在桥下咕噜咕噜地翻滚而去。如同反射般回身,我向着蚓前行的方向跑去。沖入车道,右边剎车乍响,左耳则是车笛高鸣,但是我义无反顾,只是加速奔跑。那左耳畔的剎车声愈发迫近,车流就像是从背后擦过一般。横穿过桥后,我向着步道冲去,凭着这股冲劲,我跨上了桥的护栏。周围人群惊叫。从桥下穿过的蚓的浊流,在眼前急转画弧,向着空中攀去。而周围的人群只能看到我正坐在栏杆上,不知向着空中在凝望着什么东西。接着我——。
「草太先生,等等我!」
一边大叫,我也从桥上飞身而下,只听背后人们发出悲鸣。
「铃芽小姐!?」
被缠在向上攀起蚓的身体上的草太先生,急忙向我伸出椅腿。千钧一髮,我总算抓到了草太先生。接着,咕的一声,我的身体陡然加速。同蚓一道,我的身体也被拉向空中。我的身体开始剧烈的摇晃起来,左脚的乐福鞋落下,翻滚着向着地面落去。我的右手紧紧地握着草太先生的腿,而左手则是用力抠进蚓的身体表面。像是抓在粘腻的米粒上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但是此时我也只能用力抓着那些在我手中不断溃散的米粒。我和草太先生一同乘在蚓的身上,一同穿过那黑色鸦群,向着更高处攀去。顶着风压,我用尽全力将身体拉起。
「你——」
总算是来到了草太先生身边,双腿半蹲,骑在蚓的身体上。草太先生怒吼道。
「做什么傻事!」
「因为,也不能让草太先生一个人——呀!」
米粒一般的体表,突然像是溶化了一般剥离。
「铃芽小姐!」
他的声音逐渐在我头顶远去。我向着虚空落去。回望周围,难以名状的悲鸣从我的喉咙中窜出。就在这时,从蚓的身体中伸出,如同支流一般的枝杈在我的视野中迫近。就在我将要和它擦身而过的瞬间我伸手抓去,碰到了,但是那枝杈也如同米粥一般逐渐粘稠崩灭,我的身体仍然不受控制的向下落去。向下望去,地上的楼宇反射着夕阳向着我的视野迫近。
「铃芽小姐,我来了!」
声音不知从何处接近,但是我看不到那来源。
「什——!」
有什么东西狠狠地冲击着腹部,我的声音被斩断。是那把椅子,从上面跳跃下来的草太先生,此时正用力向蚓那边按压着我的身体。
「唔!」
感受着背后粘腻的感觉,我抱着椅子总算是落到了蚓地面的部分之上,在咕噜咕噜翻滚了好几圈之后,我们总算是停了下来。
「没事吧,铃芽小姐!」
「草太先生!」
继续抱着草太先生,我抬起上半身。此时我们正停在如同具有弹力的冰面一样的物质上。像是果冻奔流一般的蚓的身体,此时正柔软凝固在一起。而透过那冰面,此时能看到蚓身体中流淌的那泡泡一样的粒子正如同小鱼一般在其中游荡。
「蚓的表面太不稳定了,我们暂时就呆住这里」
* * *
就在那无人可见的蚓逐渐攀覆东京天空的那个时候。
从学校和公司归来的人们,正在人海交汇的东京街道上享受夕晖下的一刻解放的时候。
大气之下人声鼎沸,街道四处的店面与人家都开始飘蕩出晚饭的味道,街上电灯初亮,将那太阳最后一点的余辉一扫而光,换上五颜六色的都市霓虹。整个城市就像是又刷过一遍油漆似的,傍晚时分,人们夜生活的氛围开始逐渐浓郁起来。
但是人们丝毫没有察觉。
在那西沉的赤红太阳之前的空间正不同寻常般奇妙地扭曲着。
那高层大楼闪闪发亮的窗玻璃中,停滞在路上车辆的前窗中,装着矿泉水的绿色玻璃中,人们慢跑交错的皇宫外濠(注:原文为皇居堀,实际意思为类似于护城河的设施,依据日本皇宫建造的多层格局围绕其间)的水面上——那奇妙的虹色厄影正倒影其间。就连那群獃滞排立在屋顶飞鸟地黑黑眼睛中,也被一股正汇聚其中的巨大浑浊涡流佔据。
此时的人们脑海中还瀰漫着那不知身畔兇险地幸福。
与恋人约定好不久后地相聚时间。一个人独享的惬意晚饭。群聚在一起朋友们的喧闹对话。还有那迎面而来孩子的笑颜。
人们彷彿把方才发生的怪事都抛在了脑后。
不久之前发生的短震。从桥上飞身而下的少女。以及那之后从天空中不知缘由零落的单只乐福鞋。都已经随风散了。
但是鸟儿们——以及仅有我和草太先生,能看得见。
那在东京上空不断扩大的赤色巨流。彷彿就像是将天空中的塞子拔掉了一般,赤色的泥水开始迴转,向着漩涡的更深处汇聚。伴随着时间流逝,那漩涡别说消失了,势头还在不断地增大。现在,就像是要把整个首都收入囊中一般,那漩涡已经取代了天空,凌驾于这城市之上。
而我正抱着草太先生,在那涡流之上奔行。
* * *
「蚓——在笼罩城市!」
我不由得大叫。抱着草太先生奔走在这蚓的躯体之上,脚下所触及的蚓的表皮已经像是某种具有弹性的半透明沥青一般逐渐凝固。而在我的眼前,是那昏暗模糊却无限延伸的地平线,在我的下面,无数的建筑物如群高耸。而蚓就像是要将这一切覆盖一般,支流四齣,那一条一条的支流竟然也开始汇聚成複杂的涡流。远望那边,那些涡流如同赤红色的眼瞳狰狞。无数的发光赤色凶目,正无表情的从上方凌视着东京。
「草太先生,这样下去——」
「啊啊,这些东西要是落在地上的话,整个关东就……」
不知是愤怒还是恐惧,那声音明显颤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