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莉,妳今天做的布丁也美味极了。材料是刺刺鸟蛋?」
「是。我用了今早刚下的刺刺鸟蛋,以及今早现挤的荷洛牛奶。」
「是吗?席莉,妳真有一套。布丁的甜味浓而不腻……充分运用鸟蛋的甘甜,缓和牛奶特有的奶腥味,平衡得刚刚好……这道布丁就如同妳至今製作的每一道布丁,令人讚歎!」
「感谢您的讚赏,殿下。这道布丁和平时一样,只是最经典、最简单的布丁。」
「这才好。能把最基础的一道菜,做到每一次吃都美味,就证明厨师的手艺有多精湛。」
「您过奖了,殿下。」
「席莉,妳真是谦虚。」
(殿下,对日本人来说,谦虚才是正常的态度。)
栞用平时常说的台词,取代内心的吐槽。
「殿下,我的名字叫做『※栞』。需要我提醒几百次,您才愿意记住?」(译注:日文中「栞」的发音为shiori。)
「『席莉』听起来可爱多了。而且『席莉』在古语里代表『梦』,是个好名字。」
对方的回应也是一如往常。
「是是是,我明白了。」
每天重複前面这样的对话长达一年,是人都会腻。
栞不是没想过退让,但一个人用了二十几年……正确来说是接近三十年的名字,突然间被人改了读音,实在很难习惯。
「席莉,我希望用布丁作为今晚的餐后甜点。」
王子殿下笑容满面地宣布。他的年龄推测约十五岁。髮丝乌黑,配上一对紫水晶双眸。
「王子殿下」不是文雅的形容方式,也非绰号,而是用来称呼他的身分,绝无虚假。
马克西米利安•约瑟夫•弗利兹•杰斯雷尔•维•菲尔迪亚殿下。他是菲尔迪亚的第三王子,兼任阿尔•法达尔的领主,而栞工作的迪亚多拉斯饭店就位在阿尔•法达尔。
栞是日本人,总觉得这串名字太冗长,但对于这里的王室成员与贵族而言,这种长度的名字随处可见。
「您说布丁?」
「没错。」
上翘的眼角使他总是看似不悦,这时却愉快地向下垂。
王子那双锐利眼神配上过于端正的容貌,一沉默就会显得冷酷,不过笑起来的话另当别论,如同现在。栞实在不懂,为什么他的亲信总说王子的笑容才可怕?
「有困难吗?」
「不,没问题。」
想当然,栞没有权力说不。
……毕竟眼前的王子殿下就是她的老闆。
「遵命。」
(殿下,您应该说今晚「也」用布丁作为餐后甜点。)
栞只能在心中小小纠正。
「嗯?怎么了?」
「不,没事。」
(他乾脆自称「布丁殿下」算了。)
栞极力压抑内心的碎念,露出甜美笑容。
切割表情与内心──每个人出社会之后,必备此技能。若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或是不懂得隐藏表情、态度,很难顺利融入社会。
(我一个星期里究竟做了几次布丁……?)
栞感觉自己每天有大半时间在做布丁,不禁叹息。
话虽如此,现在工作难寻,自己好不容易找到这份工作,条件又不错,再说,多亏布丁和自己的手艺,薪水比面试之初谈好的金额多涨了一大笔,自己可没资格再抱怨。
(其实我应该感谢他……)
之所以无法坦率感谢对方,是因为在这个世界做布丁非常费力。
(就算厨师工作有一部分算是体力活,但这……)
栞叹了口气。
望向窗外,天空现出两轮白月。
现在时间是正午,两轮明月仍高挂空中。这景象提醒着栞,这里和孕育自己的世界截然不同。
(已经一年了呢……)
栞将殿下用完的布丁杯收进厨房,回想来到这个世界前的一切。
◆◆◆◆◆◆◆
当时简直是前岛栞的人生最低谷。
那时期之糟糕程度,用天煞星加上月煞星来譬喻都嫌太温吞……不管自己之后再遇到什么衰事,恐怕不会比那时更凄惨。
首先是父亲病倒。
栞的父亲前岛一郎,是曾在媒体上曝光的名厨。
父亲偶尔会上电视,媒体有时会套上「法式料理高手」、「酱汁魔术师」之类的称号来介绍父亲,听起来有些尴尬。
父亲并非想出名才上电视,纯粹是熟人在电视台工作,有次帮忙上节目,不小心博得众多太太青睐。父亲直到死前,都认为自己只是厨师,也只会当厨师。
(所以最后事态才会无法收拾……)
父亲健康的时候还算顺利。餐厅气氛热络,门庭若市。
然而父亲住院后,餐厅渐渐变了。厨房没了父亲身影,便慢慢地无法满足饕客味蕾。
前三个月,还能靠「前岛一郎的法式餐厅」这块招牌硬撑。
大众很善变,父亲减少媒体曝光之后,他们马上遗忘「前岛一郎」的名号。餐厅太难预约,逼走原本的常客,还有些客人只因为餐厅有名、主厨上过电视,慕名而来,这类客人几乎不会再访。
有人甚至吃都没吃过,只因为父亲不在店里,就随口批评餐厅口味变差……员工听见没来由的批评,工作热忱受影响,开始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偷工减料。
(自以为客人不会发现,餐点却瞒不过人。)
栞听过好几位客人提过「味道变了」。这句忠告其实委婉又中肯──虽然觉得难过,但这话言下之意就是「味道变差了」。
(可是……)
当时是由父亲的徒弟打理餐厅,他们手艺并不差。所有人都是满怀热诚投入料理工作。
父亲以往也曾将餐厅交给徒弟负责,时间长短不一,但他们没出过太大差池。
(父亲的身体又不是铁打的,偶尔也会外出休假……)
然而这次是住院。
新闻媒体报导父亲罹癌住院,众人或许都忍不住猜想,父亲可能回不来。
(或许我当时该辞掉饭店的工作,直接进驻餐厅。)
栞现在偶尔会冒出这个念头……假如自己能担起责任,搞不好还能保住餐厅。
不过她随后又反驳自己,自己进驻之后,结果大概差不了多少。就是因为自己无力保住餐厅,才会一再回想,后悔不已。
(虽然明知道再怎么后悔,也于事无补。)
栞当时完全无法想像,自己能代替父亲在店里提供餐点。
她有自知之明,自己那时还在其他餐厅学艺,料理方面还有许多不足,也没有决心带领那些比自己年长又资深的厨师。
再者,父亲的左右手苏主厨当时刚独立,有几名资深员工跟着苏主厨离开,餐厅尚未稳定。
栞若是愿意辞去饭店工作,回到餐厅坐镇,并稍微展现魄力,以自己为中心掌控厨房,或许还能避免餐厅后来的失序。
然而,栞没自信代替父亲成为餐厅招牌,站在顶点指挥厨房。
所以她很少过问餐厅内部营运。自己好歹也在餐饮业界工作,明白当领头羊的难处,反而不敢随便介入。
餐厅的厨房少了父亲,内部工作分配变得乱七八糟。
那时刚坐上主厨大位的厨师领导能力不佳,店内有些厨师比主厨年轻,在餐厅里的资历却比较资深,于是他们开始心生不满。厨房内的不和甚至扩散到外场。
父亲住院时间拉长,餐厅跟着愈来愈门可罗雀。
其实那个当下就应该歇业,但是父亲还在跟癌症搏斗,返回餐厅是他唯一的心灵支柱。栞一想到这里,就不敢收起餐厅。
栞之所以努力学艺,也是希望未来能继承父亲的餐厅。
『我以后要继承爸爸的餐厅。』
这是栞的梦想,她没办法轻易放弃。
(但是……)
她后来发现资深店经理盗领店内经费,就此失蹤。本就风雨飘摇的餐厅背上大笔债务。
厄运总是接连不断,这话所言不假。负债金额带来的错愕只维持片刻,栞还来不及喘口气,父亲便败给疾病,咽下最后一口气。
幸亏父亲不知道员工盗领公费,高额债务逼得栞脱手餐厅。
(店里装潢精美,碗盘、酒杯、西式餐具也是货真价实的古董。爸爸珍藏的红酒也在拍卖会卖了高价……但这些东西全部脱手还是不够还债。)
卖掉充满母亲回忆的房子,砸上父亲的寿险理赔和栞一点一滴累积的大部分存款,好不容易才打平债务。
她想过抛弃继承──律师也比较推荐这么做,但是栞选择老实继承资产与债务,亲手负责到最后一刻。
栞的手边,只剩下父亲遗留的近百本食谱笔记,以及一个小小的红色牛奶锅。听说这牛奶锅是已逝母亲送给父亲的礼物。
(接着,连男友也提分手。)
栞那时有一名侍酒师男友,已经论及婚嫁。
对方年纪大栞五岁,在国外饭店的高级餐厅工作过三年,算是稍有野心,嘴里成天念说想参加国际大赛。
栞的父亲病倒半年后,两人开始有些摩擦,丧礼结束后,对方马上要求分手。
对方说道「我很抱歉,没办法成为妳的支柱」,借口不少,他大概是知晓栞的家境状况,吓得逃走了。
这也难免,面对超过十亿的债务……普通上班族耗上一辈子薪水都还不完,任谁都会逃走。换作是栞,她也不敢和背负这么大笔债务的男人结婚。
(裁员这件事,给了我最后一击呢……)
说到烹饪,多半认为是女性的工作,然而餐饮界却是男人专属的世界。
听说最近多了不少女性甜点师,但单就「料理」,不论法式料理、义大利料理、日式料理,多半由男性独霸。
儘管近年各业界的女性工作者显着增加,餐饮业界的女性厨师仍是极少数,甚至被当成异类。女厨师得拚命守住自己的一片天,时时刻刻对抗歧视与偏见。
(也因为处境艰难……)
女厨师被主厨性骚扰就出手反击,自然会轻易遭到解僱,栞正是其中一人。
解僱原因是「节省经费」,以及「僱用女性会干扰厨房团队和谐」。
饮料课经理提过,考量到经济不景气与饭店经营状况,最近可能会缩减人事成本──栞于是率先遭到裁员。
没良心的同事甚至讥讽「没了老爹的光环,就只有这点程度」。某方面来说,男人的嫉妒心比女人更根深蒂固。
(那时候真的是筋疲力尽……)
她原先住在员工宿舍,上头要求她必须在离职后两周内搬离宿舍。
要找新住处,还得同时找新工作。
剩余的有薪假愈来愈少,栞不时必须抽空和律师处理抛售餐厅、自宅的各种手续,接着还要在职业介绍所与工会两边跑,接受新工作面试,又要抓空档看房子……行程满成这副德行,不可能事事顺利。
就在此时,栞瞧见那张传单。
那张朴素的传单就贴在宿舍附近车站的地下道,栞那时不自觉看出神了。
『急征 诚挚欢迎您前来风光明媚的度假圣地担任厨师。』
这段文字是手写字,写在一张A3尺寸的纸上,反而吸引了栞的目光。
她站在原地,盯着那张传单好一阵子。
(我什么都没了。)
自己自幼就热衷于烹饪。
栞生长在单亲家庭,家境特殊,亲近的朋友并不多,而那些少数好友多半忙于私事,有的刚结婚,有的小孩刚出生。
更何况,栞处于人生最低谷,没想过要和好友见面……不,是自己不想见他们。
栞不想把厄运传染给他们,但这是借口,她只是不想亲口告知他们自己的惨况。
自己和那些好友往来很长一段时间,还算了解彼此的个性和想法。自己多少希望朋友帮帮忙,可是状况惨到这种地步,反而不敢轻易依赖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