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峰迴到民宿时,已经接近九点了。
和昨晚一样,他在傍晚打电话过去交代不用帮他準备晚餐,所以民宿的人应该也不会等他回来的。
「Crescent」的广告是诉求老闆兼厨师的厨艺精湛,晚餐是他们的卖点。长峰很想尝一尝他们最自豪的料理,但是一考虑到和其他客人面对面的危险性,他只能忍耐。长峰今晚的晚餐是咖哩牛肉。那是一家非常嘈杂的店,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身旁的客人──唯一的优点就是宽敞。对现在的他来说,这种店家的存在,让他觉得很感恩。
打开玄关的门,走进民宿。电灯已经关了一半左右,建筑物内很昏暗。从交谊厅流泄出来的灯光也很微弱。
长峰正在脱鞋子时,便听见交谊厅传来的脚步声。他赶紧将鞋子放在架子上,不打算碰到任何人。
从交谊厅走出来的就是那个女性。长峰安心了──如果是她的话,就没关係了。她好像什么也没发现似的,甚至还对他很亲切。
「您回来啦。」她对长峰微笑。
「不好意思,回来晚了。晚餐不回来吃也没事先说,真是非常抱歉。」
「那个……没有关係。」她低下头,喃喃自语地说。
「那么,晚安。」长峰鞠躬致意后,就从她身旁走过,正要爬上楼梯。
「那个……」她对长峰说。
长峰停下脚步,回过头,「是的。」
「那个……如果可以的话,要不要喝杯茶?我这里有蛋糕……还是说您不喜欢吃蛋糕?」她的口气有点生涩。
长峰的脚跨在楼梯上,考虑了一下。她可能是想对长峰帮忙修复相片这件事情致谢吧?除此之外,长峰也找不到她会说出这些话的理由。
就在这时,长峰闻到了从交谊厅飘散出的咖啡香味。看来她本来就计画好提出这个邀请,而且似乎一直在这里等着他回来。
在避暑胜地的民宿,和一个不知姓名的女性一起吃着蛋糕、喝着咖啡──这是多么惬意的时光啊!长峰心想。想要如此度过光阴的慾望在他的心里快速膨胀。这种不会再出现的机会,不,应该说是连做梦都不会来的短暂片刻,就在他的眼前。
然而,他笑着摇摇头。
「我不是讨厌蛋糕,不过今天晚上还是算了吧,我还有些事要回房处理。」
「是吗?我知道了,对不起。」她表情僵硬地点点头。
长峰爬上了楼梯。他站在自己的房门前,拿出钥匙开门。然后打开电灯,走进房内。
这一瞬间,一种诡异的感觉包围着他。
也不是说有什么古怪。今天已经是他在这间房间过夜的第三晚了,可是眼前的氛围却让他觉得有点微妙的改变。他边想边坐到床上去。从毛毯和床单的样子看来,仍和他早上出门时一样。
会不会是自己的心理作用呢,他思忖着。然而就在这时,他看到一样东西。
桌上的笔记型电脑。他觉得位置稍微有点不同。具体而言,他感到电脑的位置比他平常放的位置要稍微前面。他平常使用电脑时,都会尽量离自己远一点,因为这样手比较不会酸。
他开始觉得忐忑不安,全身也冒出冷汗。
长峰站在桌前,启动电脑。他握着滑鼠的手微微颤抖。现在他要执行的,是检查最后一次使用的应用程式。
最后一次使用的应用程式是看影片专用的软体。他一边努力让自己保持冷静,一边回想着。看绘摩遭到性侵的影像确实是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但是最后一次使用这台电脑的时候,他是在看这个吗?
不是──他想起来了──是使用影像加工软体修复那张相片,那才是最后一次。他将修复完的画面存进磁碟片,然后就将电脑关机了。
从那之后,他就不曾使用过电脑。也就是说除了他以外,还有人看过绘摩的影像。
那会是谁呢──不用想也知道。
他赶紧将电脑收起来,并将丢在一旁的内衣塞进手提袋里。将假髮脱下,也放进包包里,只戴上帽子。
他将行李全都打包好,检视过屋内后就打开门。走廊上没有人。今天是星期日,所以住宿的客人应该很少。
他蹑手蹑脚地走在走廊上,然后走下楼梯。他站在交谊厅的门前,将手伸进口袋里,取出了皮夹,从里面抽出三张一万圆的钞票。这是住宿费用。他原本觉得留个字条比较好,不过立刻又改变了想法。即使不留字条,她也应该知道为什么他会突然离去。
他将三张一万圆的纸钞折好后,正要夹入交谊厅的门上时,门突然打开了。他吓了一跳,将手收回来。
那女性站在那里。她吊着眼睛盯着长峰看,长峰也看着她的脸,随后立刻将目光移开。
「要出去吗?」她问道。
长峰点头回答是,并将手里拿着的钱放在旁边的架子上,重新将帽子戴低一点,正要往玄关走去。
「等一下。」她叫道,「请等一下。」
长峰停下脚步,但是没有回头。于是她走了过来,站在他面前。
两人又再次四目相交。但是这次长峰没有移开视线。
「您是长峰先生……吗?」她问道。
他没有点头,反而问道:「妳已经报警了吗?」
她摇摇头。
「只有我发现是您。」
「那妳现在要报警吗?」
对于长峰的问题,她并没有回答。她眨了眨眼,看着地上。
为什么她没有报警呢?长峰纳闷着,如果看到那个影像的话,就应该知道他是通缉犯了。刚才她还邀他一起喝茶,实在很不可思议。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现在我必须马上离开。」长峰说,「我有个自私的请求,那就是如果妳要报警的话,请再等一下,我会很感激妳的。」
于是她抬起头来,又轻轻摇摇头。
「我没有打算报警。」
长峰张大眼睛。「是吗?」他半信半疑地问。
她盯着长峰看并点点头。
「所以今晚你不用急着走。这么做的话,你自己也很困扰吧?没有地方去不说,在车站游荡的话,也更容易被人怀疑。」
「话是没错。」
「今晚请住在这里,因为这样我父亲也比较不会觉得奇怪。」
她这么说完,长峰便明白她是要放他一马。她不打算报警,等到明天,她就会默默看着他离开。
「这样好吗?」对于她这么做很感激的长峰问道。
「是,但是……」她想要说什么似的舔了舔嘴唇,不过她很犹豫。
「什么事?」长峰逼问。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
「你能告诉我一些事吗?今天晚上没有其他客人,而且我父亲也睡了。」
「要听我的事吗?」
是的,她点点头。那认真的眼神好像是在说她至少有这个权利。
「我知道了。那我先把行李拿回去放,再过来。」
长峰看见她点头后,便折返房间。当他走上楼梯后,他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不知她会不会趁这时候报警?不过,他立刻就打消这个想法。
※ ※ ※
和佳子一边泡着咖啡,一边心想自己到底在干什么。明明自己都没想清楚,却对长峰说出那样的话。老实说,她还在犹豫是否要报警。
只不过,她想报警的念头越来越薄弱了。看见那个悲惨的影像之前,她只能冷淡地想像着长峰的愤怒与悲伤,然而现在,这些东西已经在和佳子心中具体成形。由于太过沉重,她觉得如果不假思索就报警的话,是非常轻率的行为。
那到底该怎么做呢?她也想不出答案。她应该要打消报警的念头,然后等到第二天早上,再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地送他走,这样或许就没事了吧?可是这只是单纯的省麻烦不是吗?
总之,先和他谈一谈吧──这是她考虑很久的结论。谈完以后会怎样还不知道,但是她不能置之不理,因为她觉得这样就像她放弃了曾经为人母的感觉。
长峰从楼梯上走下来。和佳子将两杯咖啡放在托盘上,送到桌子那里。
他说了声谢谢,便将椅子拉出来坐下,接着把刚才一直戴着的帽子脱下来。
「那个,你戴的是假髮吧?」和佳子看着他的头。
是的。他小声回答,有点难为情地笑了笑,「很奇怪吧?」
「不,我觉得很自然,因为我一直都没发现。但是你不会热吗?」
「非常热。」长峰说,「尤其是白天,热得难受。」
「现在可以脱下来没关係,刚才我已经说过了,我的父亲已经睡着了。」
「是吗?」他有点疑惑的样子,但是不久后就将手指伸进头髮里。「既然妳这么说,那我就……」
在他的长髮下是剃得很短的头髮,其中还混杂着白髮,可能是因为这样,和佳子觉得他看起来一下子老了五、六岁。
呼──他吐出一口气,微笑着。
「好舒服。我已经好久没在别人面前脱下来过了。」
「如果您一直戴着,我想应该没有人会发现。」
「那妳为什么……」长峰似乎想要问为什么她会发现。
「昨天晚上,您洗好澡出来时,我碰到了您。当时您的头上裹着毛巾,而且还戴着眼镜……因为我在电视上看到的长峰先生,就是戴着眼镜的。」
「是吗……」长峰伸手拿起咖啡杯,「我太大意了。因为太专注于修复那张相片。」
「这个真的很谢谢您。」和佳子低头致意。她是真心的。
「不,做了那件事之后,反而让我的心情变好了呢!」这么说完,他便喝了一口咖啡。
「在这么危急的时候,为什么您还想帮我做那件事呢?」
「这个嘛,为什么呢……」长峰思索着,「我可能是想要忘记自己是罪人的身分吧。做一些好事,或许能稍微原谅自己。」
「您觉得自己做了不可原谅的事吗?」
「那是当然。」长峰将咖啡杯放在碟子上,「不管有什么理由,也不可以杀人。这个我也知道。那是不可原谅的行为。」
和佳子低下头,将咖啡杯拉过来。一直看着长峰悲伤的眼神让她觉得很难受。
「那个……我可以请教您贵姓吗?」长峰问道。
她抬起头,「丹泽。」
「丹泽小姐……那您的名字是?」
「和佳子。」
丹泽和佳子小姐,他在嘴里低声念道,然后面带微笑。
「和我想的有点不一样。」
「您觉得我应该叫什么呢?」
「不,我并没有具体的想法……」长峰笑着垂下眼睛,立刻又抬起头来。他的笑容消失了,「您应该已经看过电脑里的影像了吧?」
和佳子回答,是。她的声音沙哑。
「是吗?我不应该把电脑留在房间的。不,您是看到那个东西,才发现我的真实身分的吧?反正都一样。」后半段像是他一个人自言自语似的说着。
和佳子吐出一口气。
「我觉得太过分了。这世上居然会有人做出那么过分的事……太令人震惊了。」
「是啊。」
「一想到长峰先生的心情,我就受不了……如果我是长峰先生,可能也会做相同的事──」
「和佳子小姐,」长峰制止她继续说下去,「您不可以说这种话。」
「喔……对不起。」和佳子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