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你依然是我的王子殿下

卡修凡抱着爱莉西亚，来到远离美丽中庭的一小片树林里。来到这种靠近僕人起居的地方，就没有园丁会来整理了。

「卡修凡大人，怎么回事？奥得侯爵夫人那里没关係吗？」

「是路亚克通知我的。」

「路亚克？啊，这么说刚才……啊！」

才被放到柔软草地上的爱莉西亚，就看到卡修凡一拳打上她身旁的树榦，吓了一跳。

「可恶！」

受到巨大力道捶击，树榦剧烈摇晃。

这是为了吉士卡所说的一切而发泄的怒气。

爱莉西亚脑中浮现他的名字时，短暂麻痹的恐怖又重新复甦了。

「那、那个……卡修凡大人，我、我不会要求什么。」

卡修凡拳头紧握到手指几乎要掐进肉里，爱莉西亚脑中一片混乱。

「卡修、卡修凡大人，如、如果要、卖、卖我……的话，我……」

不可以要求太多。

爱莉西亚身为被买下的新娘，就必须要有自知之明。

「你在说什么傻话？」

卡修凡激动地大吼，避开反射性缩了一下脖子的爱莉西亚的双眼，他的拳头再度捶打一旁的树榦。

「可恶！可恶！混帐！」

卡修凡神色扭曲，将情绪宣洩在拳头上的样子既恐怖又莫名的哀伤。

他最近只表现出宛如砂糖点心般的甜蜜温柔，如今看到完全不同的他，爱莉西亚忍不住开口了。

「那个、卡修凡大人，您、您是好人。」

彷彿要补偿吉士卡污衊他般，爱莉西亚拚命称讚丈夫。

「呃，还有，您的父亲……我看过他的肖像，您跟雷吉欧大人确实长得很像……可是，卡修凡大人并没有杀了我埋在蔷薇园里……所以我能跟您在一起，非常幸福。」

「你跟我母亲一样。」

卡修凡停下捶树的手，声音低沉地说道。

他苦涩的双眸静静凝视吓了一跳、不发一语的爱莉西亚。

「您母亲？」

「玛莉安·莱森。刚刚奥得侯爵不是提过了？那就是我的傻母亲。」

卡修凡不以为然说出的答案出人意料，爱莉西亚不断眨着双眼。

杀死爱蔷薇成痴的妻子之后便精神异常的雷吉欧·海尔帕斯特一再对女性下手。她也知道卡修凡厌恶这个甚至被称为「怪物」的父亲。

可是她从不晓得他强烈否定自己的母亲。

她至今才发现，卡修凡几乎不曾提起他的母亲。

「玛莉安·莱森是个就连在阿兹贝格地区都很少见的祈翼教虔诚教徒。对于杀死正妻、陷入极度疯狂的父亲，她还是持续无私地奉献。因为她深信只有这么做，才是继承了迫害圣女艾榭儿的血脉、并身为农民的自己所应该要偿还的罪孽。」

他的母亲是祈翼教的虔诚教徒。

爱莉西亚相当吃惊，因为从他厌恶祈翼教的样子，很难想像这个事实。

卡修凡又淡淡地开口。

「当再也买不起贵族千金的父亲对她出手时，还有怀了我时，玛莉安似乎都非常高兴。因为能帮上领主的忙，回报自己的信仰……」

卡修凡用力吐出一口气之后，闭上眼睛双手环胸。

「父亲一直告诉我，我的母亲是他的正妻吉娜。玛莉安则只是他的暂时情妇，而且已经被他捨弃了，但她还是留在屋子里，是个厚脸皮的女人。部分僕人虽然知道事实，却害怕父亲的怒气而不敢作声。」

唐或罗塞特等老一辈的僕人肯定知道这件事吧，所以才会这么爱护卡修凡，到现在还一直留在大宅里工作。

「玛莉安总是在意我的一举一动，甚至有时候还代我挨父亲的揍，我讨厌她在我身边打转。我只觉得玛莉安……她是因为在父亲那边失宠了，才对年幼的儿子下手，只想重返贵族情妇的宝座。」

掺杂在他不悦语气中的怒火，不知是对玛莉安，还是对他自己。

儘管不知那怒火是对谁，但看见卡修凡这么痛苦，爱莉西亚觉得自己也无法呼吸，因此努力找话说。

「您、您的母亲会留在大宅，也是因为想留在您身边吧。」

「嗯，我也这么想。再怎么说，我都是那个女人的虔诚信仰与赎罪的证明。她沉浸在自我满足里，用陶醉的眼神看着我，一直让我觉得很噁心。」

卡修凡打断爱莉西亚难得的体贴，用激烈的口吻大叫。

爱莉西亚吓得缩了缩脖子，却想起了一件事，小心翼翼地开口。

「但您不是打算替您的母亲买下羽翼吗？」

卡修凡彷彿被说中痛处似的浑身僵硬。

「你、听谁说的？唐？还是罗塞特？」

「不、不是，是以前尤蓝……」

嫁给他没多久、祈翼教团差点杀害卡修凡时，提尔纳德的前任监护人兼圣职者尤蓝，曾笑着说出这件事。

要为出身农家且为了财产成为领主情妇的女人买下救赎的羽翼，就必须付出相当于国家所能付出的代价。尤蓝因此露出同情的微笑时，卡修凡并未否定。

「此外，卡修凡大人也不像平常的您，您没有揍吉士卡先生，也是因为如果跟他起冲突，可能会害阿兹贝格地区的领民遭殃，对吗？」

根据路亚克透露的窃听成果，爱莉西亚也多少明白卡修凡的难处。

无论阿兹贝格暴君多么恶名昭彰，也不过是一名边境领主，不可能跟叛变风潮时没有失去土地或财产的吉士卡奋力一战并且打赢。

儘管如此，如果吉士卡真的打算开战，除了接受，也别无他法。

如今对方寻求协助，若拒绝这个提议而打算开战，那么没有自知之明而招致败北的责任、怨恨，卡修凡都必须一肩扛起。

卡修凡却给了她意外的答案。

「我本来就不喜欢阿兹贝格地区的那些人。无论是贵族或农民，全都一样。」

「咦？」

「太迷信、和平主义，从不阻止疯狂的领主！认为别人家的女儿正在被玩弄时，自己就很安全，所以甚至不去拯救像祭品一样被带走的女孩！不仅如此，还把领主的不管事当成好机会，一帮贵族随意加税、买卖土地，甚至还伪造领主的印章任意妄为！农民也没好到哪儿去，只会拚命乞求愚蠢贵族，让困顿的自己减轻税赋而已！」

卡修凡再度举起拳头使劲捶打身旁的树榦。

随着他的动作，刚才无意中落在他头髮上的一片蔷薇花瓣落到地面，他用力地一脚踩在花瓣上。

「所以我杀了父亲，当上领主，成为阿兹贝格的暴君，惩戒了他们，就为了让他们自食恶果！」

卡修凡咆哮，露出符合自己所说的「暴君」般的恶形恶状。

下一秒，那张脸上布满的魄力忽然消失，他小声且痛苦地低吟。

「可是，一旦当上了领主，我就有守护阿兹贝格地区的义务……」

他沮丧且无力地自言自语，痛苦的表情显示他心中的激烈矛盾。

「废物跟废物生的孩子不可能长得多好。父亲只教我揍人与挨揍的方法，领主的工作或贵族的教养则是一丁点儿也没教。我比谁都觉得让我这种人当领主实在太可笑了。可是阿兹贝格这种穷乡僻壤，除了我之外，还有谁会来花心力治理？我甚至都想让奥得侯爵阁下接管了。」

卡修凡依旧践踏着蔷薇花瓣。

他凝视脚下的眼神太痛苦，爱莉西亚轻轻靠近丈夫。

「卡修凡大人，您总是为了讨厌的人在努力工作呢。」

无论是母亲或是阿兹贝格的人民。卡修凡虽然嘴里直嚷着厌恶，可是他耗费心神的努力也总是为了这些人。

为了这些无论多么尽心儘力，也不可能如卡修凡所想那般回报他的人。

「不是为了任何人。我只是自我满足而已。」卡修凡晈着牙不以为然地说道，「无论是被父亲殴打，或是被我恶言相向，玛莉安总是面带笑容。就算被人污衊是为钱卖身的女人，她本人也很满意自己的生存与死亡方式。就连阿兹贝格的家伙，也有许多贵族与农民觉得我父亲当领主时还比较好，因为他们可以随心所欲。」

卡修凡用那种极为温柔又极为哀伤的眼神看着爱莉西亚。

「能决定自己是否幸福的人只有自己而已，别人没有资格多嘴。这一点我明白，但我还是无法控制会不由自主感到痛恨的心情，而我最痛恨的就是这样的我。」

卡修凡的视线再度落在脚上，静静凝视着已被踩烂且沾满污泥的蔷薇花瓣。

同样看着凄惨蔷薇花瓣的爱莉西亚，双唇忽然逸出这样的话。

「卡修凡大人……您很讨厌自己呢。」

爱莉西亚决定靠近眼前负伤的野兽，吓得卡修凡肩膀一震，却依旧没有抬起头。

于是她更加靠近他。

彷彿在呼应卡修凡瞬间打算退开的动作一般，她自然得连自己都惊讶地开口了。

「卡修凡大人，就算您讨厌自己。我也还是很喜欢您，因为你是我的理想丈夫、是我的家人、也是……前来拯救我的王子殿下。」

她伸出手触碰他的手臂。

其实她比较想摸脸，但构不着，只好撑着手臂伸展上半身，看进低头的卡修凡双眼，在四目交接时对他微笑。

「您说过如果不喜欢，可以老实说出来。那我、我不喜欢看到卡修凡大人难过的表情。」爱莉西亚连有毒植物都能面不改色吃掉，只有卡修凡能让她感到「肚子痛」。

「我会连您的份一起喜欢您。一方办不到的事，由另一方来做就可以了。两人相处就是这么一回事，这是路亚克之前……啊！」

卡修凡的手才一动，下一瞬间就已经用力地抱住她了。

毫不客气的强劲力道，彷彿要害她窒息似的拥抱，让她不只肚子，根本是浑身发疼。

「卡、卡修凡大人……好、好痛……」

他抬起她的下巴，就这么印上她的唇。

明明做的事跟刚才的吉士卡一样，可是在爱莉西亚体内冒出来的并非厌恶或恐惧，而是炙热、晕眩与麻痹。

「啊。」

结束了并不算久的一吻之后，强韧的臂膀还是没有鬆开。

浑身僵硬、「肚子痛」的爱莉西亚混乱地要求解放。

「那个、卡修凡……拜託……稍微、鬆开我……」

「你为什么总是这样？我明知奥得侯爵要对你出手却不阻止，我是最烂的丈夫喔！」

似乎没听到爱莉西亚的要求，卡修凡一脸极为感动地连声音都颤抖着。

听到这样的声音，就连几乎要压扁身体的这份痛楚，似乎也莫名地令她感到甜蜜，这又是为什么呢？

「你别……太宠我啊！」

「卡修凡大人……」

「我不习惯做梦。拜託你，别再对我宽容了，趁我还能对你放手的时候，你……」

「哭戏演完了吗？」

带着嘲讽的冰冷声音传来，卡修凡吃惊地放鬆手上的力道。

吉士卡站在离他们稍微远一点的地方，不知道已经站多久了。连他身后的艾媞娜都一脸无聊的表情。

「失礼了，我很抱歉站在这里听，但你们似乎正在兴头上呢？而且除了我之外，似乎还有其他人在偷听，我已经让部下赶走他们了。」

吉士卡用看完烂戏之后的态度说完，朝浑身僵硬的爱莉西亚伸出手。

「好了，爱莉西亚小姐，过来吧。」

看到他一副打算继续早先情况的样子，爱莉西亚的身体更为僵硬，卡修凡抱着妻子的手不由得用了点力。

「爱莉西亚小姐，怎么了？莱森强公爵也是，那样瞪我是什么意思？」

「您、您明明还有喜儿小姐和夫人。」

爱莉西亚突然脱口而出的是据说在房里休息的喜儿，还有一脸厌倦、有意无意看着他们的艾媞娜。

「喜儿小姐是您的情妇，而且非常喜欢您，不是吗？您却……况且您的夫人还站在那里欸。」

「嗯，我确实跟喜儿小姐有亲密的往来，我不讨厌她，当然我也很爱艾媞娜。」

吉士卡说得毫不愧疚，接着又加了但书。

「喜儿小姐最多只是玩玩而已。她明知我是有妇之夫，拥有艾媞娜这么高贵的王女当妻子，却要求情妇以上的关係……似乎太不了解恋爱游戏的规则了。这方面来说，艾媞娜与爱莉西亚小姐就不愧为名门千金，知道受到许多情夫、情妇所爱，才能提高绅士淑女的地位。」

吉士卡露出讥讽的笑容，彷彿在嘲笑罗贝尔家。

「况且喜儿小姐也到了该考虑结婚的时候。接受我援助的家族的女性嫁得太晚，这种不名誉的事我可敬谢不敏。举办舞会也有这个目的，但她竟像个小孩子一样拒绝跟我之外的男人跳舞，真是的……」

卡修凡原本瞪着叹气的吉士卡，突然眼睛一动，爱莉西亚也注意到了。

「喜儿小姐……」

那名怯生生的娇小少女出现在稍远的阴暗处。

似乎连吉士卡都意想不到，他的神色有点慌张。

「喜儿小姐，怎么了？这个时间穿得这么少，连侍女都不带。我明明说过会替你请个好医生，让你先静养的。」

「抱歉，与其给我昂贵的葯，我觉得跟您见面肯定更有效。可是……确实是……有效了。非常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