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四二年二月七日
隔着瞄準线捕捉到猎物的时候,内心无限接近「无」的状态。
握紧单髮式TOZ─8步枪,隔着T字瞄準线捕捉到鹿的身影时,年满十八岁的少女────谢拉菲玛‧马尔科夫娜‧阿尔斯卡亚再一次进入这种截至目前已经经历过无数次的境界。
距离一百公尺。无风。
虽然置身于山林中,目标与自己中间没有枝叶阻挡,几乎近于理想状态。
如同冬日夜空的一轮满月璀璨生辉地盖过了点点星光,拂去所有杂念的内心世界只剩下一个牢不可破的坚定意念,那就是「瞄準」。不一会儿,当这个意志也消失殆尽,进入无边无际、无念无想的境地时,就连呼吸也能控制。这么一来,枪身将不再因呼吸而震颤。接下来只要静静地扣下扳机即可。就在这个时候。
瞄準线与猎物之间出现了新的存在。
「啊……」
脱口而出的瞬间,準星晃动,原本波澜不兴的意识掀起涟漪。
原本大概是躺在地上睡觉的小鹿从深邃的杂草间站起。
貌似刚断奶的小鹿依恋不舍地围绕在母鹿脚边打转,渴望得到母亲的关爱。母鹿做出回应,舔拭小鹿的脸。
谢拉菲玛努力想再次消除杂念。别想太多,甚至连告诉自己别想太多都不行。只要跟平常一样,让心灵化为明镜即可。
调整呼吸,瞄準母鹿的头。
扣下扳机,枪身弹跳了一下,猎物从豁然开朗的视线範围内消失。
平常都会有点捨不得结束这个瞬间,今天却觉得是上天赐予的怜悯。
从瞄準镜移开视线时,排除于内心世界之外的光景这才想起似地重回眼帘。树枝上的残雪、远方一望无际的冬日晴空。
经历去年突然揭开序幕的德军侵略苏联,伊万诺沃村的生活依旧如常。
「打中了呢!」
旁边传来温柔的嗓音,谢拉菲玛这才想起母亲叶卡捷琳娜就在身边。
「嗯……」
「怎么啦?」
母亲困惑地侧着头问她。这也难怪,因为自己平常打到猎物时都会露出笑容。从母亲的角度应该看不到小鹿。
谢拉菲玛犹豫着该不该解释时,母亲说道:
「菲玛,你开枪前唱了歌呢。」
「我吗?」
谢拉菲玛不可置信地杏眼圆睁。因为她一点印象没有。
「对呀。」母亲回答:「你小声地唱了喀秋莎(注2)喔,吓我一跳。因为你平常都很专注。」
「是吗?」
谢拉菲玛模稜两可地回答,看着自己击中的鹿。被一枪贯穿脑门的鹿连抖都不抖一下,伸直四肢,当场死亡。
她觉得好不可思议。死尸的模样与活着的时候相去无几,为什么能一眼看出已经没有生命了呢。
「太好了,菲玛。」
走向猎物时,母亲轻声说出与往常无异的台词。
「这么一来,村子里的人就有肉吃了,农田也不会遭到破坏。太棒了,菲玛。你做得很好喔。」
每次击中猎物时,母亲一定会称讚她。彷佛是村子里最厉害的猎人谢拉菲玛与教她射击的母亲叶卡捷琳娜之间的约定。
事实上,谢拉菲玛没有一次狩猎是为了自己高兴或是用来练身手。她们住的伊万诺沃村是深受野生动物破坏农作物所苦、经常没有肉吃的穷乡僻壤。
—所以必须有人结束鹿的生命。所以她必须这么告诉自己。
想到这里的时候,谢拉菲玛情不自禁地说出与母亲讨论过无数次的担心事。
「妈,我去莫斯科以后,你一个人打猎没问题吗?还有农业和生活,我不在真的没问题吗?」
谢拉菲玛在高中教育课程取得优秀的成绩,秋天就要去莫斯科的大学念书。虽说就在近郊,但是从伊万诺沃村到莫斯科得走上两整天,所以谢拉菲玛要住校,以后除了放长假,几乎没有机会见到母亲。但这段期间还是要有人狩猎,而村子里已经没有能拿枪射击的男人,所以自然得由三十八岁的母亲担此重任。
母亲挺起强壮的胸膛,豪迈地笑着说:
「当然没问题啊。教你狩猎的人可是我。而且你瞧瞧,我比你这个瘦巴巴的丫头有力气多了。」
叶卡捷琳娜用皮带绑起看来大概有八十五公斤,相当于自身体重的鹿,拖着鹿的尸体开始往前走。比母亲轻了三十公斤左右的谢拉菲玛也赶紧拿另一条皮带捆住鹿身,扛着枪,帮忙搬运鹿的尸体。
「菲玛,你看看周围的人。不管是村民们,还是镇上的老师,大家都对你能去莫斯科读大学感到很骄傲。你可是村子里第一位大学生喔。」
「嗯,可是我上次在回家路上遇见马特维神父时,他交代我就算去了莫斯科,也不能对共产党言听计从。他说史达林是可怕的独裁者,稍微批判一下就会被处刑,已经杀了几十万人。」
「马特维神父怎么这样胡说八道?这件事不可以告诉任何人喔。」
「为什么?」
「要是被人知道他胡言乱语,神父可能会没命。」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因为我无法判断母亲是开玩笑,还是在进行某种批判。
拖着鹿的尸体走在森林里,身后留下我们母女的脚印和宛如口红般的鹿血。
不能深入思考。在苏联,玩笑与批判之间没有明确的界线。无论是玩笑还是批判,总之有些话可以说,有些话不能说。即使可以在地区会议向当局者表达对生活的不平或对生产配额的不满,也不能批判党本身。虽然鼓励人民向报社投稿,表达对公务人员的不平不满,然而要是胆敢批评最高领导者,一定会马上被捕。母亲也心里有数,随即转移话题。
「所以优秀的女儿,用功读书之余也别忘记手枪的射击方法。女儿能上大学是我的骄傲。老师们也说你一定没问题。大学毕业后,你想善用所学的德语成为外交官吧?」
「对呀。」
「可是现在学习德语,不会被视为是法西斯的爪牙吗?」
「不会啦,妈。弗里德里希老师好像跟党人很熟。」
谢拉菲玛就读的高中在距离伊万诺沃村走路一小时左右的镇上,原本是德国共产党员,流亡至苏联的弗里德里希老师在那里教德语。德苏开战后,老师或许是对自己的立场感到不安,动不动就告诉学生苏联对德国开战是为了保护自己,同时也是试图让德国人民摆脱暴政的圣战,谢拉菲玛决定上大学后,弗里德里希老师正经八百地拜託她:「你去到莫斯科,如果提到我,请务必帮我强调我已经做好为了解放祖国,随时与纳粹法西斯一战的心理準备。」
谢拉菲玛告诉母亲这件事。
「是嘛。」叶卡捷琳娜只是以事不关己的语气回答:「德国人也真不容易。明明是他们自己选希特勒当总统,对我们发动攻击。」
「不是这样的,妈。」
谢拉菲玛忍不住提出抗议。这是基于自己的信念,也是因为温柔地教导自己德语、鼓励自己、帮自己提升语言能力的弗里德里希老师确实说过。
「希特勒并不是人民经由选举选他当总统,而是军人兴登堡任命他为首相。从此以后,德国人再也不敢反抗法西斯政权。如今迫不得已参战的德国人民也是法西斯主义的牺牲者。等战争结束,两国一定能恢複邦交。陷人民于水火之中的一向是专制的政权。」
「说得也是。」母亲露出温和的笑容。「就像你以前喜欢的舞台剧那样。」
「没错,等战争结束,我一定要成为外交官,让德国与苏联和好如初。」
十年多以前,公共教育戏剧团来伊万诺沃村表演的舞台剧是她与「德国」的第一次接触。戏剧团先以开场白说明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实际发生于德军与俄罗斯皇军间的真实故事,然后才表演给村民看。
以下是故事的背景────为了皇帝被迫与德国交战的人民得知列宁等人发起革命抗争,最前线的战壕内开始瀰漫起一股厌战的气氛。主角是一位俄罗斯军人,向身边的士兵呼吁不要再打无谓的仗。他们朝没人的方向射击枪炮弹药,强行罢工,在信鸽脚上绑着用德文写的信,让信鸽飞到对面的壕沟,信上写着「我们不会攻打你们,所以你们也停止作战吧」。同伴们陆陆续续受到感召,讨论着为了终止战争,必须加入革命军,以推翻皇帝,拟订一起逃跑的计画。然而就在计画付诸实行的前夜,遭到哥萨克兵背叛,向长官泄漏他们的计画,肩膀上别着金肩饰带的军官命令士兵射杀主角,士兵们不从。军官怒吼:「既然如此,就让敌军射死他!」
主角被推出战壕,成为德军的箭靶。
谢拉菲玛记得主角就要惨遭射杀的时候,自己还闭上了双眼。
然而枪声并未响起。没多久,耳边传来片段的俄语:
「我们不会杀害你的,同志!」
得知计画的德国士兵纷纷越过战壕来救他。然后士兵们抛下枪枝,互相拥抱,反而是别着金肩饰带的军官和背叛的哥萨克兵被带走了。
剧情在两国士兵发誓要在自己的国家展开革命的结局下落幕。
年幼的谢拉菲玛忘情起立,拍手拍到手都痛了。
—现在回想起来,剧本确实有些教科书化,以基于史实的展开而言也稍微夸张了点,但是看完戏的那天晚上,谢拉菲玛激动地夜不能眠。
这一切无非是因为她在剧中看到了从未谋面的父亲身影。
「妈,爸爸也是那样对吧?从与德国的战争全身而退,然后去跟白军(注3)打仗。」
「对呀。」
母亲的回答极为简短。紧接而来的沉默中彷佛可以听见「结果你爸因为那场战争死了」的后半句话。内战终结后,父亲于一九二三年退伍,隔年去世。谢拉菲玛只能从父母在这段短暂时光中拍的唯一一张照片认识父亲的长相。每次想念父亲时、想起祖国如今的情势时,她都会产生一抹不安。
「在这种情况下,我真的可以去上大学吗?和我同年的米西卡都上战场了,会射击的我真的不用战斗吗?」
「你是女孩子呀。」
「可是柳德米拉‧帕夫利琴科(注4)也是女生,却在克里米亚半岛战斗喔。」
「因为她不是普通人啊。那个人已经杀了两百名德军。菲玛,虽说是战争,但你敢杀人吗?」
面对被问过好几次的问题,谢拉菲玛回以相同的答案。
「不敢。」
「那不就结了,菲玛。战争就是要杀人。」
母亲放下鹿,认真地回答:
「你的父亲马克说他已经受够战争了,成为逃兵,回到村子里。后来受列宁起草的『和平法案』感召,白军进犯时,认为这次必须为保卫苏联而战斗,不听我的劝阻,主动加入战争……内战结束时,好不容易生还归来,却因为在寒冷极地打仗而患上肺炎,来不及见你一面就死了。」
谢拉菲玛低头不语。她能抛下这样的母亲,留下母亲一个人,自己前往战场吗?
「然后你出生了。马克捨命捍卫的苏联确实跟俄罗斯帝国不一样。原本目不识丁的我,拜移动学校所赐,如今连报纸都看得懂了。村子里的小孩也能受教育,你甚至可以去上大学。我由衷感激。虽然要上缴给集体农场的配额很辛苦,但也因此能负担你的学费。」
母亲呼出一口雪白的雾气,接着说:
「总而言之,马克拚死战斗并不是为了把你献给军队。」
「嗯……」
一如既往,谢拉菲玛终究还是得面对「自己还没有做好上战场的心理準备」这个结论。
直到上个月,这个村子也面临了是否要疏散的生死存亡关头。收到不準撤退的命令后,村民们过着日日听着远处传来炮声隆隆的每一天。因为南北两边都有德军往东进攻的土地,无法避难这点着实令人感到不安,但放心的声浪仍盖过了不安的声音。苏联目前採取的避难措施其实是焦土作战的一环。一旦决定疏散,必须烧掉所有的房子、杀死硕果仅存的家畜,抛弃一切,逃往国家指定的场所。
伊万诺沃村介于要塞都市图拉与莫斯科之间,麻雀虽小也是中继地点,对于想攻下莫斯科的德军来说,大概不是战略性的攻略对象,对于莫斯科的后勤防卫而言,又有身为输送地点的相对价值,所以决定暂不疏散。
幸好莫斯科防卫军得到来自东部的支援,击退德军。进入今年之后,苏联的军队也开始展开冬季反攻,所以大家姑且都先鬆了一口气。
母女俩走出森林,走在山路上。走着走着,拖着鹿身的动作终于没那么吃力了。
没多久就来到可以居高临下俯瞰整个村落的地方。
谢拉菲玛很喜欢从这里俯瞰伊万诺沃村。
每次经过这里,都能听见安东诺夫大叔劈柴的声音。而他的妻子,负责搬运麵粉的娜塔莉亚大婶一定会朝她挥手。以前在镇上当厨师的根纳季先生会以俐落的身手肢解猎物,清理出肉的部位和毛皮。米哈伊尔的妹妹艾莲娜每次收到肉,都会把镇上男生送给她的甜食分给谢拉菲玛以做为回礼。
长子不在的沃尔科夫家虽然冷清了点,但家人都在等米哈伊尔回家。
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像是自己的家人,所以谢拉菲玛虽然想念父亲,但也从未觉得与母亲相依为命的家庭比别人孤单。
「抱歉啊,妈妈。我一定会去上大学,也一定会回来的。不用逃离这里真是太好了……」
叶卡捷琳娜叹了口如释重负的气,露出有些恶作剧的笑容。
「就是说啊。而且米哈伊尔回来的时候,你要是不在可就麻烦了。」
「妈,都说米哈伊尔跟我不是那种关係了。」
米哈伊尔原本也要一起去读大学,可是自从开始打仗,他就以志愿兵的身分上战场了。从此以后,他的双亲和妹妹艾莲娜就一直在等他回来,众人也依旧把谢拉菲玛当成他的未婚妻看待。
「总之,战争就交给男士们。毕竟战争是由男人挑起的祸端,女人反倒成了牺牲品。好不容易守住莫斯科,却放弃上大学的机会……」
母亲说到这里,倏地闭上嘴巴。谢拉菲玛也察觉到异状。
没听见安东诺夫大叔劈柴的声音,也听不见孩子们玩耍的声音。
生活气息消失殆尽的寂静中传来异样的噪音。那是汽车的引擎声,而非拖拉机的声响。
村子里没有人有车,也很少有来自外界的车子。
「难道是红军的人……」
母亲喃喃自语时,村子里传来叫声。
有如猛兽的威吓般,不容反驳又粗鲁的叫声。
母亲听不清那句话的意思,但显然领悟到什么,对谢拉菲玛流露出因恐惧而怯懦的表情。谢拉菲玛反射性地点头回答:
「是德语。意思是叫大家排队站好。」
谢拉菲玛言简意赅地回答后,意识到这句话代表的意思,感觉全身开始痉挛般地簌簌发抖。抖得太厉害,就连自己也吓到了,恐惧这才袭上心头。
用德语叫大家排队站好的人就在村子里。
「妈……」
母亲一脸茫然。耳边再次传来德语。
快点排好!后面还跟着一句俄语。
「趴下。」
叶卡捷琳娜交代谢拉菲玛,自己也趴下。趴在地上匍匐前进,前往能将整个村子尽收眼底的山路转角处。
谢拉菲玛也趴在地上,紧跟在母亲身后匍匐前进。第一次觉得这里好可怕。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想法,只想跟着母亲,寸步不离。
从地势较高的转角处探出头去,伊万诺沃村映入眼帘。村子中央没有建筑物,积雪也不深,视野颇为开阔。
安东诺夫大叔和根纳季先生都在那里。两人皆高举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