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卡穆罗一早就离开镇子去了郊外的城寨。
霍尔姆和拉洛兹安被山谷与河流隔开,在三十年前的战争中,这座城寨就是霍尔姆的最西端——也就是涅斯公国的最西端。
能够居高临下俯瞰河谷的地方,有一处曾被称为「精灵山丘」的圆形土垒状小丘,上面大约是为了国境警备的目的筑着一座堡垒。曾经那里是霍尔姆伯爵的居城,如今则改称为山丘城寨,变成了军事据点。
拉洛兹安被公国吞併之后,这里不再是字面意义上的最前线,然而即便如此也依旧保持着军事重地的地位,除了驻有公国军的国境警备队以外,霍尔姆伯爵麾下的骑士也常驻在这里,以防突发事态。
与西席瓦尔的战争在温德琳耳中,原来就像是遥远世界的故事一样,直到听说卡穆罗开始频频前往那里,战争就要来临的感觉也开始在她心中变得无比真实。
无论如何,父亲既然不在,那就正好便于自己外出。
「您又要外出吗?」
带着颇有意见似的芙兰,温德琳再次来到「云雀亭」里。
「——第一次看到时我还觉得新鲜,第二次再看到,这感觉也淡薄了不少啊。」
泰蕾莎这时已经醒了,今天她也一如往常般,坐在惯常的柜檯席位上,一手端着葡萄酒迎接温德琳。
「咦? 什么淡薄了?」
「新鲜感啊。……毕竟,先前我可是只见过你身穿铠甲的模样。」
「……」
之所以明知不合时宜,却还要特地穿着裙裾飘飘的长礼服,完全是因为芙兰的要求。如此一来,温德琳就难以在外出途中甩掉芙兰擅自行动了。要不是这个缘故,温德琳自己也不愿意穿上这种非得搭配束腰不可的礼服裙。
「——所以? 今天你又有什么事来找我? 看这一身打扮,你大概是没得到霍尔姆伯爵的许可吧。」
「今天是……想要和你聊聊我做的梦。」
「梦?」
泰蕾莎一边翻阅破烂不堪的笔记本一边吃饭,听到温德琳这么说,她开始蹙起眉头来。
「你可知道,温德琳君。在这世上最没有意义的就是别人讲述的梦境,至于其次则是那种听起来彷彿无比幸福的男女恋爱故事。我在考虑未来有一天要把这些论断整理成严谨的学说发表出来。」
「所以也就是说,你不想听我说的事情吗?」
「这样讲也未免太露骨了。……算了,也好。你就说说看吧,或许其中还有什么令我感兴趣的地方。」
泰蕾莎这种居高临下的态度有些让人生气,但眼下对温德琳而言,还是釐清那些梦的意味更重要。
「——我在那个宫殿里失去意识,然后在宅邸里醒来为止做的那个梦是关于大河的。」
「大河?是说阿克薇亚吗?」
「嗯。我坐在小船上沿河而下,然后看到河岸边有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好像是我妈妈年轻的时候——」
「唔。」
泰蕾莎从笔记上抬起视线,轻轻点了点头。
「那个人的表情看起来非常非常哀伤,但是,接下来她救起了一个小宝宝。不知道那个小宝宝是在摇篮一类的东西里飘过来,还是溺在水里,但是总之抱起小宝宝之后,那个女人就笑了,然后我不由得想要站起来,但是小船也开始摇晃,我掉到河里去了。」
「接着你就醒了吗?」
「没有,回过神来之后我发现自己在那个中庭里。宫殿里的那个。」
「哦?」
不知何时,泰蕾莎已经合上笔记本,几乎是探出身体地听着温德琳的叙述。看来,她至少不觉得这一段梦境是世上最无意义的东西了。
「我浮在那个中庭的圆形泉水里面,獃獃地望着天空。窗户里好像也有谁在看着我,但我不知道那是谁。」
「原来如此……然后呢?」
「就到此为止了。」
「什么?」
「那之后我就立刻醒来了。」
泰蕾莎叹着气耸了耸肩,再次打开了笔记本。
「只有这么一点信息,就算是我也终究说不出个所以然啊。只要是这个镇子的居民,以某种形式梦到阿克薇亚几乎可以说是理所当然的,你的母亲以年轻时的模样现身这一段,也并不算是超乎寻常。」
「是这样没错……」
「至于梦的后半部分,既然已经在地下有了那样印象深刻的经历,你在梦境中再次体会那样的光景也不并不是不可能啊。毕竟就连我,前天晚上也梦到了那个料理长,然后体验了一回夜中惊醒的滋味呢。」
「但是,这两段被连在一起的话——」
「……嗯,倒也的确可以说是个耐人寻味的梦。」
泰蕾莎品了一口葡萄酒,然后点点头。
「我以前应该对你说明过,阿克薇亚河与许多人的生死观深深地联繫在一起。用最简明直白的方式来解释,从河里抱起的婴儿大概象徵着新生,你落入河中的下个瞬间出现在地下宫殿里,这一点则——虽然听上去有些不吉利——象徵着死亡。然而你既非宗教人士也非艺术家。现在最重要的,实际上并不是思考从梦中得到了什么启示,而是回忆起梦的细节,从那里试着挖掘出一些情报来。」
「挖掘……?」
「归根到底,所谓梦这种东西,有一种学说认为是人根据自己的记忆再创造出来的。我虽然也大概赞同这个看法,不过从这个前提来考虑,你做的梦也应该是基于在那地下宫殿的中庭里实际体验过的,亲眼所见的内容产生的。换而言之,只要能仔细地回忆起那个梦境的细节,或许也就能想起关于现实中那个地下宫殿的一些事情来。倘若可以突破极限,甚至即便坐在这里,也能想是真在那个中庭里来回走动一样地,清晰地回忆出那里的每一个角落。」
「……真的吗?」
「我是这么想的。虽然终归只是我的猜想。」
最后的一言让泰蕾莎刚才说的一长串东西顿时失去了可信度。温德琳顿时失望地耷拉下肩膀。
「……啊,对了,昨晚我还做了第二个梦——」
正当她要对泰蕾莎提起昨晚那个充斥着恐怖的梦时,店门前突然传出一阵骚乱声音。
「哦,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
奥哈拉擦乾手走出柜檯想要向外窥探,就在此时,几个浑身是血的人沖了进来。
「拉邦先生!?」
其中之一是独臂的剑士拉邦。另一人——温德琳记得她似乎名叫琪莉雅,是出身于东南方玛鲁迪利亚的游牧民女战士,而被这两人左右担着的,则是脸色煞白的希冯。仔细一看,严重失血的仅有希冯一人,拉邦和琪莉雅不过是沾了他身上流出的血而已。
「呀,小冯。这可真是不小的阵仗啊。」
泰蕾莎学着妮露的样子揶揄道。但希冯只是粗重地喘着气,沉默不语地朝泰蕾莎瞪了一眼而已。或许他身上的伤相当严重。
拉邦移开大餐桌上的杯盘,让希冯躺在桌上,然后请奥哈拉準备热水和乾净的绷带。
就温德琳所见,希冯胸前有数道很大的斩裂伤口。虽然看起来是普通刀具所致,但每一道伤口都相当深。酒馆里的其他客人们此时似乎都一瞬间醒了酒,然而他们能做的也不过是默默守望着呻吟喘息的希冯而已。
「没想到希冯竟然都……」
「啊,啊啊……」
「那家伙,该不会这就要死了吧……?」
儘管性格难以相处,可是出入于「云雀亭」的冒险者中,希冯可以算作相当强的那一类。之所以人们忍受着他的刻薄言辞却还对他礼让三分,或许是因为他确实有足以支撑那傲慢态度的高强实力。
这样的希冯都身负重伤命悬一线,眼前的事实令其他探索者们感到了强烈的动摇。
「……这可真是爆了冷门啊,小冯。」
唯独泰蕾莎依旧一手端着还未喝完的葡萄酒,表现出一副淡然,不,一副甚至可称得上饶有兴緻的模样。
「我还以为你平时那么能说大话,哪怕是在这样的关头,至少也能朝我顶一两句嘴的。」
「小姐啊,这时候就别再跟他多计较了。」
拉邦脱下帽子,对泰蕾莎开口道。
「——我想你一定在这里,所以就径直把他带来了。请你救救他吧,再不然,他就真的要丢了性命,你也再听不到他跟你斗嘴了。」
「或许有人可能会觉得他死了酒都会更好喝,但为他哀悼的人大概是真的不会有吧……不过,也好,过后再以这件事为由算做卖给他人情,或许也很有趣。」
「该、死……谁、谁需要你这种、人、来照顾——」
「终于能开口讲话之后说的第一句就是这个? 拉邦先生都已经替你低头求情了,你现在还是安静一下吧。」
琪莉雅脱下手套,塞进奄奄一息的希冯嘴里后,朝泰蕾莎看了一眼,请她开始动手。
「小冯君,你还真是找到了值得託付的搭档呢。」
泰蕾莎把玻璃杯交给温德琳拿着,然后双手放在希冯胸前的伤口上。
魔法的治疗有时能发挥巨大的效果,但也绝非万能。尤其是这样深的刀伤,哪怕连泰蕾莎也只多只是能止住血,要完全令伤口癒合则根本不可能。只有更细緻的治疗和修养才能让这样的创伤痊癒。
「……」
似乎是泰蕾莎的治疗魔法开始发挥作用,从伤口流出的血正以明显能观察到的速度减少。终于,泰蕾莎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离开希冯的身体。
「……这样一来,至少出血就止住了。接下来需要缝合伤口,但那就不是我该负责的部分了。」
「老闆娘,可以向您借板车一用吗?」
「嗯,当然可以。」
琪莉雅从希冯怀里取出几枚沾血的硬币,放在柜檯上。
「——今天算是希冯请客,但是,能不能请大家也帮忙把他运到狄尼洛斯老师那边去。」
「喔、喔!」
不知是看希冯捡回了一条命,又或是现金髮挥了作用,刚才仅仅是沉默观望的男人们,现在则一起手忙脚乱地动了起来。
「放、放开我,你们这群废物……!再要我、被那老爷子照顾、怎么可——」
琪莉雅迅速把吐出了手套的希冯搬上车,也和酒馆里的人一同去向了狄尼洛斯的茅庵。
「……看那样子,他应该是能撑过来了。」
拉邦在椅子上坐下,鬆了口气之后,对泰蕾莎开了口。
「谢谢你啊,今天也让我来请你一杯酒吧。」
「酒就算了。不过我想问一问详细的情况。」
泰蕾莎拿起一把椅子坐在拉邦身边,然后开始向他询问究竟是发生了什么。
「哎呀……那宫殿已经成了一片地狱啦。」
拉邦筋疲力竭地摇了摇头,轻声说道。
「温德琳大小姐,我们回去吧。」
或许是由于对血腥的嫌恶感,芙兰皱起眉头催温德琳离开。但那个本领高强的希冯究竟是被何人伤成了那样,温德琳现在也在意极了。
「你一个人在马车上等着也可以的。」
温德琳无视了鼓起脸颊表示抗议的芙兰,也和泰蕾莎一样在拉邦身旁坐下,听起他的叙述来。
「……希冯他啊,已经把那个仪式需要的九名罪人的位置,调查得差不多了。」
「哦——」
「当时还有其他人也在下面,大家分头行动,总算是把其中六个人钉到了十字架上。」
「这可真是个不小的进展……」
泰蕾莎之所以无偿地把自己解读古代文字的结果告诉众多探索者们,正是期待看到这一幕。这样说来,她的计画似乎果真是成功了。
「结果,然后又怎么样了?」
「我们想寻找剩下的罪人,没想到却被一个奇形怪状的……不知该说是机械,还是该说怪物,总之,被那家伙挡住了。」
「就是它让希冯变成那样的?」
「没错……皇帝是不死的,这话真不是开玩笑。因为那怪物也是个不死身啊。不管切成几块,怎么砸扁,它都还会动起来。那家伙杀了许多人,被杀的人也变成了怪物——我跟琪莉雅光是带着希冯逃回来就已经筋疲力尽了。当时还有其他人在跟那家伙作战,恐怕现在都已经……」
拉邦没有把话说完,但温德琳知道他要说什么。在那个迷宫里,有多少同伴倒下,就有多少敌人站起来。恐怕眼下那宫殿里的敌人,已经比温德琳等人先前踏足的时候还要多出不少了。
「这可真是棘手的局面……也就是说,要打倒皇帝完成仪式,首先得先击败那个怪物吗。」
「……」
温德琳的目光在店里扫视一周。
刚才大厅里近半数的客人,现在都去帮忙运送希冯了。留下的客人则默默地坐着喝酒。这种沉重的空气,似乎就是来自于他们的绝望感。
拉邦、琪莉雅和希冯,他们也是名气不小的探索者,然而三人一同挑战宫殿中的怪物,结局却是希冯命悬一线。换句话说,大半的探索者们恐怕根本就不是那怪物的对手。这也难怪平时耀武扬威的探索者们此刻会如此消沉了。
「——泰蕾莎,我想请你做一种葯。」
温德琳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对泰蕾莎提出请求。
☆
晚餐后,泰奥罗穿上正装,挂上佩剑走进了海灵丹的研究室里。与拓本对峙的海灵丹看到他的模样顿时睁大了眼睛。
「公子殿下为何如此装束? 莫非这是要奔赴战场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