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萊森的石頭屋

希尔丁王国北方边境，阿兹贝格地区。在这个地区北部一片浓密苍郁的黑色森林深处，坐落着领主卡修凡，莱森的宅邸。

散发着压迫感的巨大屋宅，其构造相当诡异，带翼怪物雕像佔据屋檐与樑柱等各个角落。希尔丁王国的国教「祈翼教」将羽翼视为神圣之物，因此这些雕像甚至可以视为对祈翼教的亵渎。

再加上宅邸后方还矗立了一座拥有「海尔帕斯特蔷薇屋」之称的不祥废园。

不过领主的宅邸最近却以另一个名号，逐渐广为人知。

「莱森的石头屋？」

亚麻色头髮的少女初次听到这个名号，她镜片后的双眼散发着光芒，看起来似乎很高兴。她正是这间宅邸的女主人爱莉西亚。

她的身材又瘦又娇小，尤其胸部更是没几两肉，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十五岁还要年幼，再加上她嫁过来至今一直穿着一身从娘家带来的老气旧洋装，看起来更是一点「公爵夫人」的样子也没有。

无论外表如何，爱莉西亚确实来自名门费德霖家，而且因为「杀害前夫后回到娘家」的传言，甚至让她背上了「死神姬」的惊悚外号。

「雷登伯爵，那是什么意思？」

接到拜访通知后，爱莉西亚来到一楼大厅便听见访客所提供的消息。

她从以前就只读恐怖小说，而且非常热衷于这方面的话题，因此她此刻看起来很兴奋，不过访客本人似乎没有同感。

「我在来的路上听到农民在谈论啦！事实上，我也是抵达这里才恍然大悟。」

访客朝窗外看了几眼，斟酌自己的用词。这名有着女孩般秀气容貌的年轻人是提尔纳德·雷登伯爵。

他是雷登地区的领主。雷登地区拥有得天独厚的肥沃土地，不像一年到头都很寒冷、连穀物都很难生长的阿兹贝格地区。

然而，提尔纳德未满十八岁，也就是未满希尔丁王国的法定成年年龄，因此雷登地区的实际政权是掌握在他的监护人卡修凡手上。

「爱莉西亚小姐，我也听说了守护石的事。传说守护石能守护受赠者……这我当然知道，只不过，您选的守护石是不是太大了点？」

正如提尔纳德所说，窗外那片毫不美观的庭院中，并列着五颗在正午阳光下黑得发亮的巨石。每颗都如成年男子般巨大的石头随意陈列，看起来实在古怪。

那些都是阿兹贝格地区随处可见的黑色石头，亦是这个地区古老传说中的守护石，里头含有矿物。

通常人们会选择适合受赠者的石头，而受赠者也会将其当戍守护石随身携带，原本应是如此。

要说这些并列的巨石跟身材高大、且向来一身黑衣打扮的卡修凡很像，当然也没有错。不过这样摆放，也难怪会让宅邸获得新的名号。

「的确，他可能拥有太多守护石了。不过这些是我、诺拉和路亚克都认为能够保护卡修凡而努力挑选的唷。你也知道，卡修凡大人有时候还会去烧人家的屋子，风评有点不太好呀。」

身为妻子的爱莉西亚，用天真无邪的口吻提起恶名昭彰的「阿兹贝格暴君」。

「呃、这……也是……不过，他也不是真的像传闻所说的那么坏……虽然烧人家的屋子确实不太好，可是他也有很多苦衷啦。」

跟刚认识时完全不同，提尔纳德的言语中多了一份体谅，不过爱莉西亚完全不予理会，自顾自地想到什么好事。

「对了，雷登伯爵，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也送一颗守护石给您好不好？毕竟您前一阵子遭遇好几次危险。」

「啊，不必了……这个……非常感激您的好意……可是……」

提尔纳德结结巴巴地正想着该怎么拒绝，他身边将黑长发扎成一束并戴着眼镜的青年已经代他开了口。

「爱莉西亚小姐，非常抱歉，我们必须拒绝您。返回雷登地区的路途必须翻山越岭，要是得搬运那么巨大的石头，反而危险。」

身为提尔纳德的管家兼家庭教师，萨格莱·亚雷毫不拐弯抹角。他对任何人说话一向都是直来直往。

经历了一番波折，萨格莱总算认定提尔纳德是他的新主人。

「喂，萨格莱，不準用那种态度说话。爱莉西亚小姐是一番好意，你太失礼了。」

「我只是表明我们并不需要。况且提尔纳德大人身边有我在，我想我一定比守护石还要有用。」

萨格莱扶了一下眼镜，再度果断地说道，让提尔纳德无法再反驳。

另一边，就算有萨格莱严厉的一番话，爱莉西亚依然悠哉地喃喃自语。

「说得也是。卡修凡有路亚克和托雷斯跟在身边，还有我和诺拉啊！既然如此，是不是就不需要前阵子找到的那颗石头了呢？」

「您还打算再找啊？」

望着几乎要被巨石埋没的庭院，提尔纳德忍不住说出心底的话。

此时，一道不常在这间屋子里听见的声音淡淡响起。

「就算庭院快被巨石埋没，依然努力想要守护丈夫。虽然夫妻是男女关係的终点，不过结婚之后也得细心维繫关係。真是上了一课呢！」

「喂，你也真是的，别再说了！」

听见提尔纳德有些不敢苟同的抱怨，爱莉西亚也看向说话者。

那一头短髮与其说是银色，其实更接近白色。肌肤白皙，还有一双淡茶色的大眼睛。

也许是整体看起来缺乏色彩，因此双眼在光线下看起来很像红色。

那是一名精简武装的少年士兵。

然而说话声却是少女的嗓音，只是对方的胸部比爱莉西亚的更缺乏起伏，近乎平坦。来人长相虽然不差，可是就连表情都淡得让人感觉不舒服。

「哎呀，失礼了，欢迎来到莱森家。雷登伯爵，这是哪位呢？」

「您好，我叫芮妮。」

随提尔纳德一同进屋的少女简洁地报上名字。

对方少见的外表当然勾起了爱莉西亚的好奇心，只是刚刚提尔纳德先提起「莱森的石头屋」一事，让爱莉西亚一如往常地被眼前有兴趣的话题给吸引了。

而芮妮似乎对爱莉西亚的容貌也有话要说。

「您就是被称为『死神姬』的爱莉西亚小姐吗？我听说您宛如夜空中绽放的白色月光，冰冷的美貌会冻结男人的心，让男人深深着迷。而且，有三只眼睛，头上长角，同时比山还要高大。不过似乎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呢。」

爱莉西亚在第一次结婚时丈夫惨遭杀害，此事似乎大大激发了人们的想像力。刚才那一大段话就彙整了到目前为止不曾平息过的所有传闻。提尔纳德闻言脸色发白，而爱莉西亚在意的却是另一回事。

「哇，芮妮跟勒桑德子爵说了一样的话耶。」

爱莉西亚说的是卡修凡的剑术老师——佣兵团团长巴洛·勒桑德。

他也说过一样的话，并看着现实中的爱莉西亚陷入疑惑。

「我就是听巴洛先生说的。我目前正受到巴洛先生的佣兵团关照。」

「哇，原来如此。可是，芮妮，你看起来不像雷格多人啊。」

雷格多是邻近希尔丁王国的一个小国家。因为雷格多土地贫瘠，所以与生俱来强韧体魄和强烈生存意志的雷格多人，多半从事佣兵一职，以参与他国的战事维生。

雷格多人的肤色接近浅黑色，和希尔丁人之间很容易区别。

芮妮的外表虽然很有特色，不过皮肤却比爱莉西亚还要白皙。

「嗯，我并非雷格多人，但我现在是雷格多佣兵，总有一天要跟巴洛先生结婚。」

提尔纳德闻言大吃一惊，而萨格莱则看起来很无奈地低声说着「又来了」。

爱莉西亚的双眼惊讶得眨个不停。

芮妮如同关照她的佣兵团团长一样，视线静静地停留在爱莉西亚的胸前。

「幸好，以你的胸部来说，巴洛先生提不起兴趣。」

「芮妮，你够了。」

芮妮兀自下了结论，而萨格莱似乎打算取出他拿手的小鞭子，不过芮妮先一步转向大厅内部的阶梯。

※　　※　　※

「久等了，提尔、萨格莱。」

说话者在两名部属的伴随下，自在地走下宽大的楼梯。他正是阿兹贝格的领主和这座宅邸的主人——强公爵卡修凡·莱森。

一头黑髮，加上锐利的黑眼，卡修凡看起来相当粗犷。爱莉西亚第一次见到他时，甚至以为他「大约三十三岁」。虽然他实际上要再年轻十岁，可是他的处境与诸多苦难的成长过程，让他大多时候看起来的确像是三十多岁的人。

卡修凡身上穿着平日的高领全黑服饰，不过没有披风，因为他今天不打算出门。

「干、干么？莱森！不要随便叫我提尔！我不是不让你叫我名字，但要慢慢来，先从提尔纳德开始。」

「你的名字太长，麻烦死了。叫提尔有什么关係？不希望我这样叫的话，一开始就该说呀。」

虽然提尔纳德一见面就发难，卡修凡倒是四两拨千斤地回应。

爱莉西亚在一旁笑咪咪地聆听。

「喔，卡修凡大人跟狄尼洛先生一样会嫌名字太长啊！不过日常生活中落实凡事都要求简约的想法，是很好的事喔。」

听见狄尼洛这个名字，让卡修凡微微蹙起眉头。

狄尼洛，阿兹贝格公爵拥有过去曾统治过阿兹贝格地区的家世背景。换言之，他是继承了地方伯血统的人。

即便地方伯几乎都已经没落了，但过去地方伯都是用家族姓氏去命名领地的地名，因此在希尔丁王国的古老贵族之中，依然属于最高贵的家世。他跟继承了女僕血脉的暴发户领主、且风评还不太好的卡修凡，形成了强烈的对比。更何况他们两人的父母那一辈还存在着一些複杂的纠葛。

不仅如此……

「哼，狄尼洛啊……爱莉西亚，你和那家伙同为贫穷脱线的地方伯，波长好像还满合得来的啊。」

儘管卡修凡并不如风评那般可怕，不过处事手段过于激进也是事实。

「卡修凡大人，那个……狄尼洛先生虽然古怪……呃，是有点特别，但绝非坏人喔。」曾是儿时玩伴、如今是管家的金髮青年托雷斯站在卡修凡身后，发现主人的心情突然变差，便立刻小心翼翼地接话。

卡修凡却突然叹了一口气，鬆开了紧锁的眉头。

「不过也多亏了他，我才能大白天还待在家里，这一点的确要感谢他。」

为了威慑那些还不愿服从的领民，卡修凡自当上领主以来，白天几乎无法待在家。就算不出门，也多半关在自己房里忙着处理原本该由管家处理的杂务。

像今天这样能够出来接待突如其来的访客，也是因为前阵子狄尼洛对阿兹贝格地区一带宣布认同卡修凡作为他的领主。

「是啊，卡修凡大人。虽然我的心情也很複杂，但地方伯的名号拥有的力量至今依然强大，尤其是像阿兹贝格这样的地方。」托雷斯鬆了一口气。

或许是因为阿兹贝格地区地处边境，这里的人民信仰既虔诚又保守。就连八十年前全国开始兴起叛乱风气，这块土地似乎也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对于这里的领民来说，狄尼洛虽然已经不是领主了，毕竟仍是地方伯。比起面对现任领主卡修凡，他们在心态上还是比较能坦率地向狄尼洛低头。

而且狄尼洛非常一板一眼，每天的例行工作规律到甚至获得「时钟公爵」的称号。这样的狄尼洛特地捎信给几个知名贵族，当然很有效果。

拜狄尼洛所赐，卡修凡虽然还是无法天天休息，可是至少已经能够像现在这样待在家里几天了。

「喔喔，卡修凡葛格也很明理嘛！毕竟狄尼洛退出得很乾脆，你如果还表现出嫉妒的模样，就太不像男人了，对吧？」

突如其来的轻声细语，让站在卡修凡身后的诺拉吓得尖叫。

「路亚克！你到底都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啊？」

诺拉摇晃着一头自豪的红髮与傲人的胸脯，声音颤抖地发问。这个女僕总是大言不惭地宣称自己是卡修凡的情妇。

既性感又明艳美丽的她确实很适合「情妇」一词。然而，这间屋子里除了爱莉西亚之外，其他人虽然没有否定她所说的话，却心知肚明她根本没有做过任何情妇的工作。

「啊哈哈，抱歉每次都吓到你啦！至于我每次出现的路径，其实还满多的，毕竟贵族的屋子多的是没用的空间啊。尤其这间屋子有太多地方都让我忍不住想问——难不成是特别準备给我用的空间吗？」

轻描淡写挡下诺拉怒气的人，是不知何时便出现在楼梯中央的银髮少年。

他也是暗杀爱莉西亚第一任丈夫布莱恩·巴斯德、害她获得「死神姬」名号的杀手。拥有一张天真无邪的笑脸，底下却隐藏着真实想法的死神少年路亚克。

「啊，路亚克，午安。你今天出现得很晚耶！」

爱莉西亚见路亚克的出现也不改平日的步调，依然悠哉地问候。

「啊哈哈，如果是平常的我，客人一来，我一定立刻出现。不过，如果不偶尔像这样换一下出场方式，就没什么新鲜感了。」

路亚克是公认的一流杀手，非常敏锐。他可以透过对方的气息或脚步声（有时是马蹄声）立刻辨别来者何人，也很喜欢像刚刚一样突然出现、吓别人一跳的恶作剧。

「要改变出场方式的话，你乾脆正常地走进来不就好了，真是的……对了，卡修凡大人，您要让客人到哪里去呢？」

诺拉不高兴地抱怨，刚刚去通报提尔纳德主从来访的人就是她。

「嗯，对。今天我要找的不是提尔，而是他的管家。萨格莱，来我房间吧。」

「那我呢？」

虽然从互动中看不出来，但好歹也是萨格莱主人的提尔纳德小声地发问。

「很不巧，我们大人有重要的事要讨论。你吃点糖果，乖乖等着喔，提尔。」

卡修凡一副哄小孩的态度，让提尔纳德有点恼怒。

「我说过别那样跟我说话了！不过，嗯，我知道了。不用吃糖果，我会自己找事做，等你们。」

但他也只是发难一下子，就很反常地听话了。卡修凡见状，神色一正。

「怎么？提尔，你发烧了吗？你这么听话真的让人有点害怕呢。你要是不像平常那样骄傲自大及白目，我都要吓死了。」

「怎、怎样？不行吗？喂．你又随便叫我提尔了！」

「哈哈哈，没错、没错，像这样立刻晈上来才是平常的提尔啦！」

「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啊？还叫我提尔！那我也要直接叫你名字了哦！」

卡修凡闻言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

「不过太有精神果然还是很吵。唔，想直呼我的名字吗？好啊，你叫看看。」

突然之间获準直呼监护人的名字，让提尔纳德有半晌哑口无言。

「卡、卡修凡……卡修。」

大概是听过资深僕人唐、罗塞特或是托雷斯等人从以前就这么称呼卡修凡，只见提尔纳德小心翼翼地喊出卡修凡的昵称「卡修」。

卡修凡默默看着提尔纳德有点害羞的模样，接着反覆回味似的轻轻闭上双眼，最后开口了。

「啊，让你直呼我的名字，果然就是会莫名地火大。以后绝对别这么叫了。你就像以前一样把脑袋贴在地板上，毕恭毕敬地叫我莱森强公爵阁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