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开公寓的那扇门,草太先生的味道扑来。那如同遥远异国,心中空有一腔无限嚮往,但是却无法触及,只是憋闷在胸中的味道。我和草太先生在一天之前——不对,準确来说是仅仅十四个小时之前,还一同在这屋子里呆过,此时那也感觉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现在这只有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小小书斋同样是一片混乱。随性摆在地上的书堆尽数崩倒,悉心收纳在书柜中的书籍也有大半零落。风从那仍然大开的窗户中徐徐吹入,地上四仰八叉的书页被吹得啪啦作响。这一切都是因为蚓——我慢慢的意识到。就是那要石被拔出的一瞬发生的上下摇动,将这个房间那小小的秩序一下毁掉了。
不过首先,我要先清洗一下身体。
厨房的旁边有着一个小小的洗面台,再往里面走就是浴室。花洒挂在小小的浴池上。我脱下从千果那里得到的衣服,细心叠好后放在洗衣机的上面。光着身子进到浴室里,热水从花洒喷出,淋在头上。我才发现我的头髮已经结成了人生尚未体验过的硬块,从身上淌下的热水黑的让人不忍直视。我花了不少时间反覆搓洗身体,沖洗头髮,直到流淌在地上瓷砖的水看不到一点颜色。之后我开始研究起脚底。数处深深的割伤遍布在我的双脚。我伸手将逐渐凝固的血痂撕下,小心翼翼地用指甲将埋在伤口中的石子儿挑出。眼角泛出泪滴,牙关也下意识紧咬,但是疼痛还是在脑袋最深处遥远的地方阵阵传来。
浴巾此时正被妥善的叠好收纳在洗衣机上的架子上。在浴巾附近我还找到了收纳在塑料盒子中的药品。
洗髮剂和香皂,牙刷和刮鬍刀还有髮胶这些的瓶瓶罐罐也被摆放的整整齐齐。真不愧是成年人啊,我由衷的感叹。从中流露出的草太先生对生活一丝不苟的态度,让我又不由得感伤起来。我擅自借来一条浴巾将全身擦拭一遍,又从箱子中取出葯贴贴在脚上。
穿着内衣吹乾头髮,我从运动包中翻出我的校服穿好。穿校服总归是要好过继续穿已经被我弄得破破烂烂的,从千果那里得到的衣服。白色的衬衫,深绿色的裙子还有藏蓝色的袜子。系好胸口的红色蝴蝶结,最后再将头髮用橡皮筋扎成高马尾的样子。回过神来,我现在正穿着和从九州出发那天同样的衣服,扎着同样的髮型。即便如此,我的身体中还是有什么决定性的东西已经消失了。就像是为了保持自己同世界的联繫的垂石一样的东西,已经消失的全无蹤影了。现在的我,虽然外观上没什么变化,但是我感觉我的体重彷彿凭空蒸发了一半——身体就像是被灌满空气的气球,不再有脚踏实地的实感,心中迷茫而又不安。但是却还有另一种感情,一种愤怒。先是被任性的给予,然后再擅自把事情推给我,最后又不讲道理的让我失去。结果又是这样?我不禁想到。别小瞧人了!我现在真想对着这个世界的管理者,或者神明一类的东西,如此怒吼。就这么盯着洗面台上镜子中瘦削的自己,「别小瞧人了!」我还是小声地试了试。
只是那声音此时如恸哭般颤抖,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在出门之前,我快速的把房间里散落的书收拾了一下。但是我毕竟不知道书架的摆放规则,所以也只是把书垒成及膝高的书摞,整齐的摆在地上。抬头将窗户合上,再拉起窗帘。
「借一下你的鞋子哦,草太先生」
小声说罢,我将脚塞进了草太先生放在玄关的黑色工作靴。这鞋子明显比我的脚大了不少,我用力将鞋扣拉紧了。姑且把那过大的鞋子绑在了脚上。锁好公寓门,我向着车站进发。
现在,是早上刚过八点。
街上,上班和上学的人开始熙熙攘攘。我无言混杂在向着车站涌去的人群,一、二、三,我在心中默默的数着指头。
第五天了。
这已经是我和草太先生相遇以来,第五个早上了。
* * *
首先,我打算先前往东京站,从那里换乘新干线。如果只是这点路程,我甚至不需要通过手机导航。
沿着神田川的步道(昨天蚓就在这河堤小路上),转过十字路口,渡过巨大的河桥之后,御茶水站就在前面不远处。不巧正好迎上早高峰,车站前挤满了各个年龄段的人。
「——喂,你等一下!」
当我踏上进站口前的斜坡时,有声音在身边响起。但那肯定不是找我的,毕竟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怎么会有熟人。
「铃芽小妹!」
「欸!?」
下意识回头,只见一辆车停在站前,那是一辆红的发亮的敞篷车。驾驶席上的男性正盯着我看。
「……芹泽先生!?」
那是昨天的公寓来客,看样子是草太先生熟人的男性。这时他身披着黑色的夹克,红色V领处荡着那条银色的项链。
「呃,为什么会——」
「你现在是打算去哪儿?草太身边?」
无视我的疑问,他用那不爽的眼神透过圆形眼镜盯着我看。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但是要说不爽的话,我怨气可比他大多了。
「……去找门」
我用他听不到的声音,小声地说道。
「啊?」
「对不起,我有急事」
我转身準备离开。
「我说你等下啊,你以为我找了你多久——!」
手腕从后面被抓住。
「欸欸!?啥!?」
「草太的表妹是骗人的吧?」
「和你有什么关係,放手啦!」
「上车吧」
他就这么从车中探出身子,抓住我的手腕说道。
「哈?」
身旁通勤中的路人们,开始若即若离看向我们这边。
「为什么我要——」
「你,是要去草太那边对吧?我开车带你去」
「为什么你要!?」
「担心朋友不行吗!?」
直视着我的眼睛,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朋友——我被这突然出现的两个字弄得一怔。当然,草太先生也会有朋友。重要的考试朋友弃考了,我肯定也会很担心。但是要不是那种关係极铁的亲友的话——。
「啊啊,在那里!」
这次,从车站出入口那里又有声音突然响起。呃,这个声音是——欸欸!?
「环姐!?」
「铃芽!」
环姐将车站检票口前的人流如断海般分开,以突进一般的气势接近。连我都不由得看呆了。此时环姐正身着蓝色的夏季针织衫,围着淡粉色的围巾(注:也可能是头巾スカーフ可以理解为围巾也可以理解为头巾,甚至还有坎肩的意思,原文スカーフを巻き,一般是围着围巾的意思,但是我寻思那种裹着头巾的样子应该也能这么形容吧),她的肩上还挂着一个大大的手提包。全然一副成年人的假日打扮,但是那对圆睁的眼睛里却充盈着血色。
「呃呃,为什么!?」
「啊啊~太好了~!你以为我找你找得多苦!」
环姐把我从芹泽先生那里拉开把我拥入怀中,带着哭腔说道。
「我警告你,不许再靠近这孩子一步!不然我报警了啊!」
「哈!?」芹泽先生一脸震惊地看向我。
「谁啊!?你妈妈!?」
「这就是你带来家里的男的?你被这家伙骗了!」
「欸欸?」我和芹泽先生不约而同的叫了起来。环姐则是自顾自地得出了结论之后,拉着我的手腕向着车站入口走去。
「走,回家!」
「等,等一下环姐」
「快点走啦!」
我双脚站定,甩开了环姐的手。
「抱歉环姐,我还不能回家」
这么说着,我在一脸呆样的芹泽先生与那辆红色敞篷车间来回扫视了几眼。没办法。我只好拉开车门,迅速的坐在了芹泽先生旁边的位置上。
「芹泽先生,请出发吧」
「呃?啊,哦,好!」
回过神来的芹泽先生迅速转动钥匙。引擎开始夸张的轰鸣起来。
「等,等一下铃芽,你给我停下!」
环姐向车子赶来,眼睛里的血色愈发浓重。我的姨妈,真的会报警也说不定。
「芹泽先生,快点!」
「铃芽,你这孩子!」
环姐将穿着宽裤的腿抬起,一脚踏在了敞篷车的车门上。
「我超!?」芹泽先生人都傻了。
「我不会放你一个人跑的!」
踏着车门一跃而起,环姐一屁股坐在了车的副驾驶席上。
「环姐你干嘛,下车啦!」
「铃芽,你才是想要干嘛!?你这不就是离家出走吗!」
「我有好好发LINE了吧!」
「但是我发给你的你全都无视了不是吗!」(注:既読スルー,LINE信息点开看了就会出现一个已读的标誌,已读不回在日本人看来是社交行为中相当失礼的行为)
我们争吵的声音越发响亮,「我说你们都冷静一下啊」芹泽先生只得在一旁扮演和事佬。从旁边路过的上班族则是皱起眉头,投来好奇的目光,然后小声地交谈着。
「一眼情侣吵架」
「明明是三角关係」
「这不明摆着牛郎的客人嘛」
「这下修罗场啦」
才不是!就在我转头想向着那群看热闹的路人大叫的时候。
「吵死了」
从身后,传来孩童一般的声音。我一惊反身看去。
车的后座上,一只小猫仔(注:等一下,刚说环姐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之前还说女主坐在了芹泽先生旁边的位置,那她到底是坐在哪儿才会转身向车的后座看到猫的?这车前排有三座的意思?)——大臣正端坐在那里。仍然是之前发生急剧枯瘦变化的身体,那炯炯的黄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
「——猫说话了!?」
芹泽先生和环姐在我的两旁同时惊叫起来。
「呃?」我连忙挂起应付的假笑。「猫怎么可能会说话嘛?」
「是——」两个人面面相觑,之后又重新看向那只猫。
「是这样的啦……!」我应声夺过话头。啊——嗯,猫当然不会说话啦,这是当然的吧。嗯嗯,猫怎么可能说话嘛,嗯嗯。两人各自低声说服着自己。为了让他们不要再纠结这事,我赶忙开始摆弄起方向盘旁边的车载导航。
「比起那个——」
将住址输入进去(原文用的住所二字,如果后面不是这么回事再回来改),按下确定键。「目的地已设定」合成音自顾自地响起。
「那么,就麻烦芹泽先生到这个地方」
「呃——」芹泽先生瞥了一眼导航大叫道。
「啊啊,这么远!」
「你不是说了吗,哪儿都会去」
「欸,你要去这里……!」
环姐也看嚮导航的画面,一脸惊讶。我从这两人之间的缝隙钻去后排车座。总归是不能让环姐惊动警察,也不想就这么被带回九州。虽然不知道芹泽先生的底细,但是难得他都说要带我去,那我也只能不客气了。至于环姐,既然她不放心我一个人瞎跑,那随她喜欢一起去呗。此时大臣像是在思考着什么事情,整只猫就这么蜷成一个球缩在一角。
怎么样都行,各位,爱干嘛干嘛。都与我无关。我反正是要去找我自己的隐扉。系好安全带,我强硬地对芹泽先生说道。
「拜託了。这里我非去不可」
「真的假的啊——……」
在看了我好一会儿后,芹泽先生无奈的叹了口气。一边抬起手剎一边说道
「这下,肯定是没法当日往返了啊」
* * *
车辆从车站前起步,在又宽又新地道路上开了一小段后,马上就遇到了收费站,付费过后,车辆驶上首都高速路,开始飞驰。
这段时间,我们三个人谁都没有说一句话。
芹泽先生一言不发的握着方向盘,环姐她一脸不爽的盯着飞速掠过的街景,大臣则是仍然蜷在我旁边的座位上熟睡着。吹入敞篷车露骨的劲风与车辆的加速度把我深深地摁入车座。九月早上的天空放眼望去皆是通透蓝天,而那风中则是湿气满盈。
我慢慢的合上了眼睛。
每当车辆出入于大楼的阴影,眼皮的里面都会有模糊的影像闪过,在盯着那些影子的时候,我察觉到脑袋里那塞满了的各种情感的轮廓也开始逐渐溶解。愤怒、焦躁还有孤独都变得暧昧起来。除此之外,力气也逐渐从全身紧绷着的肌肉中逐渐滑落。就一会儿——我在逐渐融化的感觉中想着。把眼睛闭上,将身体放鬆,让感情暧昧,就这一会儿,原谅自己一小下吧。就这一点点的时间里,把一切放在不知何人驾驶的车上,融入进那加速中。在下一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我一定又不得不去面对什么事情。又不得不去战斗。就在这几小时后,我一定要直面任何的苦难。但是现在——
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我如同被拉入深深地泥泞之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