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等待是苦

三月二十一号，这天是春分之日。

虽然日曆上已经迎来了春天，然而，现实中的天气却在冬春之间摇摆不定。俗话说「三寒四温」，今天恐怕是赶上了那「三寒」了吧，一大早就淅淅沥沥地下起了花季的寒雨。

八天之前，由于内田春香身体状况欠佳，当天的约会被临时取消了。不知道她今天的状态如何，会不会因为这寒冷的天气冻坏了身子，又会不会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春雨，挫败了她外出的心情。

里谷正明一边胡思乱想着，一边等侯着内田春香打来中止约会的电话，他甚至有些期待。然而越是这种时候，电话铃声就越不会响，不久，不得不出门的时间到了。

由于上次约会的流产，他和内田春香自打三月六号以来，已经有十五天没有见面了，隔了这么久，他却并不怎么感到饑渴，这自然与前天的那件事情脱不开干係。

两天以来他一直苦恼。自己在那天乾的那些事情，到哪一步为止是对的，又从哪一步开始就错了，还是从一开始，自己就错得一塌糊涂。

即便如此，过去的事情已经无法改变了，吸取前天的经验教训，至少在今后，与内田春香的交往中，做到无怨无悔，也只能够这样了。

而通往那里的第一步，便是今天与她的约会。虽然在里谷正明的心里，三月二十四号那天，把戒指交给内田春香的命运之日，那才是重头戏，但是，也不能因此怠慢了今天的约会。

里谷正明打起了精神，撑起雨伞走出了房门。今天约在了新宿站东口的ALTA①前面碰面。里谷正明住在龟户，地铁总武线是他不二的选择，而对于家在目黑的内田春香来说则是山手线，作为双方都不需要换乘，便可以到达的一站，新宿自然成了他们约会时的首选。虽然代代木站和秋叶原站同样无须换乘，但是，新宿车站的便利性，是其他车站所望尘莫及的。

①新宿ALTA，坐落于新宿站东口前的时尚购物中心，目前（2000年后)的正式名称为新宿DAIBIRU。

儘管每一次他们都约在新宿车站附近，每一次却又不尽相同，而今天约在ALTA前面，显然是没有考虑到天气的变化，幸好列车到站时，雨已经停了，但是气温依然很低。

下午四点五十分，里谷正明提前十分钟，来到了约定的地点。新宿ALTA前面被人群包裹着，里谷正明与他们稍稍隔开了一段距离。

看样子，内田春香还没有到，里谷正明在寒风中边等边抖。不久，ALTA顶上的大钟指向了五点钟，而钟錶下方的屏幕上，从方才起，就一直滚动播放着某款汽车的广告。

现在想一想，美奈子的公寓距离这里，不过是几分钟的脚程，上班的地方也在这附近，换句话说，新宿车站一带，是美奈子的势力範围，得多加小心才行……

又等了五分钟左右，内田春香终于出现了。

「对不起，我迟到了……你怎么了？」

「你的眼镜……」里谷正明嚷嚷起来。

这还真是命运弄人，内田春香今天也戴了她的那副红色装饰眼镜。

「之前戴着的时候，正明先生不是夸我戴着它好看吗？」

「嗯，哦，实在是太美了，都把我给看愣了。」

可能是觉得，里谷正明说话言不由衷吧，内田春香一瞬间，露出了怀疑的表情，但是，她很快地又恢複了心情，开口说道：「这么站着太冷了，咱们赶快找个地方进去吧。」

「嗯，虽然时候还早，去吃晚饭好了。」里谷正明提议说，「春香你不是说过，有一家店里的菜包肉很好吃吗？」

「你是指ACACIA吧？距离这里挺近的，那就去那儿吧。』

内田春香推荐的那家小吃店，位于靖国大道路口处，从ALTA前面徒步走过去，只需要一分钟。那是一家老字号的西餐厅，门脸修得古色古香，别有一番韵味。

「今天见到正明大哥，我心里踏实多了。」内田春香满面春风，「隔了两个星期，再次看到这张脸的感觉真好……说起来，上个星期真是抱歉。」

下过单后，就像是要把这两个星期的空白，用话语填平一样，内田春香一口气说了很多的话。

「结果不是风寒，是吗？」里谷正明又确认了一次。

内田春香「嗯」了一声之后，小声地说道：「我在电话里没有跟你说，其实，上个星期是女生的『那个』来了，可能是受了它的影响。」

两个人的交往已经进入到了第三个月，约会也眼看着就要累积到十次了，然而，谈论这种话题却是头一次。里谷正明觉得，内田春香之所以这么对自己说，是在以她的方式暗示自己，希望他多了解一些，关于女人身体方面的知识，因为距离这些东西，派上用场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换句话说，一个星期之前来的「那个」，说明现在已经不要紧了，那么三日后的星期四，自然也没有什么问题。

「正明兄弟也要小心哦，最近冷暖交替频繁，好像特别容场感冒，正明老弟睡觉的时候，有好好盖着被子吗？没有觉得哪里不舒服吧？」

里谷正明听了，脑袋里瞬间浮现出，前天在美奈子家里，一不留神睡着了的情景。当时他一丝未挂，完完全全是醒了之后，才发现没有「好好地盖被子」。就结果而言，自己没有得感冒，到今天为止都很健康，但是，那只不过是走运罢了。

就在里谷正明想得出神的时候，内田春香再次开口说：「哎，是不是让我说中了？」

「嗯，洗完澡回到房间里，趁着热乎气没有穿什么，就那么睡着了。一定是累着了，为了星期四能够请个带薪假，最近一直在加班。」他连忙搪塞道，并且把话题转移到了，星期四的约会上。

于是，内田春香满怀歉意地说：「原来是这样……就算是这样，你也要注意身体啊，万一因为这个得了风寒，那就太得不偿失了。」

「遵命，毕竟春香大小姐的生日，比什么都来得要紧啊！……」

里谷正明装模作样地说道，听得内田春香两颊发红。

「唉呀……我不是这个意思了啦！……」

看那样子，说不定她也认準了，在自己的生日那天，将是两个人的关係，更进一步、以身相许的「命运之日」。

结果吃饭的时候，两个人自始至终谈论的，不是今天过一会儿去哪儿，而是星期四那天，什么时候、在哪儿碰面，以及那一天应该怎么样度过。

「正明兄弟好不容易为我请的假，我在想，怎么才能够让咱们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一些呢？」

「可是，就算待在一起的时间再长，也没有那么多的话题可讲啊。」

「有什么关係嘛，嘴上的话一旦断了，心里就跟着抖起来的人，那儿的素质一定不过关，正明先生才不在乎这种事情呢，是不是？」

「嗯，那倒是。」里谷正明点了点头。

不如说，当语言中断之时，正是将两个人的关係深化的契机。当彼此用身体呼唤对方的时候，语言就变得多余了，经历了前天一个晚上，里谷正明对此已经有所感悟了。

「见面的时间就定在中午好了，吃了午饭，整个下午咱们都在一起，具体安排视当天的天气而定。」内田春香笑吟吟地说，「总之下午在一起，晚饭也是在一起吃……一天有两顿饭都吃在一起，是不是有一种非比寻常的感觉？」

「的确，不过，和春香成家以后，也就变成『家常便饭』了。」

里谷正明非常大胆地，搬出了婚后的话题。

内田春香却说：「我觉得，就算现在强迫自己，考虑将来的事情，可能也不会得出什么结论吧。」

透过红色的眼镜框，内田春香的眉宇之间，流露出了忧虑的神情。

结果这天两个人在ACACIA吃过饭以后，便互相道了别，或许内田春香也认为，到了三天之后，舞台才会正式拉开帷幕吧。

没有什么可担心的。礼物买了，綵排也练习过了，準备得万无一失，接下去全凭魄力行事，这方面自然也不成问题。

「不管怎么样说，我可是一个强韧的男人！……」里谷正明如此安慰自己。

「命运之日」的前夜，里谷正明加过班，回到了宿舍里，一个人在没有点灯的房间里闭目养神。

和内田春香约好「不留她一个人」的生日，这一天眼看着就要到了，当结束了一天的工作，里谷正明觉得：从那一刻起，具有决定意义的「明天」，已经开始了。

但是，实际上今天才是你的生日啊，春香……

而今天，同时也是美奈子的生日。

那条成双成对的项链，那天返回宿舍以后，里谷正明立刻把它摘了下来，丢进了抽屉深处。

不知道美奈子今天，是不是还有店里的工作，也不知道Cherir是否会为女招待庆祝生日，而前辈纪藤和彦又是否会在六点下班后，已经去了店里。

和每天一样，今天里谷正明也在龟户的职场，见到了纪藤和彦，不过，自打那天以来，他就不再和纪藤和彦，提起美奈子的事情了。如今他觉得，不管他们在背地里做些什么，那都不是他该管的。

现在里谷正明的心里，只剩下内田春香了。自己心里应该惦念的人，是她。

接着就迎来了三月二十四号，那天是星期四。

回想起来，里谷正明上一次有计画地请带薪假，是在五年前为母亲纳骨那天。而今天，虽然是一个工作日，早上却不赶时间，这反倒让他有些心神不宁起来。

里谷正明原本可以，等到其他员工都去上班了，再慢慢悠悠地起来，结果还是在平常那个钟点，準时睁开了眼皮子。接下来要做什么，他已经形成了习惯。像平常一样上了卫生间洗了脸，像平常一样去了食堂吃了早饭，之后里谷正明回到了房间。要按往常的安排，他现在正在班上，但是今天閑来无事，他只好发獃了。

里谷正明那空蕩蕩的脑海里，渐渐地浮现出了约会的事情来。

他把今天要穿的衣服挂到了墙上，重新检查了一遍随身携带的物品，把最重要的戒指封进了上衣口袋里，把安全套塞进了裤兜里的钱包。

五天前从美奈子的公寓，带出来的那三个安全套，其实已经全被他用掉了。他检讨了自己在佩戴时的笨拙，相继进行了五次演练，为此还特地去药店买了一打。塞在钱包里的那些安全套，就是从新买的那盒里抽出来的，儘管他觉得有一个带在身上就足够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藏了两个。

其实三天以前，春分那次约会时，里谷正明也在身上，揣了相同的东西，以便不时之需。

这些东西今天，到底有没有机会派上用场呢？

既然知道新宿车站，处于美奈子的活动範围内，今后在约会的时候，就该尽量避开这是非之地——这个理由自然不能够和内田春香明说，于是他借口说，不喜欢那里拥挤的人群，把今天的碰面地点，定在了东京火车站，之前曾去过的银之铃下。

待在宿舍里没有想像的，那么容易打发时间，里谷正明于是就提前出了门，到达东京车站的时候，比约定时间早了二十分钟。他没有直接去银之铃，而是在车站里走来走去，车站内处处张贴着下个月，即将开放的迪士尼乐园的海报，看起来非常抢眼。

里谷正明绕了一圈，来到了银之铃下面，在那儿又等了五分钟左右，内田春香终于来了。儘管今天没有迟到，她一开口仍然是道歉。

「对不起，每次都是我后到，让你等我。」

「哪儿的话，不说这个了，祝你生日快乐！……」

里谷正明说完，赶忙低下了头。拿出礼物的时机，至少不是现在，他心里淸楚，所以，只用语言做出了表示。

内田春香被他宠得合不拢嘴：「谢谢你！……今天我将尽情地任性，而你要对我俯首帖耳，做好心理準备吧！」

虽然这是一句言辞泼辣的话，语气却非常的优雅迷人。

随后，内田春香下达了她今天的第一道敕令——吃午饭，一边说着「反正我就是想吃好吃的东西」，一边要求里谷正明，带她去银座的资生堂Parlor总店，正明自然没有说一个不字。

去银座的话要乘坐山手线，在永乐町或者八重洲口下车，出站后走过去——就在里谷正明这么琢磨的时候，内田春香提出要坐计程车。

「今天一天我是女王陛下，正明先生是我的侍从，让女王坐地铁出游，你不觉得很寒酸吗？」

于是，两个人在八重洲口，截下了一辆计程车，却不巧赶上中央大道交通堵塞，车流行进得不甚通畅，一路上不时传来司机「实在抱歉」的声音。十几分钟后，计程车终于跑完了仅有的两公里路程，到达了目的地。其间，内田春香始终表现得泰然自若，没有半句怨言。

说起资生堂，里谷正明能够想到的只有化妆品。饭后离开餐厅的时候，他对自己的无知感到惭愧。这里的就餐成本的确不菲，但是，味道也确实达到了与之相符的水準，能够让内田春香在这个特别的日子，选中享用午餐，其品质可谓当之无愧。

吃过了午饭，当前时间为下午一点半。

「啊……实在太好吃了！接下来咱们去哪儿？」

「只要春香喜欢，怎么都好。」

「嗯……电影……今天不太想看，歌舞伎……没有那个兴緻，美术馆，也不对……」内田春香默默地念叨着，忽然转过头沖里谷正明笑着问道，「正明先生，你有没有什么地方，想带我去呢？比如说，一个你觉得去了，一定有意思的地方。」

里谷正明平时几乎足不出户，突然被问到这种问题，不可能给出什么好点子。自己去过的地方里，内田春香会感兴趣的，恐怕也只有神田神保町的旧书店街了。他诚惶诚恐地提出了建议。

「这个不错，我对那儿一直挺有兴趣的。」

「你没有去过？」里谷正明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内田春香可是国文专业的研究生啊，里谷正明感到非常意外。

「嗯，应该说，所有的资料在大学图书馆里，基本上都可以找得到，还真想不出有什么，是需要自己购买的。」

就这样，里谷正明那个破釜沉舟的提案，反而成了最优选择，两个人决定就去神田神保町。

交通自然还是靠出租汽车。两个人穿过马路，拦住了一辆行驶在中央大道上的空车，并指示司机将车开往神田的三省堂。反向车道上畅通无阻，计程车用了比来时还少的时间，便跑完了两倍于来时的距离。

下了汽车，里谷正明指着靖国大道上的一排旧书店，开口说道：「春香大小姐，这里便是神田的旧书店街了。」

虽说是扮作了执事风情，但是，他很快地就害臊起来，戏剧化的台词表现也就仅此一句了。

再看内田春香，早已是一副兴緻勃勃的样子，两只眼晴闪闪发光。

意想不到的是，两个人在这里磨掉了大量时间。内田春香不论哪家店，都要进入里面转一转，在趣味相投的店里，更会把书架上的书，一本不落地扫上一遍。逛着逛着，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仅神田旧书中心一家，就消耗了两个人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等他们走到白山大道的交叉口时，又一个小时过去了。其间，里谷正明在一家觉得不好空手而归的店里，买下了本书，又在另一家店里，发现了一本他从前就在找的文库本，最终合计购入以上两册。内田春香依然是两手空空。

「后面那条街，铃兰大道上还有一排古旧书店，要不要再去转一转？」

如果她说也想去那边，还能够再磨掉一个小时。

「逛了这么久，可能是有点累了吧，想找个地方歇一歇。」

现在还不到下午四点钟，可以找一家咖啡厅来坐坐。

「而且最好是个能够没规没矩，说躺就躺，还不用在意别人眼光的地方……决定了，回家。」

里谷正明从前就一直琢磨着，怎么才能够把约会的流程，领到这个方向上去呢？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结果反倒是内田春香，主动促成了事情的发展，可能她对这之后的展开，也有所期待吧。

里谷正明拦下了一辆出租汽车，这回春香先行坐了进去，并告知司机「往目黑开」。这趟行程预计需要三十分钟以上，当车由樱田大道拐入目黑大道，并驶过目黑车站时，春香开始就具体路线进行指示。

不久之后，计程车停在了一栋雅緻的公寓楼前面，内田春香让里谷正明先下车，自己付了车费。

「这里就是我住的地方。」

公寓入口的墙壁上，安装有一个类似对讲机的装置，内田春香在那上面输入了密码后，入口处的玻璃门便打开了，里谷正明随她走了进去。

电梯里，楼层指定按钮最高标到九层，内田春香按下了七层。忽然之间，里谷正明感觉，自己好像飘了起来，而下一瞬间电梯已经停稳了，自动门随之开启。

穿过铺满了条格绒毯的走廊，两个人在标有「七〇五」号的房门前面停住了。内田春香从包中取出钥匙开了锁。这时，她终于回过头来，面向里谷正明，只留下一句「进来」便径自走进入了玄关。

里谷正明默默地跟在内田春香的身后，房门在他的背后自动闭合。

眼前是一条长约三米的走廊，除了尽头那扇门外，右手边还有一扇门，左手边的两扇门并排着。左边那两间应该是浴室和卫生间，右侧的是卧室，走廊尽头那扇门后面，可能是厨房和餐厅的混和空间（DK)，要不就是在前者的基础上，又增加了起居室的多功能房间（LDK)。

显然，这是一栋处处洋溢着高档次格调的公寓，建筑物本身的年纪尚轻，统一成单色调的内装风格，也是潇洒脱俗。住在这种地方，一个月需要多少钱呢？就算是由户型决定，像这种一居室带厨房和餐厅（1DK)的格局，恐怕十万日元也租不下来吧？

里谷正明跟随着内田春香，走进了走廊尽头的那扇门，春香打开了电灯。

原来这套房子是1LDK的，门后是一间远远超过十张榻榻米面积的、极为宽敞的起居室。

把挎包放在厨房檯面上，深深吐出一口气后，内田春香回过头来，得意地笑着说道：「很好，人家地终于把正明君，给带来这里了。」

里谷正明从内田春香的身上，嗅出了一股迄今为止，所不曾闻过的味道，然而对那气味，他却又记忆犹新，五天前从美奈子身上飘散出来的，正是这股味道。

恐怕一旦勾起了情慾，这股气味便会从那个部位散发出来——这一点她和美奈子完全一致，不愧是一对双胞胎。

最为关键的是，内田春香现在正有此意，绝对不会错。

就是现在！里谷正明赶紧把手伸进了上衣口袋里。

「春香，生日快乐！……」

他把準备好的礼物递给了她。内田春香接过小盒子，表情显得非常惊讶，她一定是从盒子的形状，猜出了里面的东西。而当盒盖被打开时，感动在她的脸上，瞬间变得更加鲜活了。

「哈哈，这是……给我的？」

「嗯，送给你的生日礼物。」里谷正明得意地点了点头，「同时，我想把它作为你我订婚的戒指，你愿意收下它吗？」

出于慎重，里谷正明又询问道。

「当然愿意，谢谢你，正明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