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横渡三途川时,要由共度初夜的男性背着过河。
死后才这么说真是给人找麻烦。
最重要的事要先写。念大学时上的新闻报导概论就是这么教的。新闻报导的结构呈倒三角形,开头就要直捣核心。不能期待读者有耐心读到最后,谁有閑工夫去探究背后的弦外之音?「眼见不足为凭」、「挂羊头卖狗肉」、「表里通常不一」!先人的宝贵教训其实都是对的。不过我们无法要求读者看得这么用心。
外表就是一切,大标题就是一切。为了避免读者看到一半就放弃,这样至少能将最重要的讯息传达出去。再说一次,开头就要直捣核心──
原来如此,的确没错,重要的事要早点讲。
这样才能避免人生过到一半就结束。
话虽如此,她也无意责备这名刚认识的老妇人。
中洲贵子在老妇人身旁坐下。地面凹凹凸凸,坐起来不太舒服。在穿着麻制白和服的臀部下方,石头髮出寂寥的音色。
贵子轻叹一口气,染成栗色的中长发披散肩上。她不记得是何时解开头髮的,总是夹着的髮夹不知掉到哪去了。
河滩上布满白色鹅卵石,在大雾笼罩下一路延伸至远方。潺潺流过眼前的大河也遭大雾遮蔽,几乎看不见对岸。抬头一看,触目所及儘是无边无际的幽暗。那不像阴天,也不像黎明或黄昏,就只是一片低垂的灰色天空。记得今天是中秋节,看来没指望赏月了。
贵子将右手放到胸口上,心脏在跳动。改摸后脑勺也摸不到肿包。发出喀喀声响的颈椎感觉也没问题。脚没消失,身体也没变透明。难道死后会变健康吗?那还真不错。
──没想到竟然会死在公司。
贵子恍然想起自己丧命的地点。
她大学一毕业就进公司,到今年已是第二年,跟她同期的新人有一半都离职了。她的工作是编写每月发行的免费杂誌。该杂誌是以当地情报为主的区域性杂誌。每期的刊头特集都十分用心,总在出刊当天就被索取一空,广受欢迎。这虽然是很值得高兴的事,但身为杂誌支柱的企划编辑,工作相当繁重。每天白天都得为了取材而四处奔走,晚上弄稿子到凌晨也是家常便饭。下班时间和休假日都只是参考用。
除此之外,今年刚进公司的后辈就各种层面来说都很猛。
比如在公司接到客诉电话,她会一边用手压住听筒,一边大声说:「有个奥客打来客诉。」贵子拚命地跟对方赔不是,才好不容易把事情平息下来。叮咛她以后至少要先按保留键,她却不知哪来的自信,竟然回答:「我有用手遮住,没问题的。」
还有一次是贵子把专栏交给这个后辈负责,还特别提醒她,如果时间来不及就早点找她商量。贵子确认进度时,后辈嘴上还说:「我不是说没问题吗?这就是我的做法呀~」像在指责贵子别瞧不起人。结果直到截稿日迫在眉睫,她才抱着空白一片的稿子跑来,害贵子必须代她填满版面。
问她为什么不早点说自己做不出来,她也只会回答:「我以为做得出来嘛。」如果是逞强也罢,偏偏天真的她是发自内心这么想,让人很难应付。就算骂她也像拳头打在棉花上。而且她还笑咪咪地说:「可是我真的不是故意要这样的啊~」说什么不是故意的啊,少来了。
那后辈不管做什么都是由贵子负责收拾善后,自己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讨厌啦,中洲前辈,帮助后辈不就是前辈的责任吗?」听说她是这么说的。还真是谢谢妳的开导啊。
即使如此贵子还是没有辞职。她就是辞不了。但原因不是出在公司经常有人离职,不是后辈需要照顾,也不是后辈害她的工作量增加,而是自己的个性。
贵子从国中时就立志进入这一行,也对周遭的人这么说。就职后,工作远比想像中还要辛苦,但事到如今,她哪里拉得下脸来抱怨?毕竟她一直公开宣称这就是自己的目标。她一向言出必行,再怎样也要撑下去。
没有退路,只能往前。于是便注定会发生睡眠不足,头晕目眩,摔下楼梯这一连串的发展,真是有够惨的。
她用力撞上地面,眼前发黑,意识飘忽。脚底传来粗糙的触感,类似铁鏽的气味钻进鼻腔。
这时贵子终于醒了。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站在河滩上,那里除了石头外空无一物。
贵子沿着河走,想找找有没有自己以外的人。走了一会儿后,她发现有个瘦小的老妇人坐在河边。老妇人大约年过八十,跟贵子一样穿着白和服,衣领也同样是左衽。
──请问这是哪里?您是哪位?
贵子走近老妇人,问出有如丧失记忆的人会问的问题。
原本用温柔的眼神凝视着对岸的老妇人抬头看向贵子,眨了眨黑亮的双眼,这动作让她看起来像只小动物。
「哎呀,竟然还这么年轻。」老妇人说完后露出沉痛的表情。贵子一看,心里便对目前的情况有了底。老妇人报上自己的名字后,说出了贵子所预想的答案。
「这里是三途川喔。」
果然没错,贵子心想,这样感觉简直像是为了死而工作的。
早知道会这样,应该把不长进的后辈痛骂一顿。她大概会把我的死当成悲剧来消费,等守完灵后就找男友哭诉这件事。贵子一想到这里就更生气了。反正之后八成会跟平常一样做爱吧,笨──蛋,笨──蛋,笨──蛋!
「妳也在等吗?」老妇人开口打断贵子内心幼稚的咒骂。
「等什么?」见贵子疑惑地歪着头,老妇人露出顽童般的笑容。
──女人横渡三途川时,要由共度初夜的男性背着过河喔──
「那是都市传说吗?」
情报最重要的就是要正确,必须时时搜集证据。交代一下出处吧。
「细节我不太清楚,我也是听别人说的,是某位有名的大师演讲时提到的。这个嘛,我记得是地藏……?好像是地藏什么经的佛经上写的。」
「请问,那女人先死的话要怎么办?」
「这我就不清楚了。可能要一直等到对方死吧。」「什么!」
「不过我是让对方等的那一方,因为我丈夫去年就先走了。」
「咦?等的人是您的先生吗?」
「对妳们这世代的人来说,初夜的对象就是丈夫,应该觉得很难以置信吧?」
见贵子一时语塞,老妇人促狭一笑。
「社会上也有人说,丈夫能为结髮多年的妻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早一点走呢。」
「咦,这是指丈夫很碍事吗?可是即使健康状况不佳,还是活着比较好吧!」
贵子吃惊地往后仰。这是她为工作採访时的习惯。为了让对方知道她有专心在听而做出夸张的反应。
「没错没错。不过啊,我跟我丈夫是邻居兼同年的青梅竹马,连出生的医院都一样,几乎一辈子都在一起呢。」
「哦!这很难得呢。」
「呵呵,所以我丈夫走了之后,我根本没心情去享受一个人的生活。」
老妇人滔滔不绝地回忆过去,贵子则一下「怎么这样」,一下「不会吧」,一下「好棒喔」,不断充满精神地答腔。
「……哎呀,真抱歉,一直听老奶奶的恋爱史很无聊吧。」
「没这回事!」
「看妳很有兴趣的样子,不知不觉就说起来了。我年轻时非常怕生,连在别人面前自我介绍都做不到。如果当时说话的对象是妳,或许我就能轻鬆地开口了。妳很适合当谘商心理师吧?」
「说适合倒不至于啦,我只是职业病使然──」
「咦?难道妳真的是谘商心理师?」
「呃,这个嘛,嗯,差不多啦。」
贵子懒得解释工作内容,将错就错地点了点头。
这应该也不完全是谎话。因为工作所需,贵子经常没事先约好就去採访,跟初次见面的人对谈是常有的事。要让对方听自己说话,就要先听对方说话。就算内容无关紧要,也要表现出兴趣,适时答腔。谘商师大概也是类似的性质,差别只在于一个是对情报来源,一个是对患者。
「哇,好厉害,要当谘商心理师是不是很难啊?」
「还好啦。」贵子没想到对方会追问,表情故作镇定,内心却直冒冷汗。
「对了,您先生去世后,您过得怎样呢?」
「咦?喔,那时候我觉得自己像是失去了空气,身体开始出了问题。虽然嫁出去的女儿们轮流来照顾我,我还是很快就追随丈夫走了……」
老妇人这时突然起身,一头柔细髮丝轻轻摇曳。
贵子也跟着站起来,顺着她的视线望去。
一位老先生从白雾中走来。他膝盖以下泡在水里,朝这里缓缓接近。老妇人眼眶泛泪,把贵子晾在一旁。
老先生不久后走上河滩,用双手捧住老妇人泪湿的脸颊。他大概是想掩饰害羞,始终板着一张脸,不过抚摸妻子的手仍透出怜爱。老妇人对他露出妙龄少女般的笑容。老先生背起老妇人,两人一边和乐融融地交谈,一边沿着来时路折返。贵子朝渐行渐远的老夫妻伸手、缩回,又伸手,嘴巴张开、阖上,又张开。她有话想问,却问不出口。不,还是得问。就在她犹豫不决时,老夫妻的身影已经完全从眼前消失。贵子不禁垂头丧气。
「……要是保持处女之身死了,该怎么办啊……」
二十四岁,处女。这在社会上应该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才对……一定是这样。
高中时真不该吹牛说自己已经有经验。那些对她说「妳好成熟」并投以羡慕眼光的朋友,后来都一个个交了男友,不知不觉间把她抛在脑后。只要竖起耳朵到处听,外行也能装内行,所以她都用知识来掩饰自己其实没有经验这回事,把朋友的事当成自己的事来吹嘘,靠下流的网站或影片来学习,用电棒在脖子上烫出伤口再贴上OK綳伪装成吻痕,还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向没经验的朋友说出「真希望妳能继续保有那份纯真」之类的话。像这样假装自己是很吃得开的女人,结果却把自己更逼上绝路。
随着年纪增长,她越来越难将事实说出口。就算跟某个人感觉不错,也因为怕谎言被拆穿而提心弔胆,根本没心情和对方交往。
她度过了充满虚荣的人生,连死后也死性不改。
她之所以习惯装腔作势,说起来也只是个性使然,不过在她父亲突然辞去工作,开了梦想已久的旧书店后,这种特质变得更明显。那是贵子小时候的事。
当时虽不至于三餐不继,但还是过着非常拮据的生活。即使如此父亲仍乐在其中,母亲也爱着这样的父亲。父亲因为放弃大公司的工作被人说三道四,但他却不当一回事。而母亲被别人嘲笑说靠爱不能填饱肚子时,便回答:「正因为填不饱肚子,才更需要爱啊。」真不知道她是胆子大还是少根筋。
可悲的是父母这样的特质并未遗传给贵子。
念幼稚园时,有一次朋友邀请贵子去参加生日派对时,对她说:「小贵不用带礼物没关係,妳家现在很辛苦吧?」那女孩应该是听到了自己母亲挖苦贵子家的话,才会这么说吧。
虽然朋友是单纯为贵子着想,但这句没有恶意的话,贵子听来却格外难受,所以她就抬起下巴,不客气地说了一句:
「我才不去生日派对呢。我不想去,很幼稚,像笨蛋一样。」
于是对方哭了,贵子自己也很想哭。
上小学后,班上的女生流行起青少年风格的名牌零钱包时,她也做过类似的事。
「怎么会想要那种东西?难看死了,真是头脑空空,只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
贵子每次都说得很毒,但其实只是因为她很羡慕。后来她有好一阵子都被女同学排挤,无视她的存在,过得很痛苦。
虽然她看似不在乎自己跟别人不同,甚至认为这是种荣耀,不过当她忘记带伞又碰到下雨,父亲到校门口接她时,她还是假装不认识父亲。看到穿和服、拿着油纸伞,跟别人家的父亲不一样的父亲,她就觉得讨厌。
抱歉,让妳丢脸了。
回到家后,父亲不知为何突然喃喃这么说,她装作没听到。为了掩饰愧疚,她刻意在父亲工作时去帮忙。其实她才是最丢脸的。为了自己的面子伤害父亲,却无法坦白承认,也从没为此道歉过──这些往事像跑马灯一样在脑内播放着。贵子本来以为一定要看完人生跑马灯才会死,但显然跟事实有所出入。原来人生跑马灯的剪辑播放是采自助式的吗?
可是──没错,可是贵子还是觉得自己忘了什么重要的事。在往事精华篇中登场的所有回忆里,独缺少了某一段。是丧失了部分的记忆吗?是被空白填补了吗?贵子不清楚,只觉得自己必须想起某件事才行──
「欸。」
突然有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了贵子一跳。
「妳不喜欢以处女之身死掉吗?」
贵子战战兢兢地回头,发现眼前有个穿和服的男子,靠得意外地近。男子戴着眼镜,脸上挂着亲切的笑容,看起来温柔敦厚。他身穿漆黑的和服外套,底下是素麵的暗红色和服。那暗红色宛如半凝固的血液。
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贵子完全没察觉到他的气息。
「不然下辈子投胎到畜生道好了。当纹白蝶如何?」
青年将双手拇指交叠,拍动用其他四指形成的翅膀。
「纹白蝶的雌性一辈子只能交尾一次。为了不被抢先,雄蝶总是煞费苦心,二十四小时都在睁大眼睛寻找处女。也就是说,妳只要一出蝶蛹就会丧失处女,多轻鬆啊。」
青年看来大约二十五岁,下垂的眼角略显慵懒。他眯起眼睛,咧嘴而笑,露出美如编贝的齿列。除了牙齿外,他那乍看不起眼的五官,其实也相当端正。
「妳觉得活着时只能有一次经验怎么样?是幸还是不幸呢?」
贵子答不出来。这不是因为她没经验,而是青年在看她。在长浏海下的眼镜后方,藏着一对漆黑眼珠。那是异空间的入口,无底的黑暗洞穴,一不小心没踩稳就会跌落的深渊。
如果不是在这种时候,她就能尽情看个够了。
「请、请问您是哪位?」
贵子不想让人发现她内心的动摇,装作不经意地稍微拉开跟青年的距离。
青年的态度很亲切,彷彿他从出生到现在都一直保持着笑容。不过对方毕竟是没见过的陌生男人,不能毫无防备。
「问别人的名字之前,不是应该先报上自己的姓名吗?」
「……我叫中洲贵子。」
「这样啊,贵子小姐,我的名字是……」青年停了好一会儿,吊足她的胃口后,将食指放在嘴唇上,闭起一只眼睛:「……秘密。」
要我把那根食指折断吗?
「哎呀,好可怕的表情。我说贵子小姐,是三濑川呢。」
「您是三濑川先生?」「……啥啊?」
贵子原以为青年是为了让她消气,重新做自我介绍,但青年却不知为何面带笑容地僵在原地。
「我是指您的名字。难道您不叫三濑川吗?」
「啊,不是喔。」青年马上恢複微笑。「那是河的名字。」
「河的名字?这条河不是三途川吗?」
「这条河的名字很多,有三途河、奈河津、渡川和三濑川。最后两个是诗歌用语。」
这男人知道得意外详细,到底是何方神圣?
「总之,把话题拉回三濑川。刚才那位老婆婆不是说过,要等第一次跟妳交合的男人来接妳吗?」
青年似乎连她跟老妇人的对话都听到了。
「请问,三濑川先生,不对……呃……」
「啊,不,算了,就叫我三濑川吧。」
这男人还真随便。「三濑川先生,那个,您……在等谁吗?」
「这个嘛,妳觉得呢?如果我在等那又怎样?」
「呃,会想您可能是同性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