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们好不容易到达滨海休息区的时候,那两人此时就像是偷偷跑到夜晚泳池,穿着衣服入水,脑子有点问题的情侣一般,全身湿得和落汤鸡似的。之后我拒绝了一同处理这一路上产生的包括换衣服,上卫生间以及吃饭等问题的邀请。现在的我实在是没有在饭馆吸拉麵的心情,而且肚子也一点都不饿。见我摇头,环姐叹了一口气,和芹泽先生一同消失在了休息区的建筑物里。我蜷在停车场里的车的后座,抱紧膝盖,空然盯着那被黑色渊洋噬去的坠雨。大臣也还是团成一个球,在我身边呼呼大睡着。
* * *
就在我望着雨发獃的时候——
环姐先是直冲卫生间,换上了带来的洋服(白色的无袖洋衫罩着淡紫色的开襟毛衣),之后对着镜子三下五除二的重整妆容。虽然这只是匆忙整理,但也足够成为这冷峻心境中一点小小的慰藉。之后她前往休息区的饮食区点了一份「渔夫的随心所欲套餐」,坐在和芹泽先生不同的桌子,独自解决了。
周围的环境倒是不错,休息区的建筑是数年前方才重新建设,从内到外都一副崭新模样,而此时两人身处的饮食区则是一个天花板甚高的巨大空间。肥美的青花鱼在口中香气绽放,空调的温度也被调得刚刚好,客流此时也熙熙攘攘。吃完饭后再品一口热茶,环姐自离开九州以来,头回得以安然地叹息。
虽然问题还有很多——环姐如此想到。但是不管怎样,好歹是见到铃芽了。虽然现在变成要先回她小时候的老家一趟,话说回来,我还不知道那个叫草太的不知底细的男人为什么会在那里——但是让铃芽去那里见那个男人一面,她总归就会老老实实回家了吧。这就是恋爱吗?嘛,或许也会有这种情况吧。但是说一千道一万,为什么事到如今又是那个地方。
……难道说,这就像是她的自我认知建立的过程之类的?在一阵儿脑补之后,环姐逐渐开始描绘这样的想像。不管怎么说,铃芽还是个小孩子。在自己的成长与人际关係形成的过程中,还是会想迫切的知道生于何处的吧。嗯,一定是这样。回到久违的老家,重新收拾自己的心情,然后回到原来的生活中。铃芽其实也不就是想进行那种谁都会经历,非常寻常的自我洗礼的仪式不是吗。
环姐试着这么告诉自己。虽然这么想心中一点也不会觉得安心或者生出什么实感,但是只有这么想,才能稍微让自己的心稍微宽慰。
呀,那我后天是不是就要去上班了,说起来……
这么想着,环姐拨通了稔先生的电话。
「——啥啊,你说牛郎男!?」
听环姐大致说明了一下情况,电话那边的稔先生大叫起来。
「哎呀,实际上不是牛郎啦,但是给人感觉就是那种卖不出去的穷光蛋牛郎一样……不是不是,没在骗你,我也应该没有被骗啦」
环姐把手机紧紧贴在耳旁,向着身后瞟了几眼。芹泽先生正坐在最里面的桌子上享受的吸着拉麵。这人吃的鱼翅拉麵啊。环姐不由得想到。刚才她也在纠结到底是吃拉麵还是套餐来着。
「但是,那也很危险吧!」稔先生说道。从电话那头有黑尾鸥的叫声传来,看样子此时对面的天气应该还不错。渔业协会的办公室那泛古的窗框还有那窗外蓝色的海天一线,突然涌入了环姐的思绪。
「你们两个弱女子,坐在紧闭的车里!」
「哎呀,不是密室啦,敞篷车——」
「敞……!?」稔先生吃了一惊。
「敞篷车!?那更不行啦!环小姐,你现在在宫城具体哪个位置?休息区——大谷海岸的——我知道了,请在那里稍微等一下——」
啪嗒啪嗒,电话那边猛敲键盘的声音传来。环姐竟然感觉能看到那副画面——阳光下大只的稔先生的身影,一辈子大概只开过轻卡和叉车的他,为了自己拚命的样子。
「刚好那个停车场现在,有去往东京的高速巴士,座位也几乎都是空的。我这边来帮你预约——」
「等,等一下啊稔先生!」
环姐连忙阻止他。都已经到这里了,那就陪铃芽回老家一趟的打算,这事儿解决之后铃芽一定会心满意足的老老实实回家的想法,环姐一股脑地都告诉了稔先生。
「你想,这不就是某种人生仪式吗」环姐打了个比方「青春期的时候这种事情不很寻常吗?」然后环姐开始如流阐述她那不知从谁那里听来的歪理。就在她再一次麻痹自己的脑子的时候——这怎么可能,脑袋里不知什么地方突然钻出了这个想法。一定不是这么回事。环姐在诉说中,总算确认了心中的那种违和与不详的预感。
这件事不会按照我所期望的那样发展,铃芽的所思所想,心中抱着的小秘密,大概,会远超我的想像。虽然环姐目前毫无依据,但是本能的对这后来的想法抱有了一份确信。
在我后天回去之前就拜託你了哦。
环姐把这些自己都已经难以相信的话语告诉稔先生后,挂了电话。
* * *
距离目的地,车行约一小时四十五分钟。
我像是从手机的地图上将眼睛剥离一般移开目光,深吸一口在雨和潮风中湿润的空气。还差一点。还差一点点。像是要消解那催着我向前的焦虑,我慢慢的将空气吐出。
然后我又再次点了点地图的菜单,调出移动记录。整个画面迅速缩小,最终把整个日本列岛都收在一个屏幕之中,然后,我至今为止走过的路线都被用蓝色的线表示出来。坐渡轮从宫崎到爱媛,之后又乘车横穿整个四国岛到达神户,从神户坐新干线直达东京。现在又沿着太平洋,经过千叶、茨城、福岛,最终来到了宫城。就在那几乎横断整个日本列岛的蓝线旁边,显示着1630KM的数字。如此距离,都被我踏过了。所以,没问题的——我在心中说服着自己。就算是常世,我也一定去得。
就在这个时候,脚边突然传来一种不快的感觉,我不由得直起腰来。我又能听到了,那地鸣的蠢动。
「——!」
手机在手中震动不止,写着「紧急地震速报」的红字出现在屏幕上。我跪立在座位上向着四周在张望。只见整个停车场的车,都在上下跃动,发出吱呀摩擦声。停车场外面的状况已经难以确认了,因为积在顶棚水槽中的水此时已如瀑布飞泻。而此间状况却在数秒后像是回心转意一般倏然褪却。最后手机也转为沉默,脚边的大地也失去了生气。整个停车场此时还在跃动的,只剩下我胸中那鼓动的心。
「……草太先生」
握住藏在衣服里的钥匙,我小声悲叹。
这一切都会徒然重複吧,这之后的几年,几十年。每当地震来袭,我都会想起那独居在黑色山丘的草太先生的吧。就算草太先生能耐得住这般命运使然——我也绝对忍受不了如此记念之苦吧。
「草太先生,草太先生……!」
我如同祈祷般拚命递出思念(注:祈るように必死に思う,这表述太难翻译啦)。我马上就会到你身边。马上,就会去救你的。
「——铃芽!」
循着从建筑物那边传来的声音抬头望去,环姐正顺着屋檐向着这边走来。一边向我询问「刚才是不是又地震了?」,一边打开车门坐进了副驾驶座。此时环姐已经换上了淡紫色的开襟毛衣,脸上也恢複了一点气色。
「真让人郁厌啊,总是地震……」
环姐如同自呓般喃喃道,用手指整理被雨水打湿的刘海。我对着那后视镜中的环姐问道。
「芹泽先生呢?」
「他是不是还没吃完啊?倒是你,不吃饭真的没问题吗?」
「嗯」
「不是我说,你早上应该也什么都——」
「肚子就是不饿」
环姐听闻此言也只能小小的叹息作罢。雨一直下,气氛不算融洽。明明才刚过正午,光亮就像是亮度调到最低的手机屏幕一般昏暗。
「……我说,铃芽」
环姐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开口道。
「果然我,还是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为什么,这么想回老家去呢?」
「门——」我下意识出声,反应过来后赶忙改口道。「……抱歉,我也不好说明」
「这是什么回答啊……」
一直通过后视镜看我的环姐突然转身过来,这是几个小时以来第一次目光相对。
「你,这样给人会添不少麻烦」
「麻烦——」我硬生生地将后半句,你这不是自己非要跟来的,咽进肚子,撇开目光,我轻蔑地小声说道「就算说了也理解不了的,就凭环姐的话」
环姐长叹了一口气。梆地一声,环姐突然把车门打开,起身下车下车,从车外抓住我的手腕。
「跟我回家。那边有巴士」
「什么?」
「问你理由你又不说,脸色惨白成这样,还硬撑着说啥也不吃!」
「放开我!」
我将环姐抓着我的手甩开。
「环姐你要回就回去好了!我又没拜託你跟来!」
「你不知道吗!?我这一路有多担心你!」
环姐的声音在愤怒中颤抖不止,可是此时我却只顺着那声音叫道。
「——那是你太多事了!」
环姐大张着眼睛。紧咬嘴唇,慢慢低下头。两肩大幅度的上下颤抖。彷彿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一般,她深深地吸气又吐出。
「我已经——」她压着声音,慢慢说道。
「累了……」
我盯着环姐。她就站在停车场屋檐下的昏暗的光线中矗立,环姐又低声说道。
「从我不得不收养铃芽算起,我已经为你付出了十年了……简直就像个傻子一样,我」
欸,我的心中突然一怔。风吹进来,带着雨滴,一下一下的打在我的脸上。
「不管怎么样总是放不下心来,对没有了母亲的孩子」
突然环姐露出苦笑。在她的身后,正是那仍然在吸入雨水的昏暗的海洋。
「你当时来我们家的时候,我,才二十八岁。年轻,而且又本该是人生中最自由的时候。但是,有了你,我从那个时候开始就过上了忙碌,没有空閑的生活。家里不能叫人来玩,带着孩子找人结婚也不怎么顺利。就算算上姐姐留下的那笔钱,这种人生也完全不值当啊」
突然环姐在我眼中的身姿开始模糊摇动起来。是泪,我后知后觉,此时我的眼中,已经噙满了泪水。
「是——」我的声音有些沙哑。「这样吗……?」
我也低下了头。突然注意到不知什么时候,大臣已经坐在了车门缘上。那圆圆的眼睛大张着,直勾勾的看着环姐。
「但是我——」
不想说这种话。
「我也,不是想才和您生活在一起的」
口是心非。我像是欺骗自己一般大喊。
「我又没有拜託你把我带到九州去!明明是环姐你说的,让我成为你们家的孩子!」
铃芽,来做我们家的孩子吧。那个夜里怀抱中的温暖,至今仍然存在我心中。
「我才不记得这码事!」
环姐半笑着说道。之后她把胳膊抱在胸前,怒喝道。
「从今天开始,你可以从我家离开了!」
环姐的嘴角弯起。
「该把我的人生还给我了!」
嘴角越来越明显的笑意,可是她的眼神却那么悲伤。不对,这一瞬间我想到。这绝不是环姐。嚓!我旁白的大臣发出威吓般的叫声。环姐——环姐的身体,两眼此时明明泪雨滂沱,嘴上却带着笑容,站立在那里。
「你——」我下意识地质问道。「是谁?」
「左大臣」(注:和ダイジン一道,写作サダイジン,依据前文,对应大臣译作左大臣(实际上左大臣就是日本内阁位序第二的长官))
又是孩童般的声音。
环姐的背后,一个巨大的黑色轮廓现出。
那是一只比车还要巨大的——黑猫。在微明昏暗中,那吊睛巨瞳,此时正闪烁着瘮人的绿光。
「左大臣……?」
我方才在嘴里小声的重複这个名字,大臣就已经发出嘶嘶的叫声从车上跳下,以停车场的地面为跳板向上反弹跃起,毫不犹豫地向着那只黑猫的面门飞去。如同女人般地高亢悲鸣扬起,两只猫就这么扭在了一起。黑猫那巨体噗通一声翻到了在了地上,接着两只猫又抱在一起在地面上翻滚起来。
「欸欸——!?」
我彻底凌乱了,只得怔怔地盯着眼前这场猫戏。就在此时,面前直立着的环姐的身体突然开始像是失了魂一样摇动起来。如同被斩断了弄丝的木偶,直挺挺地向着地面倒去。
「啊,等,等下……环姐!?」
环姐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我连忙下车,蹲下查看她的状况。
「环姐!你怎么啦,你没事吧!?」
将她的头枕在我的手上,护着头部翻抬起她的上半身。还好环姐的胸部还在上下起伏,呼吸还在。
突然我注意到猫声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戛然而止,我抬头向上望去。
「——啊!」
眼前的景象让我难以置信。那本来有着马匹大小身形的黑猫,此时大小竟然只有刚才的一半左右。而大臣此时却被那只黑猫叼住脖子,在黑猫的脸下左右摆荡着。就像是大猫叼着小猫那样。然后,那黑猫动了起来,慢慢地向我们这边走来——但是它每走一步,身形就跟着缩小。这不禁让人怀疑是不是此间远近的视觉法则出现了混乱。那只猫不断地变小,当它从我身边经过跳上敞篷车的时候,它的身形就只有大型犬般大小了。
「怎么——」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全然不解。最初那巨大的身姿彷彿就像是错觉一般,记忆暧昧,我不由得问自己,那只猫一开始真的是有那么大只的吗?我獃獃地张着嘴巴,看向已然上车的两只猫。黑猫此时已经把大臣从口中放下,那两只猫在后座乖巧的坐好,一同向着我张望。有着绿眼睛的大只黑猫和,白毛黄瞳的瘦弱小猫。两只猫的外貌完全不同,但是那眼神却非常的相似。
「大臣和,左大臣……?」
我呆呓道。这两只是从同样的地方来的啊——我不由得如此想到。我的身形虽然倒映在那两只猫的眼瞳中,但是我知道,在那两只猫的眼中我根本不值一提,它们所凝视的,是那个世界。
「铃芽……?」
我的怀中,环姐游丝般的声音传来。
「环姐!」
环姐那涣散的目光,向着我投来。
「我,怎么……」
「环姐,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