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 次位之愛

二月二十一日那天收工以后，里谷正明被纪藤和彦，强行「请」到了龟户车站前的居酒屋里。自从元旦滑雪以来，日子一直过得匆匆忙忙的，里谷正明并没有发觉，这还是前辈今年，头一次找他来喝酒。

「里谷老弟，是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向我来彙报啊？」

干过杯之后，纪藤前辈突然煞有介事地问道。

「哦，对了，其实呢……」

看样子前辈已经知道了，不过，里谷正明还是郑重其事地，就自己和内田春香开始交往一事做了报告。自己能够邂逅内田春香，全靠前辈邀约自己去滑雪，本来应该儘早彙报的——加上这条，里谷正明一併请了罪。

「是吗，这么说来，里谷老弟也终于迎来春天了。」

「何止春天，盛夏已经到了！……」

不经意间脱口而出的这句话，连里谷正明自己都感到意外。在他心里，内田春香永远是那颗盛夏的骄阳。

「是吗，是吗？」

听了里谷正明轰轰烈烈的情史，纪藤和彦索然无趣地，呷了一口杯中的碳酸酒，长叹一口气说：「照这么看的话，我现在就是腊月寒天了……其实，上个月底，我和尚美已经分手了。」

面对黯然自语的纪藤前辈，里谷正明有些怀疑己的耳朵。纪藤和尚美在滑雪场打情骂俏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月初如胶似漆，月末不欢而散，确实有些令人难以相信。

「真的吗？为什么……」

「怎么说呢，可能到时候了吧。」

纪藤和彦讲得轻描淡写，反倒是里谷正明，好像受了重创一样。咱们四个再一起去哪儿玩啊——他觉得，纪藤前辈叫他做了彙报之后，话锋就会转向这里……

「是纪藤前辈提出分手的吗？」

「不，只看结果的话，姑且算是对面甩了我吧。」纪藤和彦苦笑着说，「不过我这边呢，对她也没有那么执着，那就好合好散吧。」

「相当长时间了吧，你们的交往。」

「有个……一年半了吧。」

纪藤和彦的神情遥望远方，脑海中彷彿川流着，与恋人的万千回忆。

不远的将来，或许自己也是这副模样，追忆着与内田春香，一起度过的日子。

早晚有一天会被出卖的，会遭到报应的——忧郁时常潜伏在正处于幸福巅峰的，里谷正明的心灵某处。

事实上，内田春香打来电话的间隔，正在一点一点地拉长。从刚开始交往那阵的每周三天，到不知不觉中变成的一周两回，然后，上个星期终于只剩下一次了。原本每个星期末必有的约会，最近两周也被她以不便为由终止了。

建国纪念日，周五的那顿晚饭，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她。两天之后的星期日，如果说间隔太近，想要休息，可以理解，但是，整整的一个星期过去了，昨天依然没有见面……这在里谷正明那儿，成了硕大的不安因素。他不愿往坏处想，因为建国纪念日那次，约会的气氛好得不得了，但是，在他留意不到的地方，她的感觉可能正在持续降温……

「有没有什么……类似导火索的事件？」

或许纪藤和彦的回答，可以引以为戒，想到这儿，里谷正明惶惶恐恐地问道。

「导火索倒是没有，主要是两个人对未来的设想不同——特别是在她就职后的这一年里，变得越发明显了。说明白一点，她觉得我是时候，该考虑结婚的事情了。」纪藤和彦叹息着说，「那家伙今年也二十有四了，而且，公司里貌似有个前辈，还是什么人在追她。她跟我说：阿和，如果今年不打算娶我的话，我不介意换一个人。可是我还没有想结婚呢，也不认为对象非得尚美不可……」

「可是，前辈今年也已经二十八岁了吧？差不多是该成家的年纪了。」里谷正明如此问道。

世间有着所谓的「适婚年龄」的说法，男大二十七，女大二十三，里谷正明和内田春香今年，迎来各自生日的时候，正好是这个岁数，也是出于这个原因，正明打算年内就与春香成婚，而年长两岁的纪藤和彦，看上去却毫无此意，这令他万分诧异。

「如果现在结婚的话……」

纪藤和彦蓦地停下了，直视着里谷正明了片刻，低声说道：「里谷老弟，你得答应我，这件事情绝对不和任何人讲。」

里谷正明点了点头，他就纪藤和彦这么一个朋友，守口如瓶实在是易如反掌。

「其实，我一直盘算着，有朝一日能够另起炉灶，办一家自己的公司。」

「真的吗？」里谷正明不禁反问，殊不知纪藤前辈还有此等野心。

「嗯，倒不是我对目前的待遇不满，但是，我毕竟不乐意受人差使。」纪藤和彦苦笑着摇了摇头，「还是和现在一样的工作，可能的话，拥有一家自己的工房，在那儿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假如我带走几个伙计开办公司，我想原田先生也会，把工作派过来的。」

「是呀，原田先生一定会支持你的。」

看到员工自立门户，那位原田社长不如说，是打心眼里高兴，里谷正明有这种感觉。

「不过，拥有自己的工厂，可没有听起来的那么容易。」纪藤和彦苦笑着摇了摇头，「实际会遇到的问题，首先要有土地和厂房，然后是各种作业机械——光谈理想就没有边了，就算只考虑木材加工和金属切削，这类最基本的事务，也得需要几百万日元，甚至耗费上千万日元的设备投资，全部算下来，估计需要三四千万的本钱。大约在五年前，我就认準了将来要单干，开始有意识地存钱，可是，到了现在，也不过凑足了三百来万。要是在这种状态之下结了婚，挑起家庭，那自主创业就永远是个梦想了。那样的话，一辈子到死都只能是原云的职工——虽然也有这个选项，但是，和尚美就不合适了……我想顺便问一问你，目前有多少存款？」

冷不丁被这么一问，里谷正明顿时也慌了手脚。

「呃，和前辈大概差不多吧……」

「瞎说，你肯定比我多。」纪藤和彦笑着说道，「我不管再怎么说，有车，有女朋友，到处去玩，每次都得花上一点儿。相应的，和她上床就不用掏钱了，所以，使在尚美身上的钱算不上浪费，平均下来应该回本儿了。」

纪藤和彦一边说着，一边泛出下作的笑容。里谷正明随即心生厌恶，正月见面时，高田尚美那小巧玲珑的身影，在他的脑中复甦了。即便断了往来，也不是什么事情，都方便向外人透露的吧？

纪藤和彦似乎没有察觉到，里谷正明心境的变化，继续往下说道：「相比之下，你几乎从来不出门，只窝在宿舍里，工资肯定如数落在自己的手里……新年以来不太好说，但是，起码从入职到去年这段日子，刨去住宿费、伙食费，基本上原封未动吧？那也得有个差不离的数目了，是不是？」

里谷正明虽然不曾透露，自己收入的具体金额，纪藤和彦恐怕已经，将他的工资账户看穿了九分。事实确如纪藤前辈所言，即使购买旧书，再多也有限，扣除吃住，眼下的钱几乎都攥在自己手上。

「我呢，其实把你那部分也算在独立军备之内了。我想只要我请你，你一定会跟我来，可是你和内田小姐发展成这样，情况有变吶……打算结婚了吧？」纪藤和彦开门见山地问道。

「嗯，是这么打算的，但是，具体的还没有商量。」

于是，纪藤和彦露出了羡慕的目光。

「听尚美说，内田家好像不是一般地有钱，啊！……如果换作是我和她交往……那你结婚以后呢，工作怎么办？还干现在这活儿？」

「呃，不，我还没有考虑得那么仔细。」

里谷正明一门心思，只想着独佔内田春香，对「结婚」二字早早有了意识；至于工作，却只有「继续做工」，这么一个漠然的意象。

既然春香是内田家的独生女儿，里谷正明很有可能入赘到对方家里。虽然对她父亲的事业疏于过问，不过，如果有公司需要经营，或许需要己辞去现职，继承家业。而等閑视之的自己，生活态度可谓散漫，多少有些事不关己、隔岸观火的感觉。

纪藤和彦重新提起了酒杯把手。

「不管怎么说，我就算要娶老婆，也决定等到创业以后，和阿尚分了手，就当是为此迈出的第一步吧，事到如今，凡事都要向前看嘛。」纪藤和彦轻描淡写地苦笑着说，「而你呢，也开始以结婚为目标，和有钱人家的大小姐交往。乾的事情虽然正相反；但是，对于咱们两个人来说，都是向前进了一步，今天这杯酒只当庆祝一下，好吧，里谷老弟！」

里谷正明随着纪藤和彦，伸手拿起了酒杯，碰了今天的第二杯酒。

他让碳酸酒滑过喉咙，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纪藤和彦的表情，再次认识到自己有多么地不谙世事。前辈怀着自立门户的野心，为此甚至盯上了里谷正明的存款，寸常邀请无亲无故的他，和自己一起喝酒，恐怕也是出于这个目的。在这一切被当面道明之前，自己竟然一直被蒙在鼓里，这样下去，早晚会栽个大跟头……

在那之后，饮酒又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纪藤和彦的酒品越发地恶劣了。

「里谷老弟，你地可真是不赖的呀，能够交到这么一个有模样、有财力、又聪明、挑不出毛病的女人……已经上过了吧？」

「前辈，你饶了我吧。」

里谷正明面露难色，纪藤和彦却浑然不觉。

「我会和阿尚分手，说起来还得怪你们。」纪藤和彦大声地说，「世界上有内田春香那样的女人，却偏偏交了你这么一个无用的男人，所以啊，我才越想越觉得我家阿尚寒酸。」

高田小姐不是也很有魅力吗，这句慰借的话刚到嘴边，又被里谷正明咽了回去。事到如今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了，何况比起内田春香——虽然对不起高田尚美，差距是显然的事实。

「唉！……上哪儿去找啊，像内田春香那样的美女。」

纪藤和彦一边说着，一边四下张望，里谷正明也跟着左顾右看起来。

居酒屋内几乎被男客人佔据了，儘管也有女性店员，但是遗憾的是，就长相来说，高田尚美反而更胜一筹。

这时候，里谷正明忽然想到，如果把纪藤和彦带去「Cherir」，那将会是一番怎么样的情景呢？第一眼见到美奈子的纪藤前辈，又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戏弄之意涌上心头，里谷正明不禁喜形于色。

可是，自己却又不能让他，发现春香出身的秘密。内田春香已经知道了，似乎有个和自己容貌相像的姑娘，就在某处做女招待，但是她并不了解，那姑娘正是自己未曾谋面的孪生姐妹。如果让纪藤前辈与美奈子见了面，结果导致秘密传到内田春香那里——这种情况应该不必担心，美奈子之所以会向里谷正明透露秘密，是因为他持有春香的恋人，这一特殊的立场，对其他人想必不会轻易开口。只要避而不谈，美奈子就只是一个，相貌酷似内田春香的局外人。

此外，里谷正明去过「另一位内田春香」店里的事情，也不能够让她本人知道。不过，既然纪藤前辈已经与尚美分手了，就不用担心事情可能，经由尚美传给春香了。前辈和春香直接见面的机会，今后也许会有，但是，只要自己拜託前辈，他一定可以闭口不谈的吧。

「在这种上班族『御用』的居酒屋里，怎么找也找不到的。」里谷正明开口挑逗纪藤和彦，「所以，要不要去那种店里逛一逛？」

被里谷正明这么用话一套，纪藤和彦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哎？你吓到我了，从里谷老弟嘴里，居然能够冒出这种话来。」纪藤和彦望着里谷正明，「那种店，我也认识个一、两家……」

「其实，有一家我只去过一次的店，女性店员有七八位，会坐在客人身边的那种。」

纪藤和彦再次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那好，就去那里。」说罢，他便站了起来。

总武线列车上，当被问到先前是和谁，同去那家店里喝酒时，里谷正明搬出了仓持的名字，虽然与事实有着微妙的差异，这个部分总还瞒得过去。

「仓持，你是说那个——肩上有文身的大叔？」

「对，我和他的关係还不错。」

里谷正明如此回应道，纪藤和彦却依然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样子，并强调起了有关仓持的种种奇闻怪事。

「你说他屋里摆放的，凈是他自己雕刻的观音？」

「只不过是传言罢了，据说他心里念着，过去在伤害事件中，因为他而负伤的人，每天晚上不声不响地雕来刻去。」

哪怕是在町田时代，与仓持格外亲近的里谷正明，也不曾走进过他的房间。然而，不知道出于谁的口中，这则关于仓持的传闻，竟然在舍内不胫而走。

此时已经过了晚上九点，列车里因为下班归来的上班族而拥挤不堪，形成镜面的玻璃窗户中，映出了两个人手握吊环的身影。

「我可惹不起那号人物。」

车窗里，纪藤和彦用手指摩挲着自己的脸颊。这种手势一般暗指帮派中人，此时则意指原云僱佣的前科人士。

「我觉得『大猩猩』堀内，更加难以相处。」

「大猩猩」堀内自然是绰号，本名堀内某某，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他是町田工厂的知名人物。入职二十余年的老手，制板生产线的班长，性格上吹毛求疵，被其他员工敬而远之。外表酷似大猩猩。

里谷正明有幸不曾受他亲自指导，同期的稻川却因为他而被迫辞职，如此一来，里谷正明对他也怀上了，某种难以形容的愤慨。然而，当时明明在其掌管之下的纪藤和彦，却似乎对他没有怨言。

「堀内那个人呀，虽然没少被他责骂，但是，自打他当上了班长以来，制板生产线的事故少了，这也是事实。」纪藤和彦点头回答道，「我想他是明明知道会被下属怨恨，果断把怨气担下了。被别人厌恶到那个地步，精神上还能够承受得住，也不简单吶，我挺佩服他的。」

「堀内都已经四十多岁了还单着，谁也不希望变成那样吧？」

「这一点我有同感，不想变成那样。」

说话的工夫，电车已经抵达了新宿站。出了东口，被人潮揉搓着走进歌舞伎町，将独乐剧场作为参照物，好歹没有转向，便来到了目的地的建筑物前。

「就是这里四层的那家叫Cherir的店。」

「呵，Pub&Snack。」纪藤和彦望着那块紫色的招牌说。

「有卡拉OK吗？」

「没有。」

「那就算了。」

乘着电梯上到了四层，这一次里谷正明毫不犹豫地，拉开了紧挨右手边的那扇门。

「欢迎光临，请进！……」

店里还是冷冷清清的。上回来的时候是连休前夜，客人只有寥寥的几位，像今天这样的工作日，上座率就更低了，除了一组三人同行的先客，其余桌席连同吧台，全部空着。

一眼望去，店里有六位女招待，美奈子不在其中。取而代之与纪藤和彦目光交汇的，是那位叫雪的姑娘，记得美奈子曾经说过，她本名叫做森昌子。

雪微笑着走上前来，把两人领到了包厢里。

「这边请，外衣就请交给我吧。」

雪先为纪藤前辈脱下了外衣，在接过里谷正明的罩衣时，贴在他耳边小声说：「十分抱歉，美奈子今天休息。」

「我倒不是……」里谷正明慌忙反射似的，做出了一句回应，心里却大失所望。如果美奈子不在，特地跑来这里，便失去了意义，但是，他又不能说走就走——纪藤前辈已经满面悦色地，坐进了暄腾的沙发里。他很快就认命了，在纪藤和彦的右边坐了下来。

「你知道一家挺不错的店嘛！……」

「相应的，这里很贵哦。」

「明白。」

在两人「交头接耳」的时候，之前那瓶Early Tunes已经準备到位，上次聊过几句的雪，还有另一位名叫秋的女招待，坐到了里谷正明他们这张桌子。雪挨在里谷正明右侧，秋隔着桌角，坐在了纪藤和彦的左边，就是这么个位置关係。纪藤打听对方的年纪，雪和秋自称二十岁和二十六岁，但是，不知道能相信几分。

「这么说来，阿秋小姐和里谷老弟同年喽，你属什么的？」

「呃，属什么来着？」

秋说完无聊的俏皮话，又哈哈哈哈地给自己打起了圆场。

「阿秋，申，申。」

「对，没错没错，我属猴子。」

「怎么还需要阿雪知会呢？」纪藤和彦笑着侧过头去，「难不成阿雪才是二十六岁？」

「都说不是了啦，我和阿秋正好差半圈嘛。」

「可没有听过『半圈』这个说法，我倒是常被人说『白跑一圈』。」不经意间，纪藤和彦已经把气氛活跃了起来。

「哈哈哈哈，我能够明白，确实有这种感觉。」

笑着拍手的秋，忽然把手摊向里谷正明说：「我好像还没有听过，那位客人的声音哦。」

里谷正明无可奈何地準备开口，却被纪藤和彦的声音盖了过去。

「正如你所见，这家伙长得特别男人，但是不爱说话，可惜了。」

「难道说，是那种在吧台独自饮酒的类型？」

「上次来的时候，你不是挺能说的嘛，和美奈子，对不对？」

说着，雪握住了里谷正明毛衣的袖口。他的心跳在瞬间加速，过后转念一想，若无其事地接触身体，应该是这种店里，基本的待客技巧吧。

「那位美奈子小姐是……？」纪藤和彦面向里谷正明问道。

然而，本人不在便无法说出「其实她和春香一模一样」的实情，就在里谷正明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的时候，雪替他给出了答非所问的回应。

「美奈子今天休息，她和我一样，每个星期休息三天，但是日子不固定。」

里谷正明心想，原来如此，看起来并非随时来到这里，都可以和她见面，上次只是碰巧以二分之一的几率，见到了美奈子，而这次又以二分之一的几率扑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