芹泽先生难耐沉默开始放音乐的时候——这是我之后才听说的——正好是我再后座睡着后不久。芹泽先生用手在固定在方向盘旁边的手机上点了几下后,从藏在两扇车门中的音响中明快的鼓点与吉他的弦律流出,前奏过后,风格劲朗的女主唱闪亮登场。
「为 了 与 那 人 的,妈妈相见——,现 在 我 正 一 个 人,坐在列车上——」(注:《魔女宅急便》的主题曲《ルージュの伝言》(口红留言),很经典的啦)
这是几十年前,日本旧时的流行歌曲。(注:《ルージュの伝言》实际上发行于1975年(原唱:松任谷由实,东芝EMI发行),1989年吉普力将其作为《魔女宅急便》主题曲使用)但是这也不妨碍芹泽先生一边用手指在方向盘上打着拍子,一边开心的唱和。
「黄昏逐渐笼罩的街市——与车流,从我眼前匆匆流过——」
「你吵死了」(注:せからしかね这句方言真给我整不会了)
盯着那个来路不明的男人,环姐小声吐槽道。
「不是,这首歌多衬景儿啊,这不还刚好带着只猫」
「哈?」
「那只猫,是铃芽小妹妹的宠物吗?」
这问题问得环姐摸不着脑袋。
「我们家才没有养猫」
环姐不爽的如此说道。芹泽先生则是伸手在车上的储物盒里翻来翻去,最后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卡片来。
「我,叫做芹泽。是你女儿的朋友的朋友。大概。」
环姐用手指捏住那张被递出的卡片。原来是一张学生证。学生证的照片里映照一头刚睡醒张牙舞爪的金髮,而那圆圆眼镜儿的深处则是一对睡意盎然的眼睛。在照片旁边,芹泽朋也的名字和出生年月,以及所属的学部尽数罗列其上。
「……教育学?」
环姐眉头皱起。他这外观和学的专业也真差的够远的。
「嘛,以后还是想当个老师的」
芹泽先生如此简单的答道。
「……我姓岩户」环姐递迴学生证后,短促地自我介绍道。
「萍水相逢也是缘嘛。这一路,就请多多关照啦」
芹泽先生不知为何半小起来,铛铛几下得心应手的换挡。之后变速器如咳喘般轰鸣,车辆也咔哒咔哒的摇晃起来,一边晃着,这辆敞篷车猛地加速,一举超过了前面的车辆。
「……这车好破」
「这台二手车那可是便宜的不得了!」芹泽先生开心的说道。「正常来说这一台没个百万日元可下不来。在歌舞伎(注:其实就是歌舞伎町)打工的前辈便宜让给我啦。很帅吧?」
你说歌舞伎街?怎么样都好啦,话音刚落,环姐又接着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比起这个,我说你,真打算这一路走完?这单程就得花7个小时左右吧?」
「没事没事。要找草太的,也不是只有您的女儿」
「也不是女儿,铃芽她——」
环姐侧目盯着向后奔流的路面,沉思半晌后开口道。
「……她,是我侄女。姐姐的孩子。姐姐过世之后,我就接手了。这孩子,从小就只和妈妈相依为命来着」
「啥?」
突如其来的身世话题连芹泽先生都不知道怎么接话,只能发出暧昧的声音做出回应。但是,这并没有打断环姐的话头。
「姐姐应该说是死于事故吧,嘛,总之很突然。我收到联络之后,当时我只顾得赶快赶到铃芽身边,毕竟她除了母亲,真的就是无依无靠了」
环姐没有看芹泽先生的反应,只是低着头继续诉说着。对于环姐,她或许只是想让谁来一同担负这个故事。是谁都好,只要能够听她诉说就够了。当她坐在前往东京的新干线上,心中满是担忧的盯着那车外的风景的同时,这些片段就开始在脑海中反覆闪现,引她陷入了长长的思考。
「铃芽在那个时候,只有4岁。我对她说,和姨母一起到九州去吧,铃芽也只是乖巧的点了点头,但是时间到了那天晚上,这孩子却不见了。她迷路了,在什么也没告诉我,去找妈妈的时候。那个时候还是末雪飘零的三月时节来着。我当时已经从老家移居九州很久了,三月还能这么冷着实让我吓了一跳,在这种夜晚,铃芽一个人在外面瞎跑实在是让我担心得不行。所以我也在那黑暗的城市中,找啊找,找啊找」
那天夜晚的不安和恐惧,环姐至今都还历历在目。铃芽,铃芽,她不息地反覆呼唤,在泥泞的地面上漫无目的踱步,用手电筒反覆照亮阴影。每当心中想到那个万一,就让她如同窒息。那天夜里就像是被扔进了噩梦中一般。
「好不容易找到她的时候,铃芽,她整个人就这么蜷在积雪的原野之上。怀里还抱着她妈妈做的宝贝椅子,我,看到这情景就不由得悲从中来——」
心中无限悲悯,环姐将我——幼小的铃芽紧紧抱在怀里,「就来当我们家的孩子吧」她的话语同泪水一同落下。那个时候怀中小小的身体,竟然那么的冰凉,这种触感时至今日她彷彿还能感觉得到。
车辆驶过架在荒川河上的巨大桥樑。而在远处的那座铁桥上,一架电车也在这时飞速穿过。就在河边那茶色的土地上,男女混杂的足球赛正在热热闹闹的进行着。从那些男女身上,移动目光,转向那波光粼粼的水面上,环姐眯起眼睛。——十二年,她小声说道。
「……对,数起来的话,自那以来已经十二年了。把那孩子带回九州,两个人一同走过风风雨雨。终于到了今天——」
一声乾瘪的咻声响起,环姐向着声音看去。芹泽先生正面无表情的吸着烟。
「——啊啊」
注意到环姐的眼神,他淡淡地说道。
「不喜欢烟吗?」
环姐只是苦笑道
「……客随主便」
是啊,我们不过是萍水相逢的路人。对着陌生人说这种事的我也是不太正常。环姐慢慢的收拾好心情,冷静的思考起来。这人大大咧咧的性格这时候真是帮大忙了——虽然他不会关心我们的事情,但是相对的我们也不用在乎他。大家都对对方不抱有奇怪的期待的话,那也就不会招来失望。我们之间的联繫也不过一日之间罢了。如此想来,这段旅途的伙伴是这种对别人的事没什么兴趣的人真是太对了。在如此自我说服下,环姐心中终于升起了对芹泽先生的一丝丝好感。而芹泽先生则是一边享受的吞云吐雾,一边说道。
「所以,我们接下来就是要回铃芽小妹她小时候的老家咯。虽然我还是搞不清楚到底是什么状况,不过草太总归是在那个地方没错吧?」
「谁知道……但是那个地方现在,应该什么都没剩下了吧」
这么说着,环姐回头向后座望了望,而我此时仍在熟睡着。
「你,要不现在打道回东京?这样的话,这孩子看到神田川之后也就死心了吧」(注:这里只是想化用了不见黄河不死心)
「问题啊,我还得让草太赶快把借我的两万日元还我」
「哈?」环姐有点无语。「你现在就像是专业讨债的一样」
哈哈,芹泽先生乐得就像是谁在夸他一样。虽然不管我的事——环姐侧目看着他那张笑脸,默默想到,这年轻人,当老师大概是肯定没戏了。红色的敞篷车跨过县境后,一路向着绿意盎然的方向北上而去。「就让我好好教训你,My Darling」(注:同样出自《口红的传言》,详细情况见前文),路上只剩下芹泽先生应和着音乐的高歌。
* * *
在车辆不时的晃动中,我睡了许久。有时意识会返回身体片刻,我都会脸探出车子,就像是从梦的海洋中探出头来换气一般,大脑蒙蒙的,远眺风景,不久后就又返回梦海沉浮,深深地睡去,如此反覆。
而我每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围的风景就会随之一变。连锁店排列两边,民家稀疏散落的聚落沿着一直向着绿意满山的山间道路延伸。不知何时,从我们旁边驶过的车辆已经完全变成了巨大卡车。隐隐约约能看到那些卡车的车头上面像是标识一般的布上写着「环境省」、「清除土壤」、「污染土壤」的字样。但是我这个时候根本没有细想这些的意志和气力,当这一切从视网膜上滑过之后,我又陷入睡眠。
在不知第多少次恢複意识的时候,车正行驶在不知名的小镇中。地面是没有凹凸平滑的沥青,道路两侧涂着白色车道线与黄色的中央线,闪着令人眩目的光。但是仔细一看,路边经过的人家和商店其实都是废墟,不管哪间屋子都覆盖在盛绿之下。斜着停放在停车场上的车,开着不管的窗户,横放在门边「午餐时间」的看板,如同谁人生活突然被截断留下的横截面一般,只是默默地在街道两畔步入腐朽。就在这了无人烟的镇子的正中,只剩下道路完整整洁,向着前方延续,而那道路上,此时也只剩下卡车穿行交错。这一切就如同梦中延续的风景,我在盯着看了一阵之后,又再次沉入泥泞般的熟睡之中。
突然我像是要弹起来一般从梦中惊醒,是摇动,我敏感的意识到。
确实有一丝和车辆的晃动不同的震动。望向旁边的大臣,此时它也和我一样,在向着四周张望着。
「刚才,是不是晃动了一下!?」
向着驾驶座的芹泽先生问道,但是他只是四平八稳的回应道。
「啊啊,终于起床了?现在轮到你姨母睡觉了哦」
伸头查看副驾驶座,环姐此刻正深蜷在座位上呼呼睡着。
「你们一家都睡眠不足啊」芹泽先生浅浅地笑道。就在这时,方向盘旁边的手机,发出了一声小小的声音。
「……真的欸,震幅三级。车走着都没发现」
不一会儿,我的手机也短短的震动了一下。打开手机一看,正是一分钟前那震幅三级震动的通知。
「停车!」
「欸欸!?」
车一在路边停下,我立刻飞奔而下,向着周围四处望去。只见到道路两边那及人高的草木,正覆在地面上野蛮生长。不远处是写着「归还困难区域禁止进入」的牌子和铁栏,再向里面望去能看到被草埋覆的小径。顺着小径在更远处能看到一座微微隆起的小丘。
「喂,等下,铃芽小妹!」
背后能听到芹泽先生的喊声,但是我头也不回从铁栏间钻过,向着小丘坡上跑去。
站在小丘顶端回望,绿色的景緻在我的眼睛下面铺展开来。民家和电线杆像是小心翼翼地屏息潜藏在林宇中。我一边冒汗,一边凝望着那景象。
「没有出现……」就在我嘟囔出声的下一个瞬间,地鸣又从脚底传来。我立刻向脚底看去。地面确实在微微颤抖。那些藏在草丛中的小石子,正在确实的发出咔嚓咔嚓的细小声响。就在我屏息看着这一切的时候,那震动却在逐渐减弱。我再次抬头,确认周围的状况。
——没有出现,我再次喃喃道。
(注:关于前文的卡车的描写,以及「归还困难区域」,都是指向311福岛地震的概念)
无处可觅,蚓的身姿。地鸣也消失的无影无蹤。
是草太先生在抑制蚓——我生出这个念头。草太先生化为要石,成了蚓的封印。在东京的隐扉中,我所看见的那个景象里,那插在黑色山丘上的椅子的身姿,此时又回到我的脑海中。心中苦郁。那正是——让人窒息的孤独的光景。
「……大臣」
不知是不是跟着我跑来的,大臣此时正在不远处端坐着。它用那浮现骨头轮廓的后背对着我,眼睛不移地盯着小丘下的城市。
「你,到底是什么打算?」
我尖声责问。小猫却是不为所动,仍然背对着我一动不动。
「你不打算说点什么吗?——我说!」
猫仔仍然没有回应,而我此时已经将挂在校服里面的闭门师的钥匙和校服上的蝴蝶结一同紧握在手里。
「要石这东西——」已经不期待回应了,我小声地自言自语。
「就算不是闭门师,一般人也能当吗……?」
「喂——」
循着那悠哉游哉的声音抬头望去,芹泽先生正两手插兜,向着土坡上攀来。
「铃芽小妹,出什么事啦?没事吧?」
一边攀走一边抬头向我看来,但是从他说话的语气里我倒是没听出来多少担心。
「非常抱歉」我回应道。「这里什么事都没有。我们得赶快——」
就在我一边说着一边走下小丘的时候,他却径直从我身边走过,向着丘顶爬去。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目光追着他向上。芹泽先生站定在小丘的顶部,两手伸直,举过头顶,十指交叉,深吸一口气。
「哈——,身体僵死了——!这大概得走了一半的路程了吧」
这么说着,他从口袋里拿出烟盒,嘴上叼住一根,然后用打火机点火。脸上带着汗滴向丘下小镇望去,然后开始惬意得抽起烟来。
看样子是催不动他,我也只得和他一起远望起同样的景色。说起来——事到如今我才注意到。就在我睡觉的时候,芹泽先生一直开车到现在。但是连这样基本的事情,我都没有加以注意。或者说没有注意的余裕。就在刚才我还着急着出发来着。但是——
「风真舒服啊。比起东京的风是不是要凉一些」
芹泽先生出声说道。眼下田园的绿色铺成一面扩展开来。风抚草动,波浪般窸窸窣窣的声响满溢周围。正午的太阳照映在数间屋子的房顶上,闪出晃目的光。远处一台卡车如同切分风景一般在视野中慢慢的移动着。向着更远处望去,能看到彼方青色的地平一线。不知何处传来的空洞响声中,芹泽先生被晃的眯起眼睛说道。
「这附近原来,是这么漂亮的地方啊」
「嗯?」
凝视着景色,我不由自主地小声说道。
「这里——漂亮?」
那被黑色蜡笔涂满的日记的白纸突然出现在脑海中,并且开始和这眼前的风景重叠起来。所以我听到他这么说的时候,只得单纯的一惊。漂亮?
「吼?」
芹泽先生饶有趣味的看着我——不妙。果然我现在还是没有一点放鬆的余裕。
「对不起」
说罢,我开始走下斜坡。不赶快去往那里的话,嘴里如此小声喃喃道。大臣仍旧一言不发,只是跟在我的身后。背后也响起了像是无可奈何一般芹泽先生的脚步声。「喂小猫,喂——」这次他又开始向小猫搭起来话来。
「这一家,感觉都挺有故事的啊」
……说胡话还请小声一点。
回身盯着他猛看,发现芹泽先生身后的积雨云正在一闪一闪。不久之后,低沉雷鸣开始咕隆作响。抬头向空中看去,那黑色的云群就像是在逃离灾厄一般,乘风迅速远去。
「你所寻之物是什么——,是难得一见的东西吗——」(推测是《梦の中へ》,为井上阳水于1973年发表的单曲)
芹泽先生手机中播放的音乐,全都是那种老旧的国民歌曲。
虽然其中大部分我听都没听说过,但是现在放的这首歌我感觉倒是在哪里有所耳闻。完全不在意我和环姐之间尴尬的沉默,芹泽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在嘴里哼唱着歌词。「不管是包里还是桌子里,怎么找都找不到——」。
「啊,下雨了」
突然,副驾驶席上的环姐嘟囔道。
「真的假的!」
芹泽先生少见地发出了富有感情色彩的声音。从敞篷车抬头向上面看去,此时天空已经完全被灰色的云蒙住。而地面沥青上的闪闪雨斑此时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加。突然,一粒大大的雨珠,不经意的啄了一下我的脸。
「这下可不太妙了啊……」芹泽先生髮出了莫名其妙的悲鸣。
「怎么了?我看这车不有顶,快点关上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