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
随心所欲的旋律,撩动人心弦的声音。
咚咚,咚。咚咚。
这是什么声音来着。
母亲晨间準备早饭的声音?捉迷藏时「有人吗——」的探敲声?想让母亲注意到自己,敲打护士站窗户的声音?被潮风捲起,落在窗户上石子的声音?
咚咚,咚。
不对。那是木槌的声音。这么说来,那天是——我四岁生日的那天。
我睁开了眼睛。
母亲,正在家里的院子中,挥动着小小的木槌。在我家这个洒满日光的小小庭院中,母亲盘腿坐在张开的纸箱子上不知正在摆弄着什么东西。旁边放着装满木板、小棒、刨具以及线锯等物件的工具箱。
「妈妈,还没好吗?」
我如此说道。那声音听来如此含糊不清,充满童趣。
「还没还没,还没好」
母亲回答我的声音如同歌唱。那长长秀髮,在金色日光中闪着亮眼的绿色光辉。还有那弯弯的睫毛,远比我更加柔嫩的樱唇上,都洒落着如同水滴般金色的光。
母亲让我站在外廊屋檐下,用捲尺测量我的腿长。之后用手锯将木棍锯成几段。电锯铛啷作响,木板上不一会儿就多出了几个小孔。不管是做饭开车还是手工,我的母亲总是得心应手。
「粉色、蓝色还是说黄色,你喜欢哪个?」
在油漆桶罗列的一旁,母亲询问我的意见。
「黄色!」
我如此回答。因为此时恰好一只黄纹蝶在母亲的身后飞舞,那身影让我觉得属实可爱。
梆的一声,母亲起开了油漆桶的盖子,那令人激动不已的味道瞬间瀰漫在了整个院子中。刷子整个浸泡在油漆后,母亲开始粉刷那三十见方的两块木板。艳丽的黄色反射阳光,投来眩目的光彩。
午饭,我们一同吃了炒乌冬。午后油漆终于干了。抚摸那涂着鲜艳黄色的木板。一种奇妙触感通过手指传来。母亲将数根木棍插进木板。咚咚咚,木槌落下,令人麻酥酥的声音响起。
「馁——,还没好吗?」
我又感到无趣了,一边在花坛旁边将小石子排成队列一边不满的抱怨起来。中午的炒乌冬发挥了作用,不一会儿我便在满腹的幸福中沉沉睡去。
「是啊——」
像是勾引我的兴趣一般,母亲慢慢悠悠的说道。咚咚,咚咚。槌音间歇,母亲朝我望来,笑意浮上脸旁。
「完成! 生日快乐,铃芽」
母亲将那黄色的小椅子递给了我。
「哇——」
我发出喜悦的声音。开心不假,但是又感觉缺了点什么东西,那把椅子,实在是过于朴素了,仅仅是依靠木棍将几块木板连结起来的结构。小时候的我,心中不由得会产生一种对戏剧性变化的期待。
「妈妈,这孩子的脸,是在这里?」
我用手指着背板向妈妈投去疑问的目光。
「欸?这个是椅子哦,给小铃芽专用的!」
母亲苦笑。你再稍微等下,她又对我说道。
母亲再次将椅子拿在手里,稍作沉思,她又拿着铅笔在那椅子的背板上画了两颗丸子。从工具箱中翻出刻刀,将那两颗丸子挖下,挖出两个眼睛一样的凹陷。刻完之后,母亲又拿着砂纸尽心打磨起来,满满的涂上油漆。椅子的背板现在看来就像是有着眼睛的脸一样
「看!怎么样?」
「哇哦——!」
这次我的欢呼中不再有任何忧虑。那有着栩栩如生面庞的椅子,彷彿现在就要张口说话,和我成为朋友一样。瞌睡和无聊在顷刻之间就被吹的云消雾散。
「铃芽专用的小椅子——!」
我坐在椅子上。恰达好处的大小,反覆叫着,铃芽专用的小椅子——。
「妈妈,谢谢你!」
我就这么坐在小椅子上,飞身扑进了坐在的旁边妈妈的怀里,抱紧了她。我们三个像是相拥在一起一般在地上打滚。跨在母亲身上,我自信满满的宣告。
「绝对——一直,一生都会珍惜它的!」
「一生!?那妈妈做这把小椅子还真是做对了啊。」
母亲笑道。我也开心的笑起来。我们的笑声,那天庭院中的日光,从海岸传来的涛涛浪声,时而传来的黄莺啼鸣,一同鲜明地齐聚在这里。这些东西一直以来我都不曾忆起,甚至我自己都以为这些回忆已经彻底失去了,然而如今,我正身处于这令人拜服鲜明的回忆之中。
从这如同泥一般温润的短寐中,我慢慢的脱离梦境。
耳旁,风声低吟。
娟娟流水声和那风声混杂在一起。
我睁开了眼睛。
眼前只有一片黑暗。向上仰望,远处夜空中飘散着微明的青色光点。那光点是那么的微弱,就像是眼睛中的蚊影一样。我不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睁开了眼睛,带着不安,我使劲儿眨动眼皮。
「……」
眼睛终于适应了这片黑暗。模糊的物像开始被瞳孔捕捉。头顶上的天顶大概有四五层楼高度,从下面远远去看就像是巨大的积木随意拼接起来一样,凹凸不平,错落有致。到处都是笔直的裂缝,那些淡淡的光亮正是从其中透出。说是人造的建筑,却过于失序杂乱,但是以鬼斧神工而言,整个空间又遵循着某种几何学规律。而我此时就仰躺在这个硕大的空间中。背后石地沧桑厚实的触感中,透着一丝潮湿冰凉。
「这里是……」
伴随着喃喃自语抬起身子。将手伸进裤兜,摸出手机。让我意外的是,就这摩擦声音的轻轻响声,居然在空间中剧烈的回想起来。
「哪儿啊……?」
按下侧键手机的液晶屏听话的投来亮眼的光,我被这划破黑暗的亮光刺得眯起了眼睛。打开地图。圈圈比平常多转了好一会儿后,总算是把附近的地形载入了出来。画面上布满了蓝色的水道,而我的位置就刚好被这些蓝色线条包围着。
「怎么——跑到这么远的地方了?」(注:原文为川の下,指河流下游,大概意指铃芽无意识被水流带到了下游。)
想着再从更大的範围确认自己的方位,手指靠近将地图拉远——啪,画面没了。手机屏幕上只剩下提示充电的红色电池闪烁,没一会儿,连那电池都不见了。
「哇啊啊!」
丹田之中爆发出一声惊叫,这下电池是彻底被榨乾了,脑袋中一阵眩晕,意识都感觉模糊了起来。梦的残响在耳道深处回蕩,我定定地坐在石地上,獃獃地向着四周望去。
「啊……」
远处有小小的光点。从我所处的空间中,有几条小路向周边伸去,其中一条的尽头亮着一抹青色的微光。
「草太先生……?」
我如梦呓喃喃,双脚用力让自己重新站立起来。左脚违和感传来,我才发现我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踢掉了一只鞋子。
「对了……」
我一边趋光而行,一边慢慢探索着回忆。那只鞋子,是挂在向上爬的蚓的时候掉下去的。那之后——椅子——要石,我把要石插进了蚓的身体里。再往后,蚓就消失了,我也从蚓的身上掉了下来。再这之后——
「……!」
总算走到了这隧道一般的空间的尽头,眼前的光景又让我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那里是一片废墟。那一片透着远古气息的废墟正在这地下空间中延展开来。
「这里是——!」
那巨大的废墟,几乎全是木石结构的造物,屋顶砖瓦罗列,柱子则是厚重的圆木,院墙则是石块搭建而成。就在这片废墟的正中,一座比周围高出不少的城门独立其间。那座城门,在这万形俱毁的废墟中,竟然仍保持着往日的雄姿。城门两扉打开,在那其间,竟是星空缭绕。
「——东京的隐扉!?」
我踏足而出。啪嚓声划破寂寥,水浪在我的脚下蕩漾。城门四周,被透着寒意的水洼包围。
「啊啊!」
呆立在城门前的我,发出惊叹的声音。城门中常世的星空熠熠生辉,而在那片夜空之下,能看见漆黑一片的山丘轮廓。在那小丘顶,有什么小巧的物件正插立其上。
一把椅子。
椅子的椅腿,此刻正深深的插在化为黑丘的蚓的身体之中。
「草太先生!」
我向着椅子奔走而去。那座小丘,就像是远在天边,却又给人一种触手可及的错觉。远近混淆错乱。而我只是奔跑,向着门扉靠近,穿过城门,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来到了小丘一畔时。
「欸欸!?」
那里是,方才我所在的昏暗废墟。回头望去,与我擦身而过的门庭依旧,门扉中仍能看到常世一隙。与我在九州拔出大臣时——从那门中所看到的景象,别无二致。
「进不去……」
但是,我看得见。他现在,就在那么近的地方。我再次向着门跑去。但是穿着鞋的那只脚踉跄了一下,我就这么跌倒在水中,嘴里飞入混着沙土的凉水。我立刻起身。将水吐出,撕扯一般将右脚上不方便跑步的鞋子脱下。就穿着袜子再次踏水而出。穿身过门。
「——!」
还是不行。眼前仍旧是废墟寂寥。回身仍然能看见草太先生被困在门中黑丘上。
「……他已经去常世了」
我绝望的低语。但是。他还没有从我眼前逝去。
「草太先生!」
我开始叫喊。
「草太先生,草太先生!」
没有回应。膝盖逐渐脱力。
「草太先生——草太先生……!」
已经无法再维持站立,我跪倒在水中。那奋力呼喊的声音,此时也变成了粗重的喘息。
「草太先生……」
「铃——芽」
突然小孩子的声音响起。我想是被那声音敲击一般望向那边,暗影中大大的黄色眼睛眨动。有节奏的声音响起,尾巴翘立的身影向着我这边走来。我靠着膝盖将身体挺立起来,那只生物却开始在我的大腿上蹭来蹭去。我发出咿的一声悲鸣。
「铃——芽 终于我们两个能独处啦」
「大臣!」
像是要从那白色毛团逃脱一般,我一下站了起来。
「都是因为你——」愤怒在我的心中涌动。「把草太先生还回来!」
「没门」
「为什么!?」
那没有任何情感的眼睛与天真的声音,从那只猫那里传来。
「已经 不是人类了」
「——!」
我的身体倏然向前扑去,将大臣握在手中。
「哇!」大臣欢呼,而我在怒号。
「把草太先生还回来啊!」
「铃芽 痛痛」
那甜甜的声音,让我不由得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给我还回来!」
「都说了好疼!铃芽!」
「谁管你——!」
小猫那柔软的身体,在我手中显得是那么的瘦小脆弱。只要在多用一点力气,那全身的骨头就会在啪嚓骨折声中碎裂吧。大臣的嘴里发出喵,喵的微弱悲鸣。像是小孩子的呻吟。
「你不喜欢我吗?你不喜欢大臣吗?」
「哈?」
我是不是听错了什么。
「我怎么可能——」
「还是喜欢的吧」
「最讨厌你了——!」
我一边大叫着,将那紧握着大臣的手高高抬起。小猫的悲鸣愈发刺耳。残忍的景象在我的头脑中闪过——扼喉抚背,碾碎骨头,然后把它直接丢进冷水坑中。离想像实现近在咫尺的触感正不断地从我手中浮现。残忍嗜血的兴奋与想像里回味到地噁心一同席捲我的身体,只有手中拚命跳动的小小心脏的跃动正在不断地扩大。
「……」
——做不到。两只手上的力道一下子就卸了去。我还是做不到。高举的双手此刻像是重如千斤,一下就耷拉垂落下来。我的手指鬆开,猫咪重获自由。啪啪的水声响起。大臣落在我的脚旁。四条腿站定,像是在观察我的神色一样抬头向我望来。
「……别来烦我」
我让它走开。眼睛令人不快的一热,我又开始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