蜚短流长可不是什么好事。
天边残阳如血,此时正值放学后。
在学校西侧的柔道场的进出口,我和柔道部主将相对而立。在主将的身后部员们正挥汗如雨地刻苦练习着。
不怒自威的主将令我感觉不到彼此只有两岁之差,他一边用柔道服的下摆擦拭着额头的汗水,一边以粗犷的声音大声说道。
「是想要加入我们社团的新生吗?太棒了,我们社团无论什么时候都非常欢迎!」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这种友善的态度让我鬆了一口气。
太好了,看来这个人好像还不知道。
然而像这样的安心也只是一瞬间的事,主将开始看起我的入部申请,他脸上欢迎的笑容一下子便消失了。威严的表情蕩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眼神中警惕的神色。
「藤城远也……难不成你就是那个藤城远也?」
只是听到〝那个〟这一词,我的脸色便变得苍白起来。宛如兇器抵着我的喉咙一般。
转眼间就被逼到了绝望的深渊,动摇令我想不到什么谎言用来应付这一时,但儘管如此我还是抱着一丝希望,「嗯——我想大概是我……」。
我坦率地承认道。
而下一秒,入部申请书被推回至我胸前,让我踉跄了一下。
「柔道不是为了伤害别人而学习的东西!给我滚!」
几十秒之前的温柔不知跑到何处去了,我的话他连听都不听就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哈。」
我捡起掉到地上去的入部申请书,叹了口气,不知今天已经是第几次叹气了。
这样算下来,这已经是第十三个将我拒之门外的社团了。从前天开始我就在海投申请书,但只要我报上自己的名字,就会遭到对方拒绝。倒不如说这一次还算好的,这十几次经历中就不乏被别人当着面撕毁入部申请书的时候。
仅仅是以再度造成新的心灵创伤收尾,我迈着有气无力的步伐离开了柔道场。
在我正琢磨着还有哪个部门没去造访的时候,正巧一位穿着运动服的女老师从教职员更鞋的玄关处走了出来。
而这位老师一看到我,便皱起了眉头。
「远也,你在这种地方干什么?」
「没什么,只是随便走走而已。」
我连忙把入部申请书藏在背后,但正因这个动作,使得我的心思在她面前暴露了,「还没放弃吗……」她有些理解不了地说道……明明她连别人的心情是怎样的都不知道。
一般而论这不该是对老师说的话,但对方是我相差七岁的亲姐,所以也就没什么问题。
藤城舞花。一头黑色齐耳短髮,和遗传了一脸小混混模样的父亲、眼神看起来有些兇狠的我不同,她的五官端丽、姿容还算正点。因此学生们对她作出了美女教师的评价,但在我这个弟弟看来,包括她的性格在内都是难以信服的。而她主要担任两个年级的体育老师。
「这不是当然的么。为了恢複到正常的学校生活中去,就只能参加社团活动之类的了。」
但不仅是同班同学,就连同年级的其他学生也在躲着我,在开始交谈前就已经成问题了。
正因如此我才想到了社团活动。只要我加入了社团,其他人就算是不愿意也不得不和我一起参加活动,而如果从这里起步慢慢加深彼此间的友谊的话,也许总有一天他们会理解我和平主义的性格吧……但是,没想到关于我的谣言甚至已经在高年级学生中传开了,这一点还真是失算。
「不,已经晚了吧。」
「烦死了!话说姐姐你是篮球部的顾问来着。给我开个后门吧。」
「哈?绝对不要。把你放进来我的声誉会受损的。」
「啧,真是个臭要面子的女人。」
我刚带着有些轻蔑的语气说完,姐姐便走过来,挎住我的后背,迅速地用手臂绞住我的脖子。
「就因为我是你的姐姐,我的人气已经直线下滑了,你知道吗~?」
「等等,认输、我认输……!」
无法呼吸了……!
我连连拍了好几下她的手臂以示意头像,在我的意识快要中断之前她才终于鬆开了手。我双手撑地,剧烈地喘着气。这个肌肉白痴都不知道分寸的吗。
姐姐低下头看着我,叹了口气。
「本来你就不该发生那种事情而停学吧。」
「所以说那是冤枉啊!倒不如说我是为了帮助……」
「是不是冤枉我不管,但无论怎么说都是你引起了那次事件……真实的,从以前开始,一到别人的事情你就会不顾后果地採取行动。」
「就在我面前有人陷入了困境,我怎么可能置之不理啊。」
「你帮助他人的心思是无可挑剔的,但要是你因此让自己陷入不利处境,那就得不偿失了。你要更加正面去看待周围的那些人对你会怎么想,再採取行动。」
「………」
虽然不甘心,但却又无法反驳。
事实上,迄今为止我不仅向高年级学生,也向顾问老师递交了入部申请书,但都被老师委婉拒绝了,明显表露出不想和我扯上关係的意思。不仅是学生,就连老师都不太待见我。就像姐姐说的那样,发生那种事后还想要挽回别人对自己的印象,几乎是不可能的。
我对学校生活的前路感到绝望的心境,姐姐全然不知,她说着「既然都有时间去做这种无用功……接着」,然后她从口袋里拿出来一个东西扔给了我。
我接过来后,发现那是一把钥匙,略显脏污的标籤上写着『旧校舍——资料室』的标识。
「这是什么?」
「最近旧校舍要翻修,我负责搬运那边的东西。我都快要忙不过来了,所以你就替我去搬一下吧。」
「哈。为啥我要去做这么麻烦的事情……」
「你以为多亏了谁弄出件麻烦事,还得让我去擦屁股啊?」
「………」
「只用搬几个纸箱不挺轻鬆的。你弄完后我会告诉其他老师把功劳算在你头上,所以帮我个忙呗。」
「那你把那些东西搬到教职员办公室旁边的準备室去,拜託了哦~」她甚至多没有过问我的意愿如何,就快步朝操场走去了。
虽然说很难接受,但要是无视的话之后会发生很恐怖的事情,所以没办法,我只好朝着旧校舍的方向走去。
加入社团被拒绝,还被姐姐使唤着去跑腿,今天真是比任何时候都还要糟糕啊。
好想哭。
***
那件事发生在一个月前的入学典礼那天。
从老家的中学毕业后,我进入了县外离得挺远的久峰高中。初中的时候并未留下什么美好的回忆,所以在高中想要振作起来,努力的学习并且交上朋友。
但是,这个想法在第一天就破灭了。
在入学这样重要的日子里却睡过了头的我,偶然间目击到在没什么人经过的校舍后面,一个女学生和一个顶着黑色蘑菇头髮型的男学生二人独处的情形。久峰高中每个年级佩戴的领带和蝴蝶结的颜色都不一样,可以看出,那个女学生和我一样都是戴着浅蓝色款式的新生,而蘑菇头则是戴着绿色款式的二年级学生。
然后,这个女学生因为恐惧而显得面色苍白,从这一点看来情况并不稳定。
被蘑菇头伸出手抓住肩膀,女学生紧张地叫了出来「请不要这样!」,看到她的这副模样,我没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急忙插入到他们中间去。就在蘑菇头转向我的时候,女学生跑开了,很快注意到这一点的蘑菇头做出了就要追上去的架势,我连忙挡住了他的去路。
话虽如此,这也有可能是我误会了,所以就想先听听他怎么说,但蘑菇头似乎很不爽被我泼了冷水,从一开始就对我表露着敌意,谩骂着伸出手来。
我判断在这种时候是无法息事宁人的,便想要阻止他。从小就被暴虐化身的姐姐以武力相待,再加上我的体格相比于他要略胜一筹,好歹是制止了他。
我手脚并用地和拚命抵抗的蘑菇头进行着搏斗,而不知是什么时候我们的声音被别人听到了,另一个学生带着老师赶了过来。将场面平息下来后,我们马上就被带到了教职员办公室盘问。
当然我把自己看到的事情全都交代了,也就是蘑菇头强行搭讪女学生这件事。
而蘑菇头却反驳说根本没有什么女学生,只是我单纯地在找茬缠上了他,撒着这样的弥天大谎。
证言有所差异,而不知为何,老师们开始相信起蘑菇头的说辞。后来我才知道,蘑菇头在表面上扮演着一个成绩、品行均优的优等生,再怎么样也想不到会发生这种事吧。
话虽如此,单凭性格和成绩似乎是无法判定好坏的,为了确认我说的话是否属实,老师们想找作为被害者的女学生出来作证,但我看到她也只是在那一瞬间,对于她长相的记忆已是相当模糊,而老师们在各个班级也对和今天早上这件事有关的人进行了询问调查。
但最终,并没有人站出来。我想或许那个女生知道,但却刻意保持沉默吧。遇到了这么可怕的事情,一般都不想再扯上什么关係了。如果贸然说出真相,说不準就会遭到报复。我实在没有要去责怪她的心情。既然没有证人,那么我的託辞只能被认为是谎言,接着我拚命辩解,但也完全不被搭理。
最终,因为蘑菇头手臂擦伤(话虽如此,我只是单纯地制服了蘑菇头,受伤是他自己乱动咎由自取的),这件事被当作暴力事件处理,只有我一个人受到了停学一周的处分。
虽然对这种不讲理的处理方式感到愤怒,但如果这样就结束了的话,只能说是那天运气不好,这事好歹也算是过去了,但真正的噩梦,是在停学处分结束后开始的。
初次进入教室,里面却没有我的位置。没有人和我对上视线,远远地开始窃窃私语起来。只要我跟谁搭话,那个人就会心生恐惧马上跑掉,根本没有学生想和我扯上关係。
产生这种奇怪状况的原因,溯其根源便是学校中流传的言论。
入学的第一天就引发暴力事件的品行极度不端的新生。当然这是在我背后悄悄议论的。而谣言的源头,不用说就知道是蘑菇头。看来他似乎在朋友面前装作受害者去散布谣言,因此在我停学的这段时间里,真相完完全全被扭曲了。
被扣上无由的罪名,我不能置之不理,本打算到二年级的教室去找蘑菇头谈话,但他一看见我就表现出十分夸张的恐惧的态度。即便我告诉他只是找他说说话,什么也不会做,他还是宛如面对穷凶极恶的杀人魔一样拚命叫嚷着。
从第三者的角度来看,这种情形无异于是在报复。再加上蘑菇头彻头彻尾装作一副弱者的模样,我的邪恶便是被揪得死死的。
最终我遭到了在场所有人的抗议,被听到骚动的学生指导老师带走去听他的说教。她甚至还说,再和蘑菇头扯上什么关係,下次可就要让我停学了。我自己的轻率行动反而使流言变得更加可信了。
我已是无计可施,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流言蜚语越传越夸张。不但威胁其他学校的学生勒索他们的钱财,还和暴力团伙有所牵连。而我略显兇狠的眼神更是令不实言论甚嚣尘上。
误会没有解除,谣言一个劲儿的扩散开来,直至现在。
我看着皱巴巴的入部申请书,垂头丧气起来。
「为什么这么难搞啊……」
因为这种毫无厘头的理由而被疏远,感觉就好像自己的存在消失了一样。在众人眼中所赝造的虚假的我仍在坚持着自己的主张,而真实的我宛如被夺走了立足之处一般,不再出现于任何人的视野之中。
大概就是那样吧,无论谁都被这种没有可信度的谣言左右着。明明没有确凿的证据断定我是不良,却把别人的一面之词当真,简直就是搞笑。谣言甚至都不比早上电视里的占卜可靠啊……
对于这宛如暗示一般的谣言的力量,我束手无策,接着我便是抵达了旧校舍。
三层楼的旧校舍位于背靠大山的学校的北侧,大约是在三年前紧挨着这里建造了现在正投入使用的校舍。听说直至去年为止这里都还用作上课的教室以及活动室,但顾虑到起老化问题,现在已经禁止人员入内了。把学生使唤到这种地方来做事情,这个家伙可真是师德败坏啊。
我一边抱怨着,一边为了快点把事情给弄完犹豫着走了进去。
完成了自己使命的校舍就这好比那锁清秋的深院般万籁俱寂。由于这里直到去年都还在投入使用,所以还不至于废墟那般萧索,但墙壁和天花板已经被黑色的污渍弄髒,除此之外还能看见小小的裂痕。充满时代感的木质纹理走廊,在无数次的踏行后已经被磨损的不成样子,和现在使用的校舍相比,房龄之久也就如实地显现了出来,所以改建也是迫不得已吧。
由于是第一次来到这里面,我并不知道资料室的位置。到底在哪里呢。
逐一确认教室门上的门牌,我寻找着目标的房间。
检查完一楼二楼后,我来到了三楼,发现走廊尽头的教室门上写着资料室的字样。那家伙是因为地方太远了才把这事推给我的吗……
对于姐姐的怠惰我感到愤怒和呆然,向着那边走过去的时候,在途径的教室跟前停住了脚步。
敞开着的门的对侧,靠阳台的窗户旁伫立着一个女生。脖颈的髮际之上用黑色发圈束起来的红色长髮浸于那从窗户射入的夕阳之中,点缀着光亮,其下那稚气未脱的侧脸,蒙上了一层忧郁的色彩。她在胸前紧握着拳头,从那望向窗外的清澈的青绿色双眸中划下一丝泪水。
我不由得被她夺走了视线。
伫立在这空无一人的教室之中的楚楚可怜的少女。
这副光景如梦似幻,美得令我误以为是电影中的某个场景。
我出神地呆立了一小会儿,少女忽然回过头来。这时我注意到了她戴着的红色的丝带,便是知道了她是三年级的前辈。
前辈惊讶地睁大眼睛,这时我才回过了神来。
「一直没吭声不好意思。我在犹豫要不要给你打声招呼……」
不知为何她环顾了一下四周,露出了比刚才更惊讶的表情。
「那个,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么?」
「……啊,不是。因为很少有人会来这里,所以我有些惊讶而已。」
她拭去滑过脸颊的泪水,有些不好意思地微笑起来,重新礼貌地问候了声「你好」。
看来并没有吓到她,我对此鬆了口气,同样也回了她一声问候。和前辈隔这么远距离说话也不太好,所以我进入教室,朝着前辈的方向走了过去。
「你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呢?那个……」
察觉到她是在问我的名字,我的脑海中不禁闪过方才与柔道部的主将见面时的情形。要是被这么可爱的前辈说了那种残酷话语的话,下次我可能真就无法从中恢複过来了。
不过就算说谎将来也是会被发现的,所以我也就实话实说了。
「藤城远也……啊,你就是传闻中的远也君么。」
看来我的那些事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了。
我的心脏砰砰直跳,战战兢兢地等着前辈说出的下一句话。
「——嗯,身子板不错,看起来挺强壮的。」
「欸?」
意料之外的话语让我不禁愣住了。
按照以往的经验来看,对方要不就是被吓到,要不就是对我进行说教般谩骂,唯有这两种选择,但前辈却完全不同,她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像那样说道。
「前辈你不怕我么……?」
「害怕?为什么?」
「不,毕竟我挑起了暴力事件……」
「但我并不是当事人哦。远也君是喜欢暴力的人么?」
我嗡嗡地用力摇了摇头,而前辈则是嫣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