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然，燃燒著的城鎮

我向那星空中，径直落去。

抬头向上望，还能看见那扇我方才穿过的门。而在门的一隙中，电波塔与挂在旁边的月轮

的小小远像正映在其间。但是一眨眼——那里的景象惊变，只剩巨大的满月高挂。我是从现世穿过月亮落入常世的——半梦半醒，但是奇妙般清楚的感觉中，我这么想到。

在我的两旁，黑色的左大臣和白色的大臣，猫毛随风舞动，伴随我一同落下。眼前是眩目银河，向下望去，则只能看到向着地平线覆盖而去无垠的黑云层层。那云翳是那么的丰实，盖得地面露不出来一点样貌。而我的身体，此时也正好落入了云间。这个时候再抬头，已经看不到云后繁星了，黑暗袭来，将我包裹起来。

终于，我得以透过云层的缝隙窥见地表。光点潺潺，一开始只如黑渊大地上流淌的几溪光川澹澹。赤色的光，像是複杂叶脉经络，描绘着大地的轮廓。

「——欸？」

那叶脉，竟然在慢慢的活动着。大地上，格外显眼的一处正光点汇聚，而那里，彷彿正对着我闪耀。大地全体如同蛇躯盘蜷一般开始慢慢迴转，地面的一部分，如同蛇头般朝我挺浮起来。

「……是蚓！」

眼睛大开，我大叫起来。眼下的大地，原来正是一头巨大的蚓。那无数发光的叶脉，实际上正是那体内的岩浆蠢动。和在现世中看到的浊流般的身体不同，常世的蚓的身体有着非常明显的实体。正如其名，不管怎么看都是一条巨大的蚯蚓模样。

「它打算从隐扉出去！」

我顺着蚓抬头的方向望去，惊叫道。蚓正向着那月亮攀起，那巨大的身体也在慢慢的伸长。

突然这时，野兽般的雄叫声传来。

左大臣，黑毛炸起，向着蚓发出嗷————的嚎叫。接着——它全身开始微微颤抖，突然像是炸开一般，那身体一瞬膨胀起来。

「——！」

目瞪口呆。左大臣，它摇身一变成了一栋房子般大小的野兽。那本来一身漆黑的毛髮，一瞬转涂成了一袭白衣。尾巴和鬍子伸长，像是生出的白色翼膀般在黑色夜空中飘摇。

就在落下中的我的眼前，那攀升而起的蚓的头与飞速俯冲而去的左大臣，激烈冲击在一起。左大臣的爪子紧扣蚓的身体，像是要把蚓拽回地面一般直落而下。旋风捲起，我就像是被扔进了洗衣机里一般被东拉西扯着。此时大臣则是紧紧地抱着我的肩膀。在七上八下的视野中，我紧紧抓住了那从我眼前一闪而过的白色。

身体被迅速的向下拽去，我不由得高声悲鸣起来。在强风中拚命想办法睁开眼睛，只看见下面左大臣那巨大的身体。此时我拚命抓住的，正是左大臣的鬍子。落下的速度仍在加快，地面越来越近。地上蚓的巨大身体盘蜷的越发紧实，此时已如斗折小丘一般。在那小丘的中心，却能看到一丝晦明青光闪烁。

「那是——」

顶着压来的劲风，我努力凝望。

「草太先生！」

那青光来源自一把椅子。赤红燃烧的蚓的身体，只有那椅子的周围像是凝固成黑色山丘一般。在那片黑色的中心，微弱的青光如同脉搏跳动，从椅子中放射出来。那是我之前，从别的隐扉中望见的，草太先生抑制着蚓的孤独身姿。

突然，地面上轰鸣骤起。蚓的头部，重重的落在了地上。左大臣用力践踏蚓的头部，大地激烈地摇动起来。左大臣一扭头，挂在鬍鬚上的我也被带着迴旋。那鬍子，竟从我的手中滑落出去。

「——！」

我被甩飞空中，头朝下坠落而去。喉咙中发出悲鸣。接着那抱在我肩头的大臣，突然开始吸气，梆地一声弹动，下个瞬间，我竟被柔软的毛髮包裹起来。之后，身体被激烈地冲击顶起，落下停止了。

「……大臣！？」

我抬起身子。此时我正乘在，如熊大小的野兽的腹部。原来是大臣突然膨胀，为我抵消了落下的冲击。只是大臣此时双眼紧闭，整张脸都在疼痛中颤抖着。好像是到达了极限，那膨胀起来的身体开始哗啦啦的萎缩。我从猫的身体上下来，用膝盖触地。地面满是泥泞，周围散乱着铁皮与木材。大臣在这一片断壁残垣中，保持着仰面朝上的姿态，一点一点变回了原来的猫仔大小。

「你，护着我——」

大臣它，眼睛大大地睁开。

「铃芽 没事吧？」

这么说着，大臣一如既往的灵巧翻身。见他没事，我不由得鬆了一口气。重新查看四周，我也跟着站了起来。

「这里是，哪儿……？」

此时我正身处，熊熊燃烧着的城镇中。周围的房子，有些横倒崩塌，有些则完全崩坏倒地了，其他情况稍好的房子，此时也屋斜瓦落。旁边的电线杆子也跟着倾倒，红绿灯更是失去固定耷拉下来。大小车辆错杂翻到，就像是群生植物一般，遍布的四处都是。稍微远点的地方，能看到几只被冲击到岸上的渔船的黑色轮廓。四处泄出的油裹挟着潮水，形成又黑又粘稠的混合物挂在足边。

而这一切，就好像是几个小时之前方才发生一般，栩栩燃烧着。但就是人的蹤影无处可觅。只有去除了人间的夜之风景在这里。

「这里就是常世……？」

常世，会根据窥视之人而发生变化——我突然想起从草太先生的爷爷那里听到的话语。原来如此，我竟然奇妙的开始接受。仍然在燃烧着啊。十二年间，没有终焉——那天晚上的城镇，如今就在我脚下存在着。在地下深处的那畔永远像那天一样，永无停歇的燃烧着。

「——！」

视野的一角，青光突然闪过。

「……是草太先生！」

我向着那边跑去。大臣扑在我的肩头。穿过燃烧着的房子间隙，能看到那黑色的小丘，那小丘的顶上，有光在闪烁。离得并不远。我踏着脚下的粘腻油水，钻过火焰的缝隙。背后地鸣响动，夹杂着左大臣的鸣叫。回头一看，蚓又向月亮抬起头颅，而左大臣则是努力将其扯回地面。它在帮我阻止蚓——我回望小丘，加快了脚步。

但是就在下一秒，我的面前一根燃烧的柱子直直地砸来。

我一屁股坐在地上。被掀起的火星撩拨着我的脸旁，这一瞬间，我被谁人家的气息包围。在来迟一步的热浪中，我连忙后退。就在我的眼前，人家里的柱子，餐具柜，还有餐桌都在熊熊燃烧着。陷进油水中的手边，正躺着一个长颈鹿的布偶。伴随着啯啯的声音，火焰在眼前肆意破坏。

「哈啊，哈啊，哈啊……」

肺在渴求着空气。而在这渴求中送入呼吸道的空气里，我注意到有一丝奇妙的味道。是那糜烂般的香气，裹着焦臭，还有潮水的腥味混杂其间。这是至今已经不知道闻了多少次的，蚓的味道。原来那种甜腻，是那天晚上的味道。

视野中的火炎突然扭曲。我方才察觉原来我又开始哭泣了。眼泪就这么积在眼睛里。

「为什么，我会如此脆弱」凭着这份不甘，我倏然起身。绕过焚焰，我再度奔跑。从火焰中不断发出噼啪爆燃声的车旁跑过，钻进能够看到在热风中飘蕩的居室窗帘的庭院，之后从那竟在顶上乘着渔船的大楼下穿过。而就在着熊熊燃烧着的夜空中，抬头就能看见如同白色水母般的东西随风飘摇。仔细一看原来那时纷纷从地上翻飞而起的毛巾、手绢、衬衫还有格式内衣的碎片。无数的布块，彷彿是在这幻境中独存的万千生灵，在这黑漆的天空中，化为蒙蒙光点，轻飞曼舞。

久之，周围的人家开始减少，破瓦碎石也跟着消失，连火焰都远去了。车的躯群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船峦出现在眼前。这里已经是远离了市中心，进入了城边郊外的地界。此时左大臣和蚓的头已经变成了彷彿不可及的贴图似的，而那本来只能远观的黑色山丘此时则近在眼前。只是离那山丘越近，那顶上的青光就会被山坡遮挡，渐渐的无从可见了。

那本来每当涉足就会发出咕叽咕叽声音的脚边粘稠，回过神来已经逐渐附上了一层冻霜。一开始是嚓嚓踏霜的声音，而后渐响，终于变成了啪啦啪啦的践踏碎冰的声音。已经感觉得到温度在下降——那方才淋漓的全身汗涌此时已经变得又冰又干，而口中呼出的空气已然变成了冬天的白色水汽。

终于我开始攀登那山坡，冻凝发黑的蚓的身体此时正积满落下的灰尘。不久，在坡的那段，青色的闪光又再次映入眼帘。

「草太先生！」

此时椅子的背板真被下方的青光照亮着，整体只能将将看到轮廓。三只椅腿正深深插入进蚓的身体之中，而就在那一处，青光如同脉搏般跃动着。看起来，就像是冷气一般的什么东西，正从椅子向着蚓的身体中流淌着。我如同熊扑般向着椅子跑去。双手探出，紧紧握住那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雕着两个眼睛的背板。

「草太先生！草太先生！草太先生！」

没有回应。这不过是，一把木椅罢了。但这同时，也是属于我的椅子。而在这椅子的深处某个地方，草太先生一定就在那里。

我双手改握住椅子的座面，然后用尽全力向上拉起。椅子嵌在蚓身体的触感传来，我进一步向双手灌注力量。但是椅子此刻就如同冰一般冰凉，深深地嵌在蚓的身体之中。咬牙坚持，力道更上一层。咔嚓，一丝声响，椅腿的一端微微抬升了几厘米的触感传来。而椅腿和蚓的身体之间产生的些许缝隙中，青光乍漏。而那直射向我脸庞的光线，竟能感到一丝凉意。

「铃芽」

左肩上搭着的大臣，在那光中眯起眼睛说道。

「石头要是被拔出来了的话，蚓，就要跑出去了」

「那个时候就由我来做要石！」

在脑子转起来之前，话语已经夺口而出。

「所以求求你，醒过来吧——草太先生——！」

一边呼喊，我一边乘势愈发用力。寒气顺着椅子攀上手臂，覆盖成霜，向着臂膀攀起。俄然，我的两腕，已经彻底被白霜覆盖。

突然，大臣从我的臂膀上跳下。

「欸？」

只见大臣猫口大张，咬住了椅腿。

「你……！」

它正在帮我。大臣咬住的椅腿，正被一点一点地向上拉起。那变大的缝隙中，青光也趁势泄出，大臣的身体也开始被霜冻佔据。我调整呼吸，重新施力。椅子又被拉起了一点。青光已经变得灼眼眩目，而浇灌在我们身上的冷气更添了一分强劲。远远地，左大臣的咆哮声依稀可辨。拚命挣扎的蚓诱发的地鸣，从刚才一直就让整个地面间断地摇动着。继续用力拔着椅子，我拚命的喊叫道。

「草太先生，我，都已经来到这个地方了——！」

霜已经攀上了肩头，接着向着脸旁爬来。此时连我的睫毛都已经开始附上一层薄薄的冰了。

「说句话啊，草太先生，草太先生，草太先生——！」

从刚才开始，我的身体就已经没什么感觉了。睫毛逐渐攀上冰洁，眼皮发沉，全然无法睁开。但是即便如此我们也没有鬆懈。只有那一心想要将草太先生拯救出来的心愿，仍然点燃着我心中那一丝细微的光火。喀铛，椅腿又被拉起了一分。那寒冷的光，已经让我的身体濒临寒溃。但是即便如此，我——。

<b>啊，请问</b><small>（注：原文：ね、君，一方面我真的不想用「吶」这个字，另一方面在第一章用的「啊，请问」的这个翻法，故此保留。谁知道这句话能当伏笔的啊）</small>

就在这时，草太先生的声音传来。声音在哪儿？那不是从椅子中发出的声音。那声音根本不是用耳朵听到的。

<b>这附近，有什么废墟吗？</b>

这个声音——正从我的身体中涌出。

<b>Feixu？</b>

响起了自己的声音。那被冻住的眼皮的内侧，正映着一脸惊讶的看向这里的我。此时那个我正跨在自行车上，背后则是晨曦中的蓝色大海。这是——四天前，我们最一开始相遇之时，草太先生的回忆。

<b>你——不怕死的吗！？</b>

这么说着，草太先生抬头望着我。这是我们踏上旅途的第二天，在废校中关闭隐扉的时候。

<b>不怕！</b>

盖在椅子上，推压着铝钢门的我，不顾一脸泥泞的叫道。

<b>我说，我们是不是很厉害？</b>

那是隐藏扉终于关上之后，我得意的脸。

<b>嗯，一定在做着非常重要的事！</b>

在民宿的房间里，我穿着浴衣与千果交谈的背影。

<b>草太先生也一起来！</b>

强行坐在草太先生的身上，一脸坏笑的我。

<b>草太先生人气真高啊。</b>

那脸上嫉妒的彆扭样完全藏不住。

<b>草太先生，等等！</b>

一边说着，一边从桥上飞身而下的我，那时满脑中只有不想被草太先生丢下的想法。

<b>啊啊——这样就——</b>

草太先生悲伤的喃喃道。而我正一脸要哭的样子盯着他。

<b>这样就结束了吗——在这种地方——</b>

在东京上空的蚓的身体上，正逐渐转变为要石的草太先生这么说道。但是视野，却逐渐被冰封起来。

<b>为了与你相见……！</b>

最后眼中映着我那哭得不成样子的脸，草太先生的视野被染成了漆黑。

「草太先生！」

我下意识地呼喊起来。但是，理所当然，那声音根本传不到草太先生那里。而我此时唯一能听到的，只有过去——变成要石的时候，草太先生的心跳。被关在那黑暗之中，草太先生在那将要消逝的恍惚意识之中，拚命的呼喊着。用着那已经传不到现世的声音拚命呼喊着。

不想消失。

还想要活下去。

想要活着。

好害怕死亡。

想活下去。

活下去。

活下去。

还有——……

「我也是一样的啊！」

我抓着椅子喊叫道。

「我也，想活下去！我不想只有一个人，不想听不见声音。更不想要死掉——草太先生……！」

所以求求你了，睁开眼睛吧。我强行移动那已经被冻僵了的身体，就算眼睛被冰封住，也努力将头探向椅子的背板。从那眼皮后窥见的草太先生的记忆，竟然充满了慈爱。你也，一直在看着我啊。眼中都是我的身影，心中都是我的声音。那被锁在眼睛中的泪水，像是快要燃烧起来一般炽热。

草太先生——我用着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小声低吟。

我害怕，没有你的世界。

所以醒来吧，睁开眼睛。

我投去强烈的思念，然后将唇贴在那冰冷的椅子上。

＊　＊　＊

此时，草太先生正身处，是比那常世更深，边土的浪拍打的地方。

他此时正坐在椅子上，被厚实的冰层覆盖着。那里，已经是没有声音，没有颜色，连温度都失去了的地方。他被绝对的寂静包围。留给他的，只剩下那甜蜜的虚无。

……。

那本来什么都没有的地方，突然，生出了什么东西。是热量。那里，在紧闭的眼睛中。泪在灼烧。

……。

这次是声音。耳朵，开始逐渐泛起热量。那远处谁人的声音，正将思念传递给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