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上八幡最群情激昂的日子到来了。
*
「至今受您照顾了。」
青山凛虎深深低下了头。
她在榻榻米上跪坐并将双手併拢着。凛虎行的这个礼相当完美,好似分毫不差地映照出她的人生一样。
「嗯。」
Maria老师简短地回应后,喝着麦茶。
这里是改装古民宅而成的研究室。现在虽是太阳总算刚升起的清晨时分,凛虎却体察到镇上的气氛极度纷扰。这是因为今天是盂兰盆节最后一天,换言之,也是郡上舞的重头戏——通宵狂舞的最后一天。
「我喜欢这种气氛。」
Maria老师喝着玻璃杯中的麦茶,望向庭院。
「这就是喜庆之日的氛围吗?从七月开始就跳个不停,该说是好戏要再次上演吗?抑或是喜上加喜呢?」
「是。」
「我定居在这座城镇的理由之一,果然还是这个呢。魔女不应该太常和俗世扯上关係,但这里仍然会让人想定下来。」
「是。」
「总之你先抬起头来吧,凛虎。那样害得我好不自在。」
「是。」
凛虎老实地照做了。
她保持着跪坐的姿势,清澈的眼瞳笔直地望向老师。
Maria老师心想:这孩子打从以前就是这样呢。总是正襟危坐。那份毫无犹疑的态度,甚至能从她每一根手指、每一缕髮丝中感受到。凛虎正是人如其名的典型,威风凛凛,有如老虎般强悍。
「凛虎,我果然还是很后悔,很多事情都是。」
「是。」
「我应该只跟雪夜建立关係才对。知晓他的存在后,一直到成为引导他的人这边都还算好。对超脱人类常轨之辈伸出援手,是魔女的义务和责任。」
「是。」
「不像平时的自己,涌现了慈悲心肠是我的错。第一次就算了,第二次就……不禁被情感牵着走了,被那个泪眼汪汪地恳求着我协助的你。看到你对我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让我忍不住了。正因为我知道平时的你是什么模样。」
「是。」
「唉,总之你已经是个独当一面的魔女了。之后随你高兴吧。」
「是。」
「还有,今天我也会下场跳舞。偶尔这样也不坏吧——啊,放心,我不会牵扯到你们的。」
「好的,请您务必莅临。」
「把麦茶喝一喝吧,都要温掉了。」
「那我不客气了。」
这件事凛虎也听话照做了。
凛虎喝茶的动作相当奇妙,既像是茶道,双肩却又放鬆了力道。Maria老师心想:她真是个上相的孩子。这点同样和从前无异。
「不过啊……」
老师维持着脸上的微笑,喃喃说道:
「我又要失去一个弟子了呢。」
「……」
这次凛虎没有回应。
凛虎和Maria老师都望着庭院,不发一语。
*
藤泽大和觉得,今天从一大早就很特别。
吃完早饭后,立刻出门打工。彻夜舞动的店长呼呼大睡,而大和虽已连续上了四天班,不过正因如此才感觉得到,最后一天和往常明显不同。
首先进货量就不一样。袋装的冷藏香鱼不晓得究竟有几十包,而在这里的仅是冰山一角。得开卡车才运送得了的库存,才刚送到内场的冰箱里头。店里还会卖冰得透心凉的啤酒及水果酒,这也是以打为单位堆得老高。店长可能觉得事前準备功夫做得很足,但这样都不晓得来不来得及冷藏。
客人的数量也不同以往。大和一升起炭火,客人便在门口张望了。明明招牌都还没摆出来呢。大和卯足全力挥着圆扇生火,拚命烤着香鱼。接着很奇妙的,受到油脂焦香味吸引的客人接踵而来了。重複一次,招牌尚未摆出来。顺带一提,现在连中午都还没到。这份充满活力的气氛实为笔墨难以形容。
(今天当真不一样耶。)
大和擦拭着汗水,重新打起精神。
有种说法叫作「没来由的预兆」,看来异于往常的情况是会散播的。今天镇上充满活力及人群。就连热辣辣的阳光,都令大和觉得似乎要比平时来得炙热。
(哎呀,今天真的不同以往。)
再重複一次,现在仍是上午时分。
然而人潮却多得惊人。有八幡儿女、观光客,以及白髮人士。
(嗯,真的。)
伤脑筋啊——大和再次擦拭着汗水。两个世界从今天一大早就维持在交会的状况之下,之前从未像这样直接联繫着。一旦鬆懈下来,大和将会分不清楚自己站在哪个世界里。
今天很特别。
一切肯定都会在今天划下句点。
「喔,大和。你真卖力耶。」
正当大和辛勤地流着汗水工作时,长濑雅也到店里来閑逛了。
「……你还真耐操。」
大和拆着罐装啤酒的纸箱,同时感到傻眼。
「你昨天也跳了一整晚吧?」
「是啊,我跳了。」
「前天和大前天晚上也都熬夜吧?」
「是啊,我全勤呢。」
但他今天依然做浴衣打扮。现在明明还不到中午。
「感觉你今天也很忙耶,大和。我来帮忙吧?」
「真的吗?感谢你。青山还没过来,我总觉得备料工作一辈子也做不完啊。」
他们俩开始马不停蹄地工作。
插起香鱼,排在铁网上烤,然后卖给客人收取费用,接着再重複相同的动作。这次则是有客人来买啤酒和水果酒了。
「喂,感觉今天怎么像晚上一样忙啊?」
「就是因为这样,所以备料备不完呢。相对的打工薪水会和营业额等比例增加,你也鼓起干劲来做吧。我会告诉店长发你一份薪水的。」
「真的吗?既然这样就包在我身上吧。欢迎光临!」
话说回来,今天真的很特别。
与其说小镇,不如说是都市的气氛了。周遭满溢着有如都会般的人山人海,充斥着几近喧嚣的氛围。
「昨天应该没有这么忙吧?」
「因为今天是最后一天啊。不过客人真的很多耶,应该说,感觉氛围不太一样。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雅也果然也这么想吗?
这么一来,这份感觉就是确切无疑的了——大和如此笃定。不,没有什么笃不笃定的,状况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很奇怪。大白天现身的白髮人士、好似海市蜃楼般四处摇曳的交界线、大和翻转香鱼串的手偶尔会变得透明。不过雅也并没有察觉,事到如今大和也不会高声惊呼了。
「话说回来啊——」
这也是与众不同的证明吗?
雅也抓住了客人暂且没上门的一瞬间空档,突如其来地说道:
「你有办法呼唤鸟儿了吗?」
「啊?」
大和的手停了下来。
他惊讶地眨着眼睛,说:
「什么意思?你在说什么?」
「呃,前些日子不是举行了雪夜的三回忌吗?我就忽地想起了往事。」
雅也继续插着香鱼,同时说道:
「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了。以前你跟我说过,当你转学过来时,雪夜呼唤了鸟儿对吧?有一阵子你就莫名地热衷,绞尽脑汁想着该怎么做才能那样子聚集鸟儿啊。」
「……」
大和不记得了。
这什么状况?雅也是不是记错了?
雅也似乎只是随口聊聊忽然想到的事情,他孜孜不倦地工作着的同时,说:
「雪夜出院后,你偶尔也会问说『那是怎么办到的?拜託你教教我』。」
「……那雪夜怎么说?」
「呃,我不记得了。大概是随便含混带过了吧。说什么『到时候再说』或『下次再说』之类的。可是,不知道从何时开始,你对这件事就绝口不提了。所以我也忘掉了。你都不记得了吗?」
「不记得,我忘了。」
「什么啊,白聊了一场。」
雅也笑了出来后又开始有客人上门,话题就此打住。
然而,大和可不一样。他总觉得有些事情想不透。他在和客人交谈及持续备料的同时,自觉到内心涌现出一股无可言喻的不安。
这是怎样?
这股讨厌的感觉是什么东西?
欠缺的记忆。体验过两次的死亡感受。
凛虎保证「藤泽大和会活下去」,大和也同意「不会进行深究」。
但这么做当真是正确的吗?大和觉得自己似乎误会得很深,打从一开始就走错了路——犯下一个绝对无从弥补的错误了。
当忙碌的巅峰暂且告一段落,大和向奋勇相助的雅也道谢并送他离去后,来了一位新的客人。
「嗨嗨~你真努力呢。」
是Maria老师。
她扎起头髮,有型得体地身穿一袭蓝色的浴衣,「呀喝——」地对大和挥着手。老师和凛虎在不同层面的意义上,很适合穿和服。
「来杯啤酒,还有盐烤香鱼。」
「好的。老师您真是干劲十足呢。」
「还好啦。我想说至少今天要下场跳一下。」
「现在才中午耶。」
「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
像澡盆一样大的冰桶里放着碎冰块,冰镇着罐装啤酒、水果酒、瓶装弹珠汽水。
老师从那里头拿出了一罐啤酒,开瓶后浅尝了一口。那副模样非常上相,她的美貌也和凛虎在不同意义上相当显眼。大和好想拍下照片来做成海报,每天在电视广告中不停地播放。那样一来营业额想必会增加。
「终于到今天了呢。」
老师一手拿着啤酒眺望大马路,同时说道。
「什么意思?」
大和给香鱼撒着盐巴。
「嗯,一言难尽。」
「这是什么意思啊?」
「就说一言难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