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 二分之一

进入三月以来，里谷正明一直日夜烦恼着：自己要不要再去一趟歌舞伎町的Cheri呢？

上一次和纪藤去过那里之后，里谷正明声称自己「已经满足了」，这里面有一半是真心话。自己现在正与内田春香交往，将来两个人还会携手迈向婚姻的殿堂，目不斜视笔直向前，这才是眼下应该考虑的。

然而，记忆中的Cherir诱惑着他，对他说「欢迎再来」。只去过两次的店，第二次美奈子不在的店，只有过一面之缘的、记忆当中的美奈子，说着想再见他一面，这么故意引诱着里谷正明。

去见她，自己名正言顺。美奈子渴望了解关于内田春香的事情，希望通过自己，得知生离的孪生姐妹的消息，那种心情是纯粹的，会在乎内田春香与恋人的进展情况，那也是因为，这关係到「姐姐」的幸福吧。

上个月，对初次见面的美奈子有问必答的时候，里谷正明和内田春香，连一个吻还都不曾接过，然而不过一个月的工夫，两个人的关係有了进展。自己有将此事向她报告的义务，没有必要愧疚，无非是去见恋人的「妹妹」，见了面也无非就是彙报一下情况罢了。

踌躇了近半个月，三月十四日收工之后，里谷正明终于向新宿迈开了步子。最后推了他一把的，是内田春香——定在前一天的约会被临时中止了。

「喂，正明君？」电话是在星期日的上午九点多，距离约定时间，只差三个小时的时候打来的。

「对不起，今天的约会可以取消吗？」内田春香在电话那头说，「我好像得了风寒，早上一起床就觉得浑身发冷，使不上力气，还有一点发烧。」

可能是心理作用吧，她的声音听上去，都比平时虚弱了。既然这样就没有办法了。

「好吧，那你今天就踏踏实实地休息吧，不过下次见面时，可要笑给我看啊！」

「嗯，这两天正在换季，正明君你也要多加小心。」

「知道了，你自己保重。」

一大清早，外面就下起了雨，到了午后，这场雨转成了暴雨。见不到内田春香虽然寂寞，好在不需要冒雨出行，算是不幸中的万幸吧。

一想到这儿，里谷正明忽然对内田春香起了怀疑，她该不会也是嫌出门麻烦，假装生病吧。但是，他很快就打消了念头，并觉得会如此考量事物的自己，未免太差劲了，陷入到了自我厌恶当中。

一场春雨惹人忧郁，里谷正明盼望着心中的阴霾，到了明天便可以云消雾散。幸运的是，这场雨止于当日，而翌日十四号又受晴天所顾。

望着那片蓝天，里谷正明不再犹豫了：「好吧，今晚就去『Cherir』吧！……」

收工时分，儘管天空已经被完全涂成了暗色，里谷正明的决意却没有褪色，春天的星座向他发出了邀请，对他说：「别把自己关在屋里，今天晚上应当出外夜游。」

摇摆在满员的总武线列车里，晚上八点过后，里谷正明到达了新宿车站。歌舞伎町一带人山人海，即使是星期一的夜晚也一如既往。随着靠近独乐剧场，人潮渐渐稀疏了，等到来到目的地那栋建筑物的附近时，四周的空气已彻底沉静了下来。都市的喧嚣已经远去了，好似有意留给了里谷正明醒悟的时间。

要回头，就趁现在了。

走下四级台阶，通路的右前方，有一部粉色的公用电话，里谷正明往常都是过而不停，今天却站定在它的前面，翻找电话簿中Cherir的店名，拨下了号码。

「您好，这里是Cherir。」

从电话里的声音判断，对方是一位中年的女性，至少不是美奈子，大概是那位总是穿着一身和服、负责接客的妈妈桑吧。

「你们的店，今天开门了吗？」

「是的，已经开了，请问您是哪位？」

「呃，鄙姓里谷。今天，美奈子小姐她在吗？」

「是问美奈子吗？她在的，要换她来接吗？」

「哦，不，不用了，我一会儿就到你们店里去。」

「原来是这样，感谢您的赏识，我们会恭候您的光临。」

每个星期六天的营业日当中，美奈子出勤三天，见得到或者见不到她的几率，均为二分之一。倘若美奈子不在，今天便乖乖地回去，不过，她确实在店里。

一个月后即将重逢，里谷正明感到，心中一阵悸动，彷彿找回了初次与内田春香，约定见面那天的感觉。

乘直梯上到了四层楼，里谷正明便迫不及待地，推开了右手边的那扇门。

「欢迎光临……」一位注意到了里谷正明的女招待，放声说道，接着又有四个声音相继响起。店内并无先客，五位女性分别从沙发上，起身迎接里谷正明。

在确认到其中美奈子的身影后，里谷正明不禁露出了微笑。于是，只有她一个人走上前来，脱下了正明的外衣，彷彿她们的角色，在最初便已经分配妥当了。

「您来啦，可把您给盼来了。」美奈子轻笑着说。

「有一个月没有见面了。」

「您第一次来这里，是在二月连休的前一天，好像在那之后，你也来过一次？在我不在的时候。」

「是呀，我还以为随时来这儿，都能够见到你呢。」

「十分抱歉，让您白跑了一趟。」

两个人一见面就聊了起来，等在包厢里并排坐好了，话题也还在继续。

这是为什么呢？和自己的恋人内田春香，反倒因为仅仅两周的空白，就变得拘谨了许多。

「所以，我刚才在楼下打了电话，问过你在不在后才上来的。」

「哦，刚刚妈妈桑的那通电话……要是我没有在呢？」

「那我就原地掉头，打道回府了。」

「那么，为什么还要特地跑来新宿呢？出门前打个电话，确认一下不就行了？」

「我这个人，就是没那么机灵嘛。」

这时，「欢迎光临」，妈妈桑寒暄一声后，把酒瓶放在了桌上。吧台里，三名女招待正在準备玻璃杯和下酒菜，其中就有上次和前辈，意气相投的秋的身影，而黏在自己身边的雪，现在并不在那儿。

里谷正明看到这里，心里些许鬆了口气。

「能够请我喝一杯吗？」美奈子翻翻着眼睛问道。

「啊？好啊，请便，就选你喜欢的吧。」

「阿秋……和平时的一样，拜託了。」

三分钟后，等冰桶和酒杯上齐了，里谷正明和美奈子碰了杯。妈妈桑和其余几名女招待，则在稍远的一桌閑聊着。

「她们让咱两个人独处吗？」里谷正明好奇地问。

「是我拜託她们的，里谷先生来的时候就像这样。」

美奈子画的妆，比上次见她时更浓了。虽然里谷正明打心眼里，不喜欢女人化妆，但是，对美奈子来说，化浓妆本身是有意义的——为了隐去和内田春香一模一样的素颜。万一认识春香的客人来到店里，也能够靠只是有点相似的程度矇混过去。或许是因为知情的缘故，只有她化的浓妆，里谷正明觉得可以接受。

「话说回来，打那以后怎么样了？——您和姐姐的关係。」

「应该说多少有点进展了吧，我今天来，为的就是向你报告这件事。」

「真的？」美奈子睁大了眼睛。

本以为她会笑开了花，没想到下一个瞬间，她的脸上拢起了阴云。

「原来是这样，里谷先生会来店里，是因为和姐姐有了进展……」

看来美奈子心里，并不是只有对孪生「姐姐」的祝福，还有些别的、更加複杂的感情，对携带相同遗传因子降生于世、成长境遇却截然相反的姐姐的嫉妒，恐怕也包含在其中吧。

就在里谷正明这么考虑的时候——

「然后呢，你们发展到什么程度了？」美奈子重新以笑容问道。

「上个月底，我登门拜访了她的老家，和她的父母见了面。」

「这么说起来，已经是以结婚为前提的感觉了？」

「和她的父母之间，倒没有特别谈到这个话题，不过，我和春香已经说好了。」

「原来是这样啊……真不错。」美奈子这么说着，把羡慕的目光，投向了空中。

「但是，还没有涉及任何细节，像是什么时候啦，怎么办啦之类的。」

「那也是已经决定，你们要在一起了吧？然后……『那个』方面呢？」

「要对她坦白到什么程度呢？」里谷正明犹豫了片刻。

「那天，她把我领进了她高中毕业前，所住过的房间，我们就在那儿，自然地……」

美奈子「哇」地一声，摆出双手捂脸的姿势，随后笑了起来。

「做到哪儿了？到最后了没有？」

「怎么可能，楼下可有她的父母在呢，就稍微亲了一下。」

「哇……说到底，这不还是干了嘛！」她轻轻地拍了拍里谷正明的右肩。

「感觉如何呀？」

「好啊……」

里谷正明卡在了「可软了」这几个字上。当时的唇形，如今就在眼前。从美奈子的嘴唇上，想必也能够体验到，和内田春香相同的触感吧。

「我好想吻那嘴唇……」里谷正明忽然有了一个冒失的想法。

里谷正明曾经暗自以为，既然亲都已经亲过了，今后的每一次约会，便都能够进展到这种程度。然而一个星期过后，上次约会的时候，却没有迎来这样的场面。正因为曾经一度体会过那种感觉，身体才会不停地求索，想要再次体验那柔软的触感。

为了让一口气升高的体温，在被对方察觉之前冷却下来，他尝试强行触发其他话题。

「但是，同时她也向我坦白了，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曾经有过一个对象，和那个男的，那个，做到最后了，就那一次。」

听了里谷正明全盘托出后，美奈子先是目瞪口呆，接着又露出了一副饶有兴緻的表情。

「里谷先生听了那番表白，到底怎么想？……」

「没有的话当然好了，但只有一次的话，也是没有办法的事。」里谷正明摇了摇头，「再说，她都已经如实告诉我了。」

「她说的当真是实话吗？」

美奈子以惹人不安的语气质问后，又慌忙补充道：「我的意思是说，或者一般来说，这么轻易地就相信，一个小姑娘说出来的话，难道没有什么问题吗？不过，我想，姐姐应该不会有问题的，说的应该是真话，嗯。」

「美奈子小姐好像，和上一次不大一样啊。」里谷正明抬头看着美奈子，「上一次见面时，我能够感受到，你是真心地为我和春香鼓劲儿，但是，今天怎么好像，有点别有用心，不管我说什么都泼我冷水。」

里谷正明没有过脑子，就把话一股脑说了出来，于是美奈子垂下了视线，眼看着就要哭出来似的，说了一声「对不起」。

「说实话，我心里确实有一半，是想为你们加油，可是，剩下的那一半却想着，要是里谷先生被姐姐甩掉就好了。我就是这么的不成熟，心里有个丑陋的区域，没有办法心甘情愿地，替别人的幸福高兴。我自己也清楚，想改，可怎么也改不掉，稍微把持不住，就原形毕露了，真是对不起！……」

「算了，不用道歉，丑陋的部分任谁都有。」

里谷正明反射式地，安慰起了她来，他觉得如果自己不这么做，泪水眼看着就要从，美奈子的眼睛里滴下来了。

「你不要讨厌我，行吗？」

「我不但不讨厌你，反而对你有了好感。」里谷正明笑着说道，「能坦诚地说出这种话的姑娘，打着灯笼也找不到儿个。」

「真的？」美奈子的脸上，终于恢複了明快的颜色，里谷正明也鬆了口气。

「可是，姐姐已经是有经验的人了，这么一来，我记得里谷先生……」

「没错。」里谷正明没有等美奈子把话说完。这种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难免不快。

「所以说，如果只是一次的话，里谷先生在和姐姐做爱之前，先体验一下也不要紧喽？」美奈子笑着说道，「倒不如说只有这样，两人之间才能够找到平衡。」

「喂，话不能这么说吧！……」里谷正明半愣半惊地否定道。

「我可是在认真地，为你们两个人着想啊，这种事情可比你们男人，想像的要严重多了！……」美奈子严肃地说，「如果里谷先生没有经历过，姐姐她一定会有罪恶感的！没经验的事，您和她说过吗？」

「没说过，她又没问过。」

「不问您，说明她觉得男人的话，至少都经历过一、两次那种事情。如果今后有了在一起的机会，里谷先生又不知道，应该从何下手，那么姐姐就会发现您是第一次，结果，她没準儿就更受伤了。」

的确，这样下去便成了女方比男方，经验更为丰富的图式。原本小之又小的「一」这个数字，比起「零」来却显得无比庞大。比较之下，过去唯一的错误，在她的心里也可能成为莫大的过失。里谷正明顿时领会了美奈子的用意。

「如果问你经历过几个人，可别照实回答了。」

「我就说不多，但也不是零。」

「行不行啊，女人那个地方是怎么一回事，您清楚吗？」

话说得虽然要命，美奈子的表情却始终颇为认真。如果换作前辈，这种时候肯定会半开玩笑地说一句：「那你就教教我呗。」里谷正明可说不出口。

「要是没有信心的话——」

美奈子正要继续说下去，这时候，传来了店门开启的声音，后续的话语消失在了空中。

「欢迎光临……哟，是松本先生呀，欢迎光临！……抱歉，我去去就来。」

美奈子临了之时，在里谷正明耳边细语了一句，便离席而去了。

这位新来的「松本先生」颇有些面熟。此人正是在银座，将内田春香错认成了美奈子，伸手抓她手腕的那位有鬍鬚的绅士，在这家店里还是头一次碰到他。

绅士还没有来得及，注意到里谷正明，就被美奈子领到了靠里的桌席。妈妈桑和其他几位女招待，也离开了座位，开始在吧台里面，进行配备下酒菜等準备工作。妈妈桑从柜中选出酒瓶，对正在準备冰块的秋耳语了几句，又趁着放回酒瓶的工夫，在美奈子耳边说了些什么。

被晾在一边的里谷正明，就这么观察起了女招待们的动向。过了一会儿，秋来了。

「您好，还记得我吗？」

「是秋小姐吧？」

「哟，您还记得吶！我是猴年生的阿秋，吱吱，咱们好像是同年吧？」秋笑着说道，「美奈子因为来了熟客，要去那边照顾一下，很快还会回来的。这段时间就由我来陪您吧，行吗？」

「当然。」

美奈子就算在店里，也有必须应付其他客人的时候，这一点里谷正明早就已经想到了，所以，他今天才瞅准了刚刚开店，其他客人还未上座的钟点，跑来这里。然而，还不到三十分钟，如意算盘就落空了。

同样为秋点过酒水后，两个人碰了杯。

「上一次都没有怎么见您说话，今天和美奈子在一起，你倒是一直有说有笑的。」

「说的也是，上一回，不是有位能说会道的前辈在嘛。」

于是，秋说出了里谷正明始料未及的事情。

「没错没错，纪藤先生，在那之后，他又一个人来过两次。」

「哎，你说纪藤前辈吗？」

自己与前辈纪藤，在总社的工厂天天碰面，却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