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獵人

〇

「欧诺弥娅，你，你今天有空吗？」

双手老实地交叠在身前，尤比的脸红的像待嫁的姑娘，这还是十三城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

「有啊。」

「有朋友送了我两张『寂静之森』的门票，你想和我一起去吗？」

好家伙，在朋友那儿四处赊账，花血本买的票，现在变成白送的了。

前前后后加起来好歹也活了二十多年的十三城，怎么会不明白尤比的小心思。

「好啊！」弥娅的喜悦溢于言表。「可是——」宝石般的眸子转向了正在偷笑的某人。

虽然天气不热，他也从尤比双眼的火焰中感受到了来自兄弟的温暖。「我，我突然想起来我有点急事，对不住，先走一步。」

在尤比充满敬意的目送和弥娅一脸不满的小情绪的注视之下，十三城一阵风似的溜走了。

「寂静之森」，作为树皮村别具特色的旅游项目，以其出名的美景和恰如其名的静谧吸引着八方来客。

弥娅这样的女孩子肯定是毫无抵抗力的。

十三城这样想着，跑向与村子相背的方向。

〇

王尔李坐在一块磨光的石头上，叼着一支黑褐色的烟斗。他一老远就瞅见了急急忙忙赶来的男孩，把烟斗在石头上磕了磕。

「王叔，你久等了！」

「没有——挺準时的。」

王尔李把烟斗挂在皮带上，站起身。

「走吧。」

树皮村和巴克纳尔林之间没有路，有的只是一条被厚底胶鞋踩实了的泥巴石子路。

干完活的村民们忍受着推着运木材和猎物的推车在这条路上的颠簸，不免抱怨着：「这儿该修条路。」可当村长为了基建筹款的时候，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无人自愿的静默。

在这样的一条小路旁，伫立着一座碓子房，周边的空地上堆着几摞木柴。

金属製品在地面上的刮擦声，还有犬吠的声音，乾净浑厚。十三城在脑海中勾画着王叔饲养的猎犬威风凛凛的模样。

「停下，力克！嘿，是我，停下！过来，到这儿来——没错，力克，你是条好狗。」

「它就是力克？」

享受着王尔李粗糙的抓挠的棕色猎犬力克。确切地说，能否被称作「犬」还有待商榷，至少在十三城的理解範围内，是不能的。

这家伙模样与柯基多有些类似，身长腿短，腹侧怪异地多生出两条腿来，周身被类似泰迪的绒毛覆盖。

概括来就是：毛茸茸的六脚柯基。

「力克，这是十三城，我的朋友。」

「汪！」乖巧的应了一声，向新朋友摇了摇尾巴。

「别看它挺蠢，打猎可是一把好手。」

碓子房的门没锁，只是虚掩着，里面光线昏暗，炉灶里的柴垛冷冷清清，房间里随意地摆放着捕猎的器具和干活的农具，散发着木头的气味和一种奇怪的腥味。

王尔李从架子上取下一把短弓和一束箭，丢给十三城。

「咦？」

「怎么了王叔？」

「你还带着它啊。」王尔李的视线穿过飞舞的尘埃，落在十三城的腰间。

「那把刀现在对你来说还太重了吧。喏，试试这把，刀刃更薄，也更轻。」

「唔。」

「那样的刀，在我远行仪式的时候，父亲也为我铸造过一把。」王尔李俯下身，掀开一块厚重的木板，翻找自己的装备。

「正如我刚才所说，那把刀太沉，即便是现在的我，出于实用性考虑，也不会选它。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哈哈！那真叫一个如获至宝！」他从一个木匣子里取出一把带鞘的匕首，挂在腰间。

「我把它当斧子用，抡着它乱砍，结果第一天就把刀刃砍豁了。父亲知道以后很生气，说什么也不肯给我重铸一把。」

「他说：『小子！连手里的刀都负责不起的家伙，有什么资格对别人的命负责！』现在想想，虽然是喝醉了之后的胡话，却也蛮有几分道理，不是吗？」

这种话从那个挂着酒槽鼻，成天醉醺醺的铁匠王尔金口里说出来，不免有些违和。

「要是现在的王叔，老爷子肯定会愿意出手了。」

王尔李笑了笑：「我啊，已经用不上父亲的刀了。」他背起收拾好的粗布背包。「也希望我们村子今后也都用不到吧。」

「王叔？」

「得嘞，我们走吧。力克！」

「汪！」

〇

在异乡人的记忆里，吝啬得甚至不愿从脑海中为其腾出一块地方的这片土地，却是土生土长在这儿的居民心中的宝地。

他们能辨别这里的每一种声音，每一个足迹，每一处动静，他们的幸福取决于和周遭的关係。

数百年来在这里谋生，取食，人们接受着自然的馈赠，同时也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回馈着自然。

十三城跟随着王尔李的脚步，像个真正的猎手那样，穿行于巴克纳尔的莽林中。枯枝折断在厚底靴下，即便是万物欣欣向荣的乐园，仍显得如此静谧而和谐。

王尔李停了下来，拔出匕首在一棵树的树榦上刻出一个三角形的印记。

「这是什么？」

「标记路线，是明年巡狩会你们青年猎手的安全路线。」

「这样啊。」

「要说起来，你最近会想让我带你出来打猎也是为了巡狩会作準备吧？想大展身手吗，莫非是有了心仪的姑娘？」

「哎呀，才不是呢王叔！」脸颊微热，可不知为什么，一个可爱的脸庞闪过脑海。

「嘿，你小子。」

王尔李收起匕首，边走边道：「七岁那年，我打到第一个属于自己的猎物。到十四岁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毫不逊色的猎手了。那次巡狩会，我脱颖而出，然后向一直喜欢的女孩吐露了心意。」

这个粗壮的汉子正了正头巾，把褶子向下扯了扯，他的眼睛藏在头巾的阴影里。

「但，后来她得病死了……」

「唉？！」

彷彿在叙说什么平常的事情，毫无波澜的语气，平静的反而让人满腔愤懑。恰是如此，却令人不好再询问什么。

「打猎或者说是捕猎，这是必须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靠这生活，但也就仅限于此了。在大自然，没有什么生物是有害的，人类也是如此，他们有自己该去扮演的角色……嘘——」

王尔李停下脚步，弓起身子，十三城也警惕地猫着腰。

鸟儿清脆的鸣声，前方约摸三十码的树梢上，披着橙绿相间的羽毛，欢腾的嬉闹着的两只鸟。

由自然选择而成的羽毛的保护色，如不细看，令人错认为是绿叶中结出的橙色果实。

「漂亮的鸟儿，不是吗——小城！」

早有準备，箭已搭在弦上，王尔李为他挑选的短弓柔韧又具有相当的强度。十三城轻捏了捏箭羽，让准心出现在视野中央。

「嗖——！」一箭离弦而出。

扑扇着翅膀，猎物慌慌张张地逃离了原先的安乐所，箭孤零零地划过空无一物的枝头。

「箭法不赖！但打猎和打靶并不是一码事。」

王尔李拉紧弓弦，颇有仪式感地缓缓抬起手臂，锁定猎物的新位置。

「放鬆下来，盯住目标，瞄準心脏偏上的位置。」

箭的破空之声。毫不知情的鸟儿从枝头坠落。一箭正中心脏，猎物已然停止了呼吸。

「汪！」与此同时，一个棕色的物体从十三城脚边蹿出。

与外貌不符的敏捷和準确的直觉，是经验丰富的猎犬的证明。

城怔怔地盯着远方，看到嘴里叼着猎物，一路小跑，摇着毛茸茸的尾巴向王叔邀功的力克，别过脸去。

王尔李眼神複杂地向身边不自然的少年瞟了一眼。作为老练的猎人，他彷彿从他身上看见了曾经的自己。

老猎人取回战利品，揉揉力克的大脑袋，单膝跪地，吻了吻左手手掌，将其贴于地面：「献给我们的大地之母。」

「走吧……」十三城感受到后背上传来手掌的温度，默默转过身。

……

〇

天色渐晚，这样的情况下，已经很难想像还能再捕到什么猎物了。

保持俯卧的姿势，十三城的右胳膊麻痹得几乎快要失去知觉，地面上长长的妥妥草挠得他浑身毛躁。

「王叔，天色不早了，这真行吗？」

「阿城，猎人要有耐心。」

王尔李一动不动地趴在埋伏点，脸隐藏在森林的阴影中。

王叔的食饵不管用吗？莫非是陷阱暴露了？还是所谓的大地之母生气了？不管怎么说，今天一定是个不走运的日子。

啊，好无聊，不知道冉冉，哦不，弥娅现在在干嘛……

十三城用力甩甩头，想把这些杂念排出脑中，却只让自己愈发焦躁，然而就在这时，身旁似乎已被忘记了存在的王叔浑身一颤。

「有了。」刻意压低的，小的只有城能听见的耳语。

王尔李保持身体的静止，从腰间抽出一个皮革製成的号角。口中吹出的气流从中穿过。低沉而又浑厚的声音。彷彿汽船沙哑悠长的鸣笛。

「这是牛鹿的拟声，这也是诱饵的一种。」

不远处悠閑进食的牛鹿，听见来自同伴的呼唤，惊觉地抬起脑袋，信步走来，丝毫不觉已沦为猎物的命运

老猎人张弓搭箭，锐利的羽箭划破空气，直入左胸，着可怜的生物在惊吓和痛苦之中，奋力扬起前蹄，转身沖入深林中。

「力克！」

「汪！」棕色猎犬应声而出。

王尔李向十三城点头示意，两人迅速起身，紧随其后。

大约追了六十码距离，他们在一片矮灌木中发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猎物。

王尔李蹲下来，凝视着瘫倒在地的巨大躯体，用手温柔地轻抚着它那长长的交错的鹿角。牛鹿的胸腔急促地鼓动，它发出生命最后的呼喊，痛苦而绝望的哀嚎。

这种场面，十三城实在不忍直视，他再度将视线投向别处。

「你的角很漂亮，老兄。你很强壮，没準是牛鹿中最出色的。我们需要你，你的角，柔韧的皮革，结实的肌肉……你的尸骨将回到尤诺里埃的怀抱。」

牛鹿拚命踢腾着四蹄，挣扎地嘶鸣。

「阿城，把脸转过来。」王尔李平静的语调中携带着不容置疑的严肃。「这是你必须面对的。」

缓缓转动视野，那景象展现在眼前。深红色的血染湿了地面和植被，牛鹿的挣扎已渐趋微弱。

「每当我杀死一头猎物，我都向它解释为什么，还有拿它来干什么。我不请求它的原谅，相反，我感谢它。」

「猎人在自然中永远有着他自己的位置，只要他不对自然索求无度——获取绝不贪求，这是猎人的信条。」

十三城用双眼见证着这一切，稚气未消的脸上五味杂陈。

「这事儿应该由你来做，」王尔李唰地站起身，「来吧，快点儿——别再让它受苦了，给个痛快吧。」

「不，王叔，我，这……」

「……」

无论如何，十三城也没有想到王尔李会对自己出手。后者像驱赶蚊虫那样隔开城出于本能而交叉护在身前的双臂，右手从他的腰间猛地掣出猎刀。

刀刃贴在脖颈，浑身僵硬的十三城躲闪着逼面而来的灼灼目光。

「来！」

王尔李移开闪着寒光的猎刀，将刀柄递给神色紧张的少年。

「来吧。」

真正握住这掌管生死之物时，十三城才发现自己的双手抖得厉害。接受了使命，他两眼死死盯住牛鹿那厚厚的毛皮之下，一起一伏搏动的心脏。

它彷彿预感到自己的命运，合上了双眼。

空气很安静，林子里也静的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