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esar,要我说几次你才会记得,不要用保鲜膜!别那么懒,把它移到有盖子的容器里。」
今天是小学的创校纪念日,不用上课的Caesar吃完我做的午饭后,正要把剩下的炒麵就这样覆上保鲜膜,直接放进冰箱里。
「可是Joe,Elie明明经常用保鲜膜,为什么我就不可以?」
「你在说什么傻话,Elie再怎么说也是我们家的支柱!她忙到三更半夜才回来,都已经累得不成人形了。而且唰地一声撕开保鲜膜,对她而言也是一种消除压力的方式。」
「不公平啊——」
「再说了,Elie用保鲜膜也不像你这么浪费。她用的保鲜膜份量,最多只比容器的直径再多一公分,两侧都完美地控制在五分厘以下。」
「……」
我站在狭窄的厨房流理台前,用力拍了下八岁小二生Caesar的脑袋,顺带瞪了他一眼。听到添槙家成员的对话,几乎所有人都会皱着眉头多看两眼。因为我们三个不仅说了一口流畅的日文,长得也是不折不扣的日本人脸,跟外国人的长相八竿子都打不着,身形也是日本人的体型。实际上,我们也都是纯粹的日本人。
问题是名字……Joe,也就是我本人,添槙城太郎,今年刚满十八岁,而Joe是自从我有记忆以来,亲朋好友都这么叫我的小名。城太郎的音节太长了,所以简称城(Joe)。这张脸配上这个发音……请先不要急着吐槽,以绰号来说,这算是极其自然的由来吧。
重点是这个臭屁的小学生——Caesar。这可是他如假包换的本名,全名叫作高桥Caesar,国字写成祭财爱note,简直是闪亮到不能再闪亮的名字。
<small>注4 祭财爱的平假名写法为「しいざあ」,与凯萨(Caesar)的日文念法相同。</small>
「两位早,我也起床了!唔……还好睏吶。玩《罗钻》玩得太晚了。」
「你给我差不多一点,都已经快中午了。你今天不是要出门吗?还不早点睡。」
「我只打算玩一下,没想到回过神来已经过了三小时。」
她口中的「罗钻」是《罗塞塔钻石》的简称,Elie最近迷上这款在平行世界穿梭的角色扮演游戏。
两房一厅的公寓里,我们的母亲添槙惠理子推开盖得不太好的毛玻璃拉门,揉着眼睛走进来。简称惠理(Elie)的她年方三十五岁,身上穿着成套的耐吉运动服。
那件运动服是我小六毕业旅行时,惠理一时冲动买下,也是我们家唯一的名牌货。我努力穿到国中二年级,直到再也穿不下为止。
要是事先知道祭财爱两年前会被带来这间破公寓,这套运动服大概也不会变成惠理的睡衣,而是会被小心翼翼地保留到他长大时穿吧。
「惠理,城因为保鲜膜的使用方法敲我的头!」
祭财爱动不动就向溺爱他的惠理哭诉。
「哦,小祭,你听我说,这保鲜膜啊,能不要用就不要用。用的时候最多只能比容器的直径多一公分,两侧要控制在五公釐以下。」
「……」
「我就说吧。祭财爱,你也差不多该习惯这个家的规矩了。这一切都是为了全家人的未来,为了我和你都能找到稳定的工作,无论如何都要省着点用。」
「真受不了,城为什么这么热爱稳定呢。爱看家计簿的男人不受欢迎喔。」
你才奇怪吧,我心想。一般看到这种古怪的家庭组成,想必都会无比嚮往稳定或平凡这种字眼。
「稳定第一、平凡第二,没有中间值……梦想排最后。这是添槙家的口号喔,是阿城决定的。阿城很能干吧。阿城是我的杰作,是我这辈子最引以为傲的作品。」
刚起床的惠理教训祭财爱的样子实在很好笑,逗得我笑出声来。
「现在这样不就很稳定了吗。和惠理还有城一起玩游戏真的好开心,我已经很满足了。」
听到祭财爱这句话,我内心一紧。才小二的祭财爱不仅没有手机,连掌上型游戏机也是我用过的。而且型号太旧了,连跟朋友连线都没办法。
就连足球也是捡人家丢在公园里不要的,费尽千辛万苦把洞补好,重新灌饱气,勉勉强强凑和着用。
家庭用的电视游乐器是惠理店里的老闆娘淘汰不要的,虽然不是最新的机型,但也还算新。然而就算有机器,也玩不到朋友正在玩的最新游戏。
即便如此,他还是说「我已经很满足了」,不难想像他以前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我好想紧紧地拥抱祭财爱。正因为如此,我和他将来都一定要抓住稳定又平凡的幸福。这也是为了让惠理享福。
我将来想当高级公务员或进大银行工作。只要捧住这两个金饭碗,应该就能供祭财爱读到高中毕业,让他选择他想做的事。我想告诉他,不管是私立的理工科大学,还是专科学校,甚至出国留学,都包在我身上。我希望他能摆脱这样的生活,所以千万不要冒险,拜託了。
就像我基于以稳定为目标的想法,放弃了小学时嚮往製作游戏的行业。
今天就是迈向稳定未来的第一步,揭晓答案的时刻正一分一秒地逼近……
这时,我突然注意到一件事,视线瞥向靠在墙边、正张大嘴巴打哈欠的惠理身上。
「惠理,你的时间还来得及吗?今天不是要和朋友共进午餐……然后去店里上班吗?」
「讨厌啦,人家今天向店里请假了。不过再不準备出门不行了。今天要先跟真子还有米田吃饭,然后去美容院。啊,别担心,我会控制在零用钱的範围之内。」
「这样啊,那就好。」
「难得阿城会忘记家人的行程呢。明明平常都把我和小祭的行程滴水不漏地记在脑子里,是添槙家的经纪人兼家庭主夫。」
「真没礼貌。」
「马上就要成为大学生了,是不是有点沉不住气啊?上了大学以后,就能做一堆你最喜欢的游戏模型了。」
「那叫程式设计啦。」
「管他叫什么,反正都是玩乐。阿城的考试终于告一段落,我也很高兴喔。毕竟你在準备考试的时候还是有点神经质,对不对啊,小祭?」
「对呀!」
「哪、哪有。」
我以为没有表现出来,没想到还是被看穿了。惠理再怎么懒洋洋地看似靠不住,毕竟还算是称职的母亲。
「惠理,你大概几点回来?我从阿吉家回来的时候,你回到家了吗?我们来玩《罗钻》。」
祭财爱拉扯着惠理的袖子,进入耍赖模式。
「好吧,我尽量早点回来。你五点回来对吧?我会用最快的速度赶回来。」
我们家只有祭财爱的姓和其他人不一样,但是没有惠理就没有他。我妈添槙惠理子十七岁时生下我,成了单亲妈妈。我爸好像是电视圈的高层,想也知道十之八九是有老婆的人。惠理不准我提到他。
惠理在故乡沖绳被星探看上,不顾父母大力反对,只身前往东京,成为偶像团体的一员并展开演艺活动。
惠理称不上绝世美女,但也长了一张偶像脸,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和眼睛底下的泪痣令人印象深刻。但她却在刚有点名气、演艺活动也开始上轨道的时候怀了我。
一个无依无靠、只有国中毕业的十七岁女生想生养小孩的话,大抵只能去当工时最短、薪水最多的陪酒小姐。于是惠理开始在一家大型夜总会工作。想也知道是不合法的。
当时很照顾她的前辈后来自己开店,惠理现在跟着那个人在神乐坂的夜总会上班。
祭财爱是惠理在前一家夜总会上班时,仰慕她的后辈独自生下的男孩。两年前,那个后辈将祭财爱託付给惠理后就消失了。祭财爱当时才六岁。
惠理因为未婚生下我,比谁都了解后辈未婚生子的辛酸,因此她没有报警,默默地把祭财爱带回家养。
当时看到瘦成皮包骨,穿着袖子已过短的髒兮兮衬衫,眼神锐利得有如野猫的祭财爱,连我都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可是啊,他如果是真的猫还好一点;考虑到我们家的经济状态,我当时当着双手紧握、站在门口的惠理和祭财爱面前,忍不住深深叹了一口气。那年是我高中一年级的冬天。
只不过,我抗拒不了在祭财爱虚张声势的背后,那藏都藏不住的恳求。我最后牵起祭财爱没被惠里握住的另一只手,把他拉进屋子里。惠理高呼万岁,我警告她:「下不为例喔!」这句话简直像在警告捡流浪猫回家的小孩。
理惠的后辈也是在十七岁生下祭财爱,跟她一样。孩子的爸爸也同样消失得不见人影。
从此以后,我和惠理还有祭财爱开始一起生活。光是我们母子两人,生活就已经捉襟见肘,更何况是三个人,而且还是食量正大的男孩子。但就算是这样,也休想我就此认输!我和祭财爱都会逆天改命,抓住稳定的未来!我今天也斗志昂扬地握紧封面已经翘起来的家计簿。
「小祭,所以呢?你听得懂我刚才说的话吗?卡车很长,所以转弯时会产生外轮差。在十字路口等红绿灯的时候,如果站在转角的前方,会被卷进卡车转弯的后轮喔。」
短桌上有一张纸,纸上画着难以理解的图。大概是惠理画的。祭财爱从矮桌对面拿起那张图,歪着脖子,一下子拿成横的、一下子拿成直的看。
「我猜这不是外轮差,而是内轮差吧。」
「真的吗?上次家长会提到最近这一带有发生内轮差引起的车祸,提醒我们在家也要督促儿童注意。我已经照着说明一遍了,可是祭财爱……」
惠理爱很瞎操心,每次收到学校提醒有什么可疑人物或车祸的通知时,都会不厌其烦地向祭财爱说明、要他小心,是很尽职的母亲。虽然她说的话有很多辞不达意的部分。
「总之,要退到红绿灯的后面等过马路,祭财爱。」
我直接对被内轮差搞昏头的祭财爱做出更具体的指示。
「惠理,你帮祭财爱的马拉松大赛通知书籤名盖章了吗?」
「唉……嗯……通知书上哪儿去了?什么时候要交?」
「我的毕业谢师宴的问卷调查你寄出去了吗?」
「呃……?」
惠理的眼珠子斜斜地往右上方瞟,搔了搔发旋。红茶色的鬈髮缠成一团乱麻,发尾乱翘,看来是昨天洗完头没吹乾就急着打电动,然后就这么直接上床睡觉。
惠理再怎么早回家也都凌晨三点了。一旦化妆、换上浅色的外出服,就成了楚楚可怜、以疗愈气质为卖点的夜蝶。绝不是我偏心,她看起来真的不到三十五岁。虽然年纪不小了,但还称得上是美人胚子,可惜在家里却是这副邋遢的德性。
我从幼稚园起就学会了,如果不想因迟交任何东西而被老师骂,只能自己上紧发条。惠理的瞎操心只会对有生命危险的事物起作用。
妈妈快点!
惠理大人,拜託你了,别再说「等一下」,现在就盖章,现在!
五号是最后一天,所以还不急……才怪!惠理。再拖下去你迟早会忘记,别再给我惹麻烦了。算了,我自己来!
……如此这般,我对惠理的称呼从妈妈到惠理大人,再变成惠理,如今已完全用惠理取代妈妈的称谓。
「城,还有那张要不要我参加体操服跳蚤市场的问卷。我给你了吧?我的体操服已经太小件了。」
「呃……体操服跳蚤市场?」
对我们家而言,跳蚤市场是比什么都重要的活动。要是忘了这么重要的活动,会对家计造成相当重大的打击。我的脸想必「唰!」地瞬间变白。
「怎么?阿城居然会忘记跳蚤市场,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呢。」
「该不会是交了女朋友吧?所以脑子里只剩下女朋友的事!耶~~女朋友、女朋友!」
「吵死了。」
我又一掌拍在祭财爱的脑门上。
「毕竟高中三年都没交过女朋友,这种人可以说是危险动物了。」
「不是危险动物,是濒危动物,傻瓜!」
「对呀,说句老实话,我也觉得是危险动物。这种年轻人才危险呢。最近的年轻人对谈恋爱是多没兴趣啊,我实在很担心啊!我在这个年纪都已经生下阿城了。」
你才有问题好吗!从另一个角度来说,你才是危险动物!我原想反击惠理,但是忘了跳蚤市场的打击让我陷入轻微的惊慌失措。
「以前是阿城做错事,害我被叫去小学训话,现在立场整个颠倒过来了。」
「有吗?」
「就是小二的时候啊,阿城你曾经溜进木材厂玩。现在那家木材厂的后门根本不关,所以反而没有人想进去了。」
「哦,是有这回事。」
惠理稀鬆平常的态度恨得我牙痒痒。
此外……我没敢告诉惠理,这阵子我的模拟考考出了有史以来最低的分数。
级任导师一直劝我参加外面举办的模拟考,说得口水都干了。但我不想浪费那个钱,决定直接挑战只能参加一次的大学入学中心考试,结果被考场的气氛完全震慑住。我平常并非是那么容易紧张的人,当时却紧张到完全看不懂英文科的考题。
对完大学入学中心考试的答案后,我躲在家中狭小的厕所里,捏紧了考古题,无声啜泣。自从考上这所综合中学,我从国一就一直孜孜不倦地努力到现在。以我们家的经济状况,根本不可能重考。无论是校内校外的模拟考,我都以一定能考上的国立大学为目标……结果居然在大学入学中心考试滑铁卢。
但是哭也没有用,必须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为了得到稳定的未来,至少得考上还过得去的大学。几经深思熟虑后,我相信第二次一定能挽回颓势,提出还是报考同一所大学,但是换成申请偏差值note较低的科系,同时也在国立大学后期测验note报考了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科系。然后,我在前期测验落榜了。
<small>注5 日本用来计算学力测验的标準分数,依此判断进入理想大学的可能性,基本上偏差值愈高愈难考。</small>
<small>注6 日本升大学制度,首先要参加全国大学入学中心考试,再来报考各间大学的入学测验;每间大学的考试日程大多分为前期和后期,前期测验没被录取的学生,可报考不同学校的后期测验。后期测验是最后的报考机会,有时竞争比前期测验更为激烈。</small>
一边想着自己太扯了,一边看着其他已经考上的人,我夜以继日地拚命用功、準备后期考试。请容我再重申一遍,我锁定的明明是一定能考上的大学,但自己却怀疑是不是有什么整人节目在等着我,每天过得毫无真实感。
我在惠理和祭财爱的面前努力保持平常心,但或许还是表现在态度上了。
第一志愿的国立大学后期测验。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今天就是放榜的日子。
我找出小学的马拉松大赛和跳蚤市场的通知单,在两张出席的栏位里打圈、签名盖章,而谢师宴的问卷则是到处都找不到。到底要说几遍才能让这两个人理解,平常不好好整理的话,就得浪费很多时间在找东西上。
我一脚踢开还在嘟嘟囔囔地抱怨「明明是你自己忘记」的两人,走出了客厅。
我在这之后还有打工的行程。套上军大衣外套后,我把钥匙和钱包塞进口袋,做好随时都能出门的準备。这么一来就算等等情绪激动,也不会忘记东西。最后再把求神明保佑的戒指戴在右手无名指上。
「……原本不该是这样的。我明明打算和惠理一起去看成绩发布。」
我独自坐在房间矮桌前,看着手中的手机。为了提出报考大学的申请,我把传统手机换成比较方便的智慧型手机。
手机连上网路后,我看到了大学及格榜单的网站。因为掌心里都是汗,手的触感相当奇怪。或许是因为如此,此刻手上的手机正微微颤抖、很难操控,真伤脑筋。
但还是得看!我为自己加油打气,在心中「看我的!」地大喊一声,按下及格与否的栏位。我刚刚似乎无意识地紧闭上了双眼,所以战战兢兢地睁开双眼。
……
不及格。
不管我再怎么找,把眼睛睁得再大,都无法从密密麻麻的号码中找到我的准考证号码。
……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自我有记忆开始,我就知道自己的母亲比同侪的母亲年轻许多,打扮和行为举止都不一样。随着年纪增长,除了发现我们家不太正常之外,也发现我们家很穷。
儘管如此,惠理为了不让我觉得自己比不上人家,凡是别家小孩有的东西,她就算拼了命也会买给我。像是全新的脚踏车或滑板车,这些各式各样的室外玩具及流行的玩意儿。
小学四年级的生日时,惠理送我当时才刚上市、还没人拥有的掌上型游戏机。电视上每天都可以看到这款游戏机因为生产线供货不及,物以稀为贵的新闻。
惠理满心期待能看到我灿烂的笑容,我却无法正视她闪闪发光的双眼。因为以我当时的年纪,已经知道为了买这款游戏机,母亲要多么辛苦地把钱生出来。
当我发挥毕生的演技满足惠理的期待后,从那天起,我就变了。我开始在意起贫富差距、奖学金应付而未付、下流老人等人间疾苦的新闻,从逐渐了解字面上的意思到深入了解其含义。我开始认真思考我和惠理的未来。
为了和惠理摆脱这种不安定的生活,年纪轻轻的我,只能为了将来能赚取稳定的高薪而努力。
从那天起,我开始管理家里所有的伙食费及娱乐费,以及惠理为了讨我欢心而一时冲动的消费,不让她再买最新的游戏机给我。我向惠理宣布,在不靠奖学金的情况下,我要去读从家里就能通勤的国立大学。
这点在祭财爱来我们家以后也没有改变。家计确实变得更辛苦,幸好祭财爱还有惠理在我小四前买给我的玩具可以玩。只是状况从两人挣脱泥沼升级成三人挣脱泥沼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