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客如雲來

希尔丁王国北方边境，阿兹贝格地区。

这片土地广大却贫瘠，地形起伏很大，人们在杂乱分布的高山与深谷的夹缝中力求生存，也因此心中怀有对神明的强烈信仰。

儘管如此，这片土地的领主却是出了名不信神的男人，他的宅邸位于黑暗森林的最深处，那是一座彷彿在挑衅祈翼教般、充满展翼怪物雕像的阴森建筑物。

那栋建筑物又被称为「海尔帕斯特的蔷薇屋」，连当地人都避之惟恐不及。畏避的原因不只是因为建筑物充满压迫感的外观，还有其后方的蔷薇园所发生过的惨案至今仍在人们心中挥之不去。

不同于多不胜数的传言，主屋内由黑、红二色构成的一楼大厅里，今日依然传来没什么营养的悠哉对话。

「我想如果是泥芋的话，这里的土地应该也种得起来喔。诺拉，你看，现在春天刚到，正好是栽植芋种的时期。」

这段对话是由一名亚麻色头髮的少女说出，她正是不久前成为领主卡修凡·莱森妻子的爱莉西亚。那双藏在眼镜后方的蓝色大眼闪呀闪，热烈地对着一脸疲惫无力的红髮女僕说明。

「当然啦，对还不习惯『免浇肥』的人来说可能困难了点，但如果种『免浇肥』的话就不用照顾。更重要的是外头长了很多野生的，只要去移植回来就好啦。」

少女身材娇小纤瘦，还戴着眼镜，身上穿着好几世代以前流行的款式，而且是已经穿得老旧褪色的裙装。

她并不像甚嚣尘上的谣言那样美得惊人，当然也没有长角，没有三只眼睛，没有长得比山还高。

这样的少女竟是杀害前夫布莱恩·巴斯、人人惧怕的死神姬，任谁也不会相信吧。

更何况，她还是希尔丁王国内多数将家族姓氏当成地名的那种地方伯名门的干金小姐，这点才更令人难以置信。被称作诺拉的美丽女僕一想到这点，便不耐烦地回嘴了。

「会一直吃那种东西吃到习惯的只有又穷又怪咖又贪吃的夫人您而已。普通人最多吃一次，运气好没死就学乖了，好吗？」

「免浇肥」是一种含有剧毒的野生植物，生长在阿兹贝格地区或爱莉西亚出身的费德霖地区。这种植物会散发出一种诱发食慾的香甜气味，引诱人前仆后继地上当吃下它，因此无论人或动物都会教导后代绝对不可以误食。

诺拉用不像女僕的态度毫不客气地说完，双手环胸，彷彿要强调她那比孩子气的夫人还要丰满许多的胸部。

「再说，我提醒您很多次了。这里就算您不栽种也有足够的食材。您每天亲自下厨，应该很清楚才对。」

爱莉西亚原本过着空有名门头衔、实际却很贫困的生活，在娘家时还把院子的一隅当成田地，种植一些蔬菜水果。

提起嫁到莱森家这件事，说得更确切一点，她其实是被监护人卖掉的，就是因为她家太过贫穷了。

不过听了诺拉的一番指责，爱莉西亚对她摇了摇头。

「不行，诺拉。我们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应该要能省则省。而且我在这里的生活过得很轻鬆，也有很多閑暇时间。」

自从双亲过世之后，爱莉西亚就要一手包办打扫、洗衣与其他家务。

莱森家的僕人数量少得与宅邸的面积不成比例，不过基本上所有家务僕人都做了，因此就算爱莉西亚每餐都是自己準备，时间还是很多。

「要节省是无所谓。这一带的贫瘠土壤是种得出泥芋……而且实际上也会拿来人菜。可是，夫人，请您不要把『免浇肥』拿进厨房好吗？万一除了您之外的其他人不小心吃了，要怎么办啊？」

「不要还没试过就嫌弃嘛，吃惯了其实还满好吃的呀。诺拉，我下次用没吃过的人也能接受的量做给你吃吃看。放心，一次吃一点点，舌尖觉得麻麻的时候停下来就好了。」

「夫人……您该不会是想光明正大地毒害我吧？」

毕竟爱莉西亚一嫁过来，诺拉便对她宣称自己是卡修凡的情妇。儘管那之后似乎没有什么效果，但诺拉知道自己早就花招尽出。

眼前这个女孩的天然呆该不会是假的吧？其实她心里恨透了诺拉？诺拉不由得有了些戒心。

爱莉西亚却浑然未觉诺拉一连串的内心戏，话锋又是一转。

「也对，既然如此，不如连大家的份都一起做吧。唐、罗塞特、赛拉，还有托雷斯都要。啊，当然也得替卡修凡大人準备一份。」

一一点名完僕人与丈夫的名字后，爱莉西亚天真地问诺拉：「对了，诺拉，你知道今天卡修凡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吗？又是半夜才会回来吗？如果我做宵夜给他吃，他会不会高兴呢？」

「夫人，难道你打算杀掉所有的人吗？工作劳累回来的主人还要遭受那种待遇……」

诺拉似乎对卡修凡深感同情，正打算进一步阻止爱莉西亚异想天开时，却突然传来一声轻笑。

「啊哈哈，那也不错！那么我就真的可以取代卡修凡葛格娶爱莉西亚了。」

「呀——！」

突然从身旁窜出的声音把诺拉吓得惊跳起来。

相对之下，爱莉西亚对身旁出现的银髮少年还是露出如常的悠哉笑容。

「喔，是路亚克。你也想练习吗？」

「唔，我不必了，我想我就算不练习也可以吃喔。虽然我没有直接吃过，不过我的身体也已经习惯那种毒性了。诺拉，不好意思，吓到你了喔。」

路亚克微微一笑，并未多加理会直嚷着要他别突然冒出来的诺拉。

少年虽然比爱莉西亚和诺拉都高一些，但个头算矮也偏瘦。只是从黑色无袖上衣露出来的双臂肌肉线条结实，看起来就很精瘦敏捷。

「真的吗？为什么？」

「因为那是我在使的毒呀。万一自己中那种毒，也太对不起我的死神名号了。」

路亚克眯起绿色大眼微笑，不知不觉中他的手上已经握着针状武器了。细针前端闪着诡异的光芒，上面涂了用「免浇肥」精萃而来的毒素。

能随心所欲使用这种少见武器的路亚克，在地下世界是很有名的杀手。也是因为他在爱莉西亚上一次的婚礼上杀了她的前夫布莱恩，才害她被称作「死神姬」。

不过爱莉西亚与布莱思的交情也仅限于婚礼前见过面而已，她并未直接受到伤害，因此现在依旧能保持笑容跟路亚克说话。

「也对，如果路亚克一不小心被那个针刺到就不好了。」

「是啊。只是如果我是这种死法，应该有人会感到高兴啦……喔，那个应该会高兴的人好像又来了。」

路亚克不愧是有名的杀手，只见他不知何时已收起手上的针，感觉比常人还敏锐的他已经察觉到有人来访，而且向来不会猜错来者何人。

「又来了是……啊，又来了啊，那个少爷。」

诺拉听完路亚克的话之后蹙起眉，她似乎也猜到即将出现的人会是谁。

接着一阵马蹄跺地的声音接近，总算连迟钝的爱莉西亚都明白过来了。

马蹄声被大步前进的脚步声取代，一会儿主屋的大门便开启了。

「喂，莱森，你在吗？」

开口就直呼屋主姓氏的年轻人有着一张跟自大语气完全不搭的秀气脸蛋，年轻人名叫提尔纳德·雷登。

他成长于翠绿丰饶的雷登地区，阿兹贝格地区对他来说应该相当寒冷，只见他穿着高领的高级服装，将自己包得很紧，但也因此更显出他身形的单薄。

这名茶色头髮的年轻人在门口停了下来，环顾屋内一周，然后直接踏入大厅。身后跟着一脸无奈的侍从们，但他毫不在乎地看着屋内并一步步踏进去。

这种老大不客气的行为，莱森家优秀的卫兵儘管傻眼却未加以制止，因为这位提尔纳德·雷登伯爵是卡修凡的被监护人。

地方伯雷登家族在十年前因农民造反而惨遭灭门，当时唯一的倖存者就是提尔纳德。

他住在距离这里约有十天路程的雷登地区，不过最近经常来与他的监护人见面。

「啊，是雷登伯爵。欢迎、欢迎。」

「卡修凡葛格出门去了喔，应该又要半夜才回来吧。」

看到爱莉西亚还没什么，但随便称呼卡修凡为「葛格」的路亚克一说话，让提尔纳德的表情整个拧了起来。

「爱、爱莉西亚小姐，您好……路亚克，你很吵耶，不要随便跟我说话！」

虽然时间非常短暂，不过提尔纳德曾是路亚克的僱主，而且提尔纳德似乎很不擅长应付不在乎这段过去、还能若无其事捉弄他的路亚克。

「亏我这么好心告诉你，你好无情唷。啊，对了，提尔纳德少爷，你要不要也吃一点『免浇肥』？」

不晓得先前对话内容的提尔纳德才一进门就被提议服毒，让他大惊失色。

「路亚克，你、你什么意思？光天化日之下就想毒杀我吗？」

「跟我说一样的话啊，这也难怪了。」诺拉很不高兴自己竟然与提尔纳德有相同想法，叹气说道。

一旁的爱莉西亚慢半拍地附和路亚克的提议。

「路亚克说得对。雷登伯爵最好也吃一点比较好喔，有身分地位的人说不準哪天会被毒杀呢。放心，舌尖觉得麻麻的时候停下来就好了。万一不小心连手指都动不了的话，虽然很浪费食物，不过还是要大量喝水催吐喔。」

「连、连爱莉西亚小姐都想毒死我……我就这么碍眼吗？」

提尔纳德一脸受伤，诺拉只是冷眼旁观。

「话说回来，雷登伯爵确实稍微习惯一下比较好。毕竟您这个雷登领主万一被赶出自己领土的话，我可无法接受您投靠到这里来喔。您今天来应该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吧？」

「重、重不重要跟你一点关係也没有！莱森也等于是雷登地区的领主，所以我身为雷登家的当家，当然有不少重要的事要找他谈！」

卡修凡身为提尔纳德的监护人，拥有代替提尔纳德行使决策的许可权，因此提尔纳德刚才的一番话没有错。

听起来很情绪化的回答让诺拉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

「是、是、是，您说得对。果然是个没有监护人就什么也做不了的少爷呢。」

一席话似乎在提醒他前一名监护人的下场，提尔纳德一脸沉痛地闭上嘴。

诺拉好像还有满腹牢骚要对这个吵死人的少爷发作，打算乘胜追击，于是再度轻启涂抹鲜艳口红的双唇。

就在她开口之际，路亚克突然看向玄关低声说话了。

「哎呀呀，话都还没说完，最需要吃惯『免浇肥』的人就回来啦。」

※　　※　　※

跟提尔纳德刚才来访时相同的嘶鸣声与马蹄声由远而近。

除了路亚克以外，没有人听得出来有什么差别的声响，紧接着前往主屋的侧面，应该是打算把马停回屋侧的马廄。

最后大门开启，原先站在那儿手足无措的随从们被顺势推开，一名高大精壮的男子走了进来。

「怎么？雷登小少爷又来啦？」

身穿仿军服设计的黑衣男子边说边走向爱莉西亚等人。他是爱莉西亚的第二任丈夫——人称「阿兹贝格的暴君」的「强」公爵卡修凡·莱森。

卡修凡虽然看起来有一种超过三十岁的严肃感，但动作俐落敏捷得又像年轻了十岁左右。黑髮加上一身黑的服装，唯一的深蓝色披风因他昂然行走的姿态而轻盈扬起。

「我前阵子是什么时候才见过你的？总觉得你老是出现在这里啊，雷登伯爵。看你这么清閑是很好，但可以不要在忙碌的我面前看起来閑閑没事做吗？」

卡修凡锐利的黑眸无奈地看了看被监护人，最后站定在爱莉西亚面前。

或许是感受到这股很难称得上是欢迎的气氛，提尔纳德只能继续保持沉默。

「卡修凡大人，欢迎回来。您今天回来得真早。」

完全无视周遭的尴尬气氛，爱莉西亚抬头朝比她高了一个头的丈夫微笑说话。卡修凡见状也报以微微一笑。

必须到处巡视领地的卡修凡，每天回到家的时间约莫都是天黑之后，可是现在才过中午，爱莉西亚也跟平常一样才刚在厨房用完午餐而已。

「嗯，我在等的客人差不多今天会到。」

「是说我吗？」

见提尔纳德的表情为之一亮，卡修凡再度露出无力的表情。

「要跟你说的重要事情，之前寄过去的书信里就已经交代完了。小麦的税率这种小事自己决定，笨蛋。阿兹贝格地区跟雷登地区的收穫量完全不同，与其让我决定，不如你自己凭感觉决定比较好吧。」

卡修凡刚认识提尔纳德的时候，还能维持形式上的礼貌，不过自从成为监护人之后，他对于总是摆脱不掉少爷气息的提尔纳德可说是一点情面也不留。

提尔纳德闻言又立刻消沉下去，卡修凡接着回头朝一旁的托雷斯便了个眼色。托雷斯是经常跟在卡修凡身边的金髮青年，是他的儿时玩伴兼管家。

「对了，爱莉西亚，我有个东西要给你。」

爱莉西亚听了也看向托雷斯，只见后者手上拿着一个从未见过的小袋子。

卡修凡想要接过那个袋子，但托雷斯的手却紧紧拿着不放。

见托雷斯依旧神色僵硬，卡修凡倒是语气轻鬆地说道：「怎么？托雷斯，你还在生气吗？够了吧，有什么好生气的啊？」

卡修凡有点戏谵的语气让托雷斯终于忍不住翻白眼。

「我不是生气，我是傻眼，好吗？您到底有没有搞清楚啊？您是在别人的屋子——而且还是有子爵的屋子放火欸！」

「火？」

对这个字眼产生极大反应的是提尔纳德。十年前雷登地区动乱的时候，雷登家的宅邸被焚毁，一家惨遭灭门，因此他至今对火都还是抱持着相当大的恐惧。

儘管被监护人明显一脸惧色，管家也神情凝重，卡修凡依旧不负暴君之名地用傲慢且平淡的语气回应。

「是对方说与其要把东西给我，宁可把它烧了，他们自己点火的啊。只是那家伙竟然打算在家人也在的主屋放火，我只不过想烧离主屋远一点的仓库而已。再说，我也让人很快灭火了，不是吗？」

「就、就算对方确实跟农民收过税，却长期欠缴税金好了！您突然跑去要接收人家的房子，还叫人滚，难怪对方会是那种态度啊！您这个人太离谱了，我不记得我是这样教养您的啊！」

「托雷斯，冷静点。你只大我两岁，用老人家的语气说话是怎样？」

保母似的语气让卡修凡忍不住要吐槽，但托雷斯并未停止训话。

身为主人的左右手，跟着巡视领地的托雷斯天生就是认真严肃又信仰虔诚的人，也因此经常对卡修凡的行事作风有很多意见。

「总而言之，不可以烧别人的房子！用水攻也很扯！随便拿走人家值钱的东西更是不行！就算是开玩笑的，也不能要求人家卖妻子或卖女儿！还有……」

「好啦、好啦，是我不对、是我不对，可以了吧？你先把那个袋子给我。」

卡修凡苦笑着从托雷斯手中拿过那个袋子，与爱莉西亚四目交接。

此时卡修凡莫名地露出有点尴尬的表情，看来自己的言行在妻子面前被提及，似乎让他有点坐立难安。

爱莉西亚只是用率直的眼神看着丈夫。

「卡修凡大人在收税的时候採取了很多方法呢。我想因为是您的工作，那也没办法。但要是您做太多会遭人怨恨的事，说不定真的会被毒杀喔。」

「我又不是每次都会放火。我会先派使者去告知期限，有些贵族还不当一回事，所以我也只针对那些不听话的笨蛋啊。」

虽然卡修凡没有听到先前众人讨论有关「免浇肥」的话题，但他似乎明白爱莉西亚想说的话。

为自己辩解完之后，卡修凡从手中的袋子里取出某物。

「哇，好漂亮。」

爱莉西亚不由得低声惊叹，眼中映出缤纷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