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變故

〇

十三城睡不着。

他听到老旧的木门的吱呀声，吉卡爷爷又在夜深人静之时，悄悄离开这栋孤独的小房。

月光很亮，拍打在他的脸上，他穿上外套，走进卡利翁的夜色里。

夜很安静，星星互诉衷肠，他独自走在空无一人的小道。

十三城很喜欢这静谧的氛围。只有在这种环境下，他才觉得内心真正地放鬆下来。因为现在，他什么都可以想，什么也都可以不想。

他要去村子西北边的小山坡——他知道，那里是看星星的最佳地点。

星辉洒满大地，映照着伶伶草摇曳的波纹。浪中静卧着一位少女，彷彿千诗之海上飘摇的一叶小舟。

他愣了一下，静悄悄地走过去，躺在少女身边。

女孩没有睁眼，嘴角扬起一个恬静的微笑，彷彿知道他会到来。

「吶，小城。从前你也常来这儿吗？」

「是啊。从这里可以清楚的看到尤诺里埃上空的景色」

「真美啊。」

「扎兰叔呢？」

「不在哦，今晚特地允许我出来的。」弥娅左右晃着脑袋，像是很惬意似的。

不知怎的，今天的她好像和平时那个活泼可爱的弥娅不太一样？

「小城，你喜欢看星星吗？」

「喜欢哦。」

「为什么？」

「因为……看星星的时候，能让我想起某个重要的人。」

「其实，我不喜欢星星。」

「为什么？」他有些讶异，转过头来看着弥娅的侧脸，她长长的睫毛在晚风中微微扑动。弥娅的长髮是天生的蓝色，两侧却如犄角般生出两缕雪白的头髮，这让她看上去像一个灵动的龙女。他想找出这蓝色之源，可天之蓝太过清淡，海之蓝过于深沉，世间竟无一物能与这蓝色相配。

「星星很孤独……」她轻轻开了口，像是在哼着一首轻柔的歌。

「不孤独呀。天上这么多星星，他们聚在一起，就都是一家人啊？」

弥娅摇摇头。

「躺在尤诺里埃的大地上，眺望夜空里的星星浪漫地相依，但其实它们很远。别人永远无法体会，只有它们自己知道彼此的距离。」

他的内心似乎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不受控制地喷溢而出。

「……」

「星星的终点，是旅途的开始。」

十三城想起了八岁那年的远行仪式，他獃獃地望着弥娅，目光彷彿被她深深吸住。他记起前世有个叫海子的诗人所写的，我们终将远行，终将和稚嫩的自己告别。

「旅途……是什么意思？」

「……人们渴望旅行，可远行意味着改变，改变带来的未知向来让人们不胜惶恐。因此，那些四处飘泊的旅行者往往更容易成为人们心目中的英雄。」

「弥娅你，崇拜英雄吗？」

「崇拜哦，爸爸他……就是一位英雄。」

「扎兰叔他很厉害吗？」

「嗯，但他为了守护某些东西，选择活成一个普通人。」

「是一个浪漫的故事。」

选择，也只是强者特有的权力吧。

十三城把目光重新转向高远的苍穹，宇宙的风，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星辰，在夜幕里打着旋儿。他突然有种感触，彷彿那种跨越时空，思维的相会。此刻，他好像看到了那个名叫梵高的画家创作《星空》时，眼里的景色。

「比起星空，我还是更喜欢早晨哦。」十三城闭上双眼，微微一笑。

「为什么呢？」

「我喜欢清晨的时候，太阳微红的脸，好像还有点害羞的样子。这时候，世界还没有那么喧嚣，人只是渐渐变得多起来。我就想，花花世界，四季轮转，无论我们如何变化，也总有一些东西是永恆不变的吧。」

弥娅咯咯笑着，用小手搓着脸。

「想不到小城你，也会说出这么肉麻的话啊。」

「咦？很奇怪吗？」他有些尴尬。

「小城，你想过人活着的意义吗？」

「啊？这么深奥的问题，就算问我，也……」

「没有啦，其实一点也不难哦。你觉得，一颗小小的石头有思想吗？」

「……」

「我认为，一定是有的，只是它们的生命太漫长太漫长了，漫长到我们丝毫感受不到它们的变化。而对石头呢，我们的生命太短暂太短暂了，蹲在一块石头边，守着它一辈子，没準能和它们打个招呼。但它们一恍神，人类就穿过了千秋万代，所以，它也懒得去管我们。既然如此，那我们为何拼尽全力活下去，难道只是为了繁衍后代吗？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想，一定有一种东西，它给人们以希望，给了人类区别于其它东西的灵魂。」

「是什么？」

「是……爱。」

为爱而活吗，他不理解，却又自觉在理。上一世，他看到过无数有关「爱」这一话题的争论，从情窦初开的青年到行将就木的老头，从没人告诉他，有关爱的準确的定义。

这个词语从身边的少女稚嫩的口中说出，却不觉违和——他的脑袋晕乎乎的。

弥娅坐了起来，双臂环抱着双膝，她的身子轻轻地左右摇摆，嘴里哼唱着一首歌。歌声像夜晚的风，很温柔，又有点儿哀伤。

困意渐浓，十三城强撑着不让自己睡，但眼皮却不争气地耷拉下来。

迷迷糊糊中，他闻到一股好闻的香味，花的清香。隐隐约约，他的右颊感受到了唇的柔软，有点湿润，又有点温热。

有人在他的耳边呢喃：「谢谢你，城。不过，我也要离开，开始自己的旅途了。」

十三城做了一个梦，梦里弥娅变成了一个天使，浑身笼罩在烟雾之中。他想去抓她的手，而她却同那些烟雾一起消散了。

「弥娅——！！！」

他从梦中惊醒，天亮了，他躺在自己的房间里。昨晚我是怎么回来的？ 脑袋昏昏沉沉，记忆没有给他答案，但昨夜发生的一切仍历历在目。

是梦吗？他揉揉惺忪的睡眼。

这并不是梦，在太阳初升，黎明之时，弥娅同名叫唐纳德·扎兰的英雄，踏上了属于她的旅途。

弥娅！！

十三城跳下床，抓起外套，沖了出去。

〇

弥娅和扎兰落脚的旅店旁，尤比斜倚着一块齐人高的木头立牌，双臂环抱胸前眼睛盯着自己的脚尖。

他听到急匆匆的脚步声，十三城冲进店里，没有发觉站在这里的自己。

扎兰和弥娅在天还未亮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不多久，城慢慢地走出旅馆精緻的大门，空落感填充着他的胸膛。

「喂，十三城！」

「尤比？」

曾经的好友，从单方面来说莫名其妙，甚至有些冷酷的冷漠，让尴尬的氛围在二人间蔓延。

半个月前。

尤比和拉塔循着呼唤声的方向寻找十三城的身影，但那一人一狗早已匿迹在巴克纳尔林茂密的乔木中。

后来，他们找到了力克，它连滚带爬地跑来，狂吠不已，焦急地撕扯着尤比的裤腿。

跟随力克，他们发现了昏倒在地的十三城和弥娅。

弥娅趴在城的身上，看上去只是因为疲倦安静地睡着了，而后者的情况似乎没有那么乐观，他脸色苍白，腰侧可怖的伤口仍不住地向外渗出鲜血。

二人飞速冲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势。

「阿城！」

「这，这怎么办呀！」拉塔害怕得几乎要哭出来。

「先去找大人……不，先止血！」

……

幸亏治疗的及时，十三城从死亡手中逃过一劫。但相对的，在病榻上昏迷不醒的他意味着尤比巡狩小队的减员。

「要不，暂时先弃权吧？」

「不行！即使只有我们两个人，也要坚持下去！」

厄运似乎已经被第一天的不幸消耗殆尽，好运接踵而至。双人组合成果颇丰，巡狩会结束，最后一晚的篝火晚会上，尤比顺理成章地获得了荣誉。牛刀初试，尚只有十岁的尤比和其他十五六岁的青年猎手站在一起，接受了表彰。

尤比成为了树皮村的英雄，很多女孩子看他的眼神变了样。

弥娅苏醒得很快，巡狩会的这段时间，她一直在帮忙照料重伤的十三城。不过这天，她接受了芙娜的好意相劝，略略打扮了一下，参加了树皮村最盛大也最欢乐的庆祝，篝火晚会。

晚会上弥娅的出现，如夜空中的月亮，让众星黯然失色。

那一晚，尤比向弥娅表白了心意，明知会如此，芙娜仍然控制不住地躲在无人的角落，偷偷抹着眼泪，剩下不知所措的拉塔。全村男女老少热切的目光的注视下，弥娅低垂着头，羞红了脸，看上去很开心。

尤比去牵她的手，却被轻轻推开。

「对不起！」

虽说两个孩子年龄尚小，不过在树皮村的历史上，篝火晚会被拒绝的告白，几乎从未出现过。

「为什么？欧诺弥娅，你……」

「对不起！」她一直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

「可是，我们不是……」

「尤比。」她轻轻地说，像是在哀求。

「为什么？在你心中，十三城就那么好吗！」

喧闹的晚会彷彿一下子静了下来。

「为什么你要选择他，你告诉，我哪里做的不如他！」

摇曳的篝火彷彿骤然一暗，弥娅吃惊地盯着尤比的脸。

「对不起，我……」他似乎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

弥娅用力推开尤比，转身跑进夜色里。

弥娅离开的这一天，尤比偷偷去为他们送行，弥娅似乎没有生他的气，又恢複了以前的样子。她给了他一封信。分别前的最后一面，欧诺弥娅俏生生地立在他的面前，浅浅笑着：「有缘再见哦，尤比！」

他没有说什么动人的惜别话语，只是默默地目送着两人消失在视线的尽头。他拆开那封信：

给尤比：

第一次见的时候，尤比就给我一种很亲切的感觉。明明个子比我高，年龄比我大，却还很容易害羞。你对我很好，跟你待在一起的时候，就像多了一个很会照顾人的哥哥一样。很抱歉有这种自私的想法，但身边的亲人很少，谢谢你能带给我这样的体验。

我喜欢小城。非常非常喜欢他，在从前我可能从没有面对过这种心情吧，总是觉得大家很好，和你们生活在一起很开心。但身边有他在的时候，就会有一种安心的感觉，我害怕的，我烦恼的，只要一看到他似乎就不用再去多想。和他靠近的时候，身体彷彿想要雀跃地唱起歌来，心中这种悸动，即使令人脸红心跳，也忍不住地想要再多了解他一点。我时常想着，或许这就是喜欢吧。

尤比，你、小城、还有树皮村的所有人，你们都是我非常珍视的人，我深爱着你们大家。现在，我要离开了，去开始我自己的旅行。再见了，尤比，以后一定还会再见的！

欧诺弥娅

这是弥娅的信，而此时此刻的现在，被叫做「小城」的少年，正站在尤比面前，不自在地盯着他。

「尤比，你在这里？」

「阿城，欧诺弥娅已经走了。」

「嗯。我刚刚听说了。」

「你看上去很平静啊。」

「是啊，没办法呀，既然他们要离开了。不是有句话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嘛。」

「你喜欢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