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沐血的龍鱗

〇

北峰肆虐着，雪降在巴克纳尔山脉的险峰。

漫天柳絮般飞舞的雪雨，隐约印出两个模糊的身影。

扎兰踏着半尺深的积雪，沉肩盯着寒风，让袭面而来的风雪打在他宽厚的肩上，护住躲在他的臂弯里，紧紧牵着自己的手的欧诺弥娅。

「爸爸，我，我已经，走不动了。」她双膝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

「殿下！」他赶忙扶住弥娅娇小的身躯，撩开她额前蓝色的碎发，用手背去感受她的体温。

四周是刺骨的严寒，手上滚烫的触感，扎兰却感受得一清二楚。她那如巴克纳尔雪峰一样纯白的两缕秀髮之下，两只浅粉色的龙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螺旋生长。

他把她背了起来，用一条搭膊把她和自己绑在一起，继续向远方跋涉。弥娅把小脸贴在她称为「父亲」的男人宽阔的脊背上，感受着他的体温。

「爸爸，我体会到了您说的『幸福』。」

扎兰没说什么，抿了抿嘴。

「以前和爸爸生活在一起的时候，弥娅也很高兴，但来了树皮村之后，我才感受到了『生活』，和人类所说的名为『朋友』的珍贵的东西。」

「殿下。」

「爸爸，我不是说过了吗，不要叫我殿下，像小城那样，叫我弥娅就行了。」

「……」

「真的，好想好想……如果可以的话，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别让这些珍贵的东西都像曾经那样……一次又一次，离我而去……」

弥娅回忆着，笑着，两行清泪不期而至，化作玲珑的冰晶，飘散在风中。

她缓缓闭上眼睛，睡着了。

「我会的。」扎兰轻声说。

扎兰的身体骤然爆发出强烈的魔素场，气势丝毫不输于这漫天冰雪。须臾之间，如此庞大的能量却如同被训话一般，像围绕恆星公转的星云，在他周身流转。

那股力量于无声处遁入大象无形的自然之中。大雪被两道光屏分开，海拔数千米的雪峰之上，沼泽般吞噬着旅人的厚重积雪，化为一条光洁的冰路。

「『雪』。我会找到你，履行之前的约定。」

数万米之外。

萤烛雪山那被险峰绝壁所围的山谷里，独眼的举人对着双手哈了一口白气，点燃手中的蜡烛。

西海，平北对流流域。

海面之下数万里的水土中，一把全身冻结的长剑亮起萤柔的白光。与此同时，三只巨大的黄金龙瞳缓缓睁开。

候剑·雪。

〇

金碧辉煌。

泽拉姆·拉琉。作为艾萨克隆的王，虽然深居先王传承下来的，有极尽奢华的玉饰金雕堆砌而成的皇宫里，他却对这个充溢这铜臭味儿和媚俗气的字眼嫌恶之至。

每年兴土木和修整工事之时，他都不得不亲自从那长长的硃批文书中，在财政大臣忧心忡忡的注视下，御笔勾去数百项繁杂的冗项，然而国库每年庞大的开支并没有因此减少。

这本应是件需交由国王的密探解决的严重事件，但务庭呈递的财政报告他向来不会过目。他心里对那笔库银究竟流入哪里清楚得很。

对于这种把戏，他从不追究，也不想插手其中，匍匐于他王座前的那些人的脾性和手段他心知肚明，他同样清楚他们想得到什么，害怕什么。

帝王学？人为创造出的可笑名词。栓狗的绳子不能系得太死，也不能放得太开，必要的时候勒住他们的脖子，略松便能一拥而上撕咬猎物，这就是他简单又清晰的目的。

更何况，在他看来，若要成为真正的王，就必定需要忍受皇冠之上那些细微的瑕疵。

泽拉姆王眼神深邃，波浪般捲曲着的长长的黑髮已微微泛白，他乾瘦的身体包裹在紫色的绸绒法袍中，看上去像一根紫色的香蕉。

「你们，都说完了吗？」

「陛下，臣还有一事相报。」

「嗯，准奏。」

一位鬚髮尽白的老臣上前一步。

本索尔尼，艾萨克隆帝国相国。

他身后的朝臣纷纷把视线集中在这位年过花甲的老者身上。

「臣听闻，近日，南部卡利翁地区有一伙匪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们在境线四处活动，那里的百姓是苦不堪言吶。」

国王乾笑了两声：「卡利翁地区，他南伯侯领地上的事，和朕有什么干係。」

「陛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卡利翁的人民也是陛下的子民啊。」

「南伯侯他难道不知晓这件事吗。」

「这，臣不知，这伙劫匪行蹤不定，神出鬼没，南伯侯，只怕……」

「哼，可笑！他一介诸侯，难道连一帮强盗也奈何不得？！罢，罢，叫力廷拨出一块铜令，增派三百人马，速速将这伙贼人拿下！」

本索尔尼慌慌张张地深深一揖：「谢陛下。」

〇

十三城从昏迷中苏醒，但意识仍处于游离状态。

这是哪儿？

从视线中的木製天花板来判断，他似乎躺在床上，不过，这里并不是他的家。

他刚刚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回到了树皮村，见到了向他笑着的大家，还有弥娅。

真想就这样一觉睡过去。

床很硬。不过对于他这样伤痕纍纍而又疲惫不堪的身体来说，已经再舒服不过了。

屋子的陈设十分简陋，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一缕阳光从屋顶的破洞倾泻下来，打在他的脸上。他看向侧面，床头的矮桌上赫然沉睡着一样他再熟悉不过的东西——他的猎刀。一瞬间，如有无数信息涌入脑海，他忽地记起了先前发生的一切。

那天，他眼睁睁地看着他生活的村子被火海吞噬，有没有倖存者，他不知道，也与他无关了，他从幸免于难保存下来的房子里搜刮出他所能找到的所有水和乾粮，逆着从陆栈吹来的大风，循匪帮的足迹北上而去。

他要复仇，他要杀死那个男人，他明白不是他们的对手，他将在夜里所有人安睡之时，亲手割开那个男人的咽喉，让他好好看清楚杀死他的兇手的脸，惊愕得无以加复。

但是，他又一次失算了。

追蹤一大批人马的足迹并非难事，脚印，马蹄的痕迹，车辙，甚至做饭垒砌的土灶都能为他指明方向。不过，这个孩子低估了那帮日日在生死场上讨生活的穷凶极恶之徒恐怖的脚力。他整整追了七天，吃光了乾粮，喝乾了所有水，晚上在荒山野岭与野风同眠。

直到有一天，他发现地面上躺着几具尸体，是他们的人，地面上人马行进的痕迹杂乱无章，四处扩散。

找不到路，跟丢了。

脑中的丝弦瞬间綳断，他衰弱的神经再也支撑不住，昏倒在路边。

十三城想坐起来，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门被打开了。一个栗色头髮的女孩端着一只木盆走进来。

「啊呀？」木盆 掉落在地，女孩顿时愣在原地。「阿妈，他醒啦！」

「哦？醒过来啦？」另一阵脚步声，一个胖胖的妇人出现在门口。

十三城唰地掣出猎刀，横在身前，警惕地盯着两人。

「别怕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

那妇人双手向空中虚按，示意他放轻鬆。

「可怜的孩子，看这样子，恐怕被吓得不清吧，老天保佑。小兰啊，我去店里取替他做的衣服。你端些吃的给他吧，这么些，估计早都给饿坏咯。」

妇人搓着双手，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她的女儿瞟了他一眼，随后转身离开。

原来是被救了啊。十三城缓缓把刀收入鞘中。刀刃已被擦拭乾凈。是她做的吗？

他撑着床沿让自己靠墙坐了起来。被子滑落下来，露出他赤裸的胸膛。

蒙多医生为他换上的最后一条绷带还紧紧地绑在腰上。他解下那条已被汗水污垢浸成淡黄色的绷带，轻轻触摸着那已经癒合，却抹消不掉的三道伤疤。想起过去，他的眼神黯淡了下来。

「啊——！」

尖叫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小兰端着盛满食物的盘子站在门口，像是看到什么恐怖的东西一样，她迅速背过身去面对着墙壁，浑身僵硬，耳根羞得通红。

「衣，衣服……没穿。」

「可是，我的衣服。」

「哦对，，阿妈去帮你拿了。」她转过身了，双颊红扑扑的，眼睛却仍死死盯着地面。

「抱歉。」

「没有没有！当时你的衣服已经破得不成样子，也不能再穿，所以就把它扔掉了。」

「我睡了几天？」

「姆，两天。」

「是吗。」他用手扶住额头，两天的路程。不知道那群人会走到哪里，还能不能找到他们。

「你一定很饿了吧，这儿有些吃的，匆忙準备的，你先将就着吃点儿吧。」

「谢谢。」

就眼下的情况来看，无论如何着都是他的身体最需要的。

名叫小兰的女孩，看上去约摸十二三岁，长发在脑后束成两条粗麻花。她拖了一张凳子坐在床边，看上去很高兴，可能是有人正大快朵颐着她所準备的食物的缘故吧。

她一直想要个弟弟妹妹，照顾别人的感觉想必非常不错。不过面前这个顶多只有八九岁的少年，虽然正好是当她弟弟的年龄，却给人一种成熟的印象。

她的目光不住地瞟向他赤裸的身体，肌肉清晰的线条，没有爆发的力量感，协调又符合人体美学，像矫健的猎豹那般蓬勃待发。这难以置信地出现在一个这么小的孩子身上。阿爸说过，只有训练有素的战士才会拥有这样的体格，还有他佩戴的那把她两只手都举不起来的短刀，这孩子也是一名战士吗？

「阿爸最初把你背回来的时候，大家可都吓了一跳呢。」

「唔？」

「那时候你非常虚弱，就像刚过冬的雪兔，当晚就发了高烧，昏迷不醒，一直说胡话，梦里还总是喊一个人的名字，好像叫，奥，奥弥娅？是你的母亲吗？」

十三城低下头去。

「哦，抱歉，我以为……」

「没关係的，她不是我的母亲，是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话说回来真是万幸，幸好弥娅已经离开了。她们去哪儿了呢，现在还好吗？

食物很可口，将他几乎丧失殆尽的能量略略补回了一点，至少没有先前那种虚脱的感觉了。

鞋子踩在地板上「哒哒」的声响，女人捧着一摞衣物满脸喜色地走进房间。

「精神头好了不少嘛，你瞧，这是一个大商人来定製衣服剩下的布料，他的妻子不懂尺码，多买下的就全送给我了，正好拿来给你做套衣服。啊呀，有钱人出手就是阔绰，这还是上乘的布料啊，一匹布在阿纳罗集市可得卖上不少钱吶。」

她就像绕口令一样叽里呱啦飞快地说了一堆，十三城努力让大脑消化着她话中的信息，小兰则是一脸伤脑筋的表情。

「阿妈，别念叨你那些了，快把衣服给他换上呀。」

「啊对对对，你来试试，我做的还是当下时兴的款式，你穿上一定很合适的。」

衣服很合身，穿起来也很舒服，虽然心怀感激，不过十三城已经下定决心。既然命运如此，那么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万分，感谢！」他向母女二人深深鞠了一躬。

「但是，抱歉。」

这个世界是残酷的，对吧。这并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

与其任人宰割，不如先下手为强。

在小兰眼中，一切发生得太快，快过她神经的反应。她只看到那孩子如野兽一般爆发出惊人的野性和速度。自己被一股她抵抗不了的力量拽了过去，眼前旋过无情的白刃，一个冰凉的东西贴在脖子上，宽而薄的金属平面映出她惊慌失措的面容。

像一片影子，直到现在她也没有弄清楚发生了什么。自己被挟持了？被那孩子？她发不出声音，泪水在眼眶里打转，用求救的眼神望着可怜的、目瞪口呆的母亲。

那胖妇人惊愕地用双手捂住嘴，发出哮喘病人那般粗重而刺耳的喘气声。

小兰的身高比十三城高，他踮着脚，紧贴在她的背后，这姿势让他很不舒服。又或许，令他不舒服的并非这怪异的姿势，而是他极力压制下去，正遭受着猛烈谴责的良心。

他彷彿听到脑海深处有人在狂笑，他知道那是谁，虽然不甘，但他不得不承认事实如此。

他用佯装的愤怒修饰着自己的心虚，瞪着那位亲生女儿正受到生命威胁的母亲。

「说！你们为什么救我！」

「我们……」

「我话先说在前面，如果你们想治好我之后，让我做你们的奴隶，那很抱歉，我无法苟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