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活着真是让人厌烦,
而男人尤其活得痛苦,悲哀。
男人的一生时时在战斗,而且不容失败。
——太宰治《美男子与香烟》
我打算死的。
然而回过神发现,我竟走在路上。
脚下的街道很陌生,而又充满令我怀念的黑暗。灯火管制那时候的东京夜晚也很黑,我在和妻子一同去防空洞的路上还偷偷享受过黑暗的感觉。但战败后,街上的霓虹灯马上又亮了起来,到最近,黑暗都逐渐消失了。
在路上走着走着,朦胧的意识逐渐清醒,开始能够思考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
我打算死的。
战火烧了我的房子,酒和葯毁了我的身体,可我还是拼了命不停写小说。然而我却被朋友笑话「小题大做,噗」被前辈欺负「太宰治啊,闭嘴吧」。没过多久仗打完了,我就心想……还是去死吧。
我写了遗书,就和小佐一起去了玉川上水。
后面就没有记忆了。
我烂醉如泥,每走一步就会发出像踩到青蛙卵的声音,就发现自己浑身湿透。把手指往耳朵里掏了掏,结果冒出黏糊糊的水。我明明应该掉进了河里,为什么现在又走在陌生的街道中呢。我又没死成吗?自杀未遂和殉情未遂竟被我上演了这么多遍。这次我又没死,那小佐怎样了呢。
然后还有个新问题。这里明明是个条陌生的街道,我的脚却没有迟疑。就比如喝得烂醉也能走到常光顾的店子,我的脚拖着身体,就像是一条忠犬拽着它愚蠢的主人向前走。我这个愚蠢的主人完全猜不出自的脚在去往哪里。
不知道走了多久。一个小时……不,可能也就十分钟吧,天空微微泛白。能听到鸟儿鸣啭,还是就像吉普车开过的声音。清晨即将到来。不久,旭日从东边天上探出脑袋。
太阳。
明明我没想过再见到你。
朝阳打在电线杆上贴的像是铝板的东西上,上面写着『下连雀3-15』。这里是小佐借住的地方。我们打算殉情,就去了那旁边的玉川上水。所以这里是三鹰町?我确实回到这条路。我要从工作的地方去小佐住的地方,走过很多次。
可是现在,地面硬化过,小佐住的地方成了一栋叫做『永冢殡仪馆』的楼。我总去的小店『千草』也不见蹤影,取而代之建着我不认识的水泥大厦。
此时此刻,强烈的恐惧感席捲而来。
我慌慌张张跑完这条路,结果真的看到了玉川上水,但怎么看都太古怪了。这条河沿河安装了栅栏,应该昨天都还没有那种东西。变化不只这些。三鹰车站变得非常大,被像是铁路桥桥变成怪物的东西连接着。车站周围还有高楼大厦缭乱耸立着,把天空的下半身遮了起来,我同样也不认识。
我感到眼前发晕。这不是我认识的三鹰。肯定正在发生什么怪事。我只知道是这样,但分不清错乱的究竟是这个世界还是我自己。如果疯的是我,我会被再次关进脑病医院(精神病院)。不安令我胸口作痛,两腿发颤,视野晃来晃去。
我的眼睛看到了写有『烟酒』的招牌,上面用红色和橙色写着数字『7』,像家商店。那里好像这大清早就已经开业了,里面亮着灯。我逃也似地扑向那家商店,接着玻璃材质的门自己就打开了,不知从哪里发出哔隆隆隆隆的响亮声音,把我吓得叫出声来。
「欢迎光临」
那是老闆娘吧,似乎她一名女性在独自经营。
这家店里正面墙上摆着烟酒,我没想到品种这么齐全,吓了一跳。打仗的时候因为物资匮乏,在乡下的旅馆里让人拿出一听啤酒都得低三下四地去求。即使现在战败过去了三年,依旧没有脱离物资匮乏的窘境,这家店还真是了不起。难道这是家一流商店?我开始怀疑我这样一个落汤鸡能不能进来这种地方,但我现在根本没有余力去在意别人的目光。
店内的一角摆着大量杂质,每一本都奢侈地採用了颜色很多的印刷方式,令我眼花缭乱。我感慨仗打完了,颜色也回到书上了,但算上战前那段时间,这也是我头一次看到书架像花圃一样闪闪发亮。
书架前面有人先到了,是一名长发女性。她就像在做什么坏事,用杂誌遮着脸站着偷偷地看。那本杂誌大得就像画册,女性用她纤细的手指艰难地撑着画册。
小说家其实是个坏心眼的职业,动不动就对别人在读什么感到好奇。我偷偷看了眼杂誌封面,上面写着『棉达妈妈VS化纤妻春 春季时尚对决』(2017年5月号)。我完全看不懂这段话什么意思,但觉得它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时尚就是地狱的道理。
我抽了份报纸,《东京体育》,这刊名闻所未闻。GHQ(联合国军最高司令官总司令部)什么时候批准发行的啊。这个报纸日期栏里写着六月十四日。我和小佐决定殉情是在六月十三日夜晚,看来时间的确在流逝。这不是没出什么大事吗,吓死我了。我鬆了口气,眼睛在报纸上扫过,可是发现上面写着奇怪的数字。
『2017年』
我一下子没能理解那意味着什么。我想了想,明白过来那是公曆,心想要是没明白过来该有多好。
我手颤抖着把《东京体育》合上,看了看它旁边的《朝日新闻》,上面同样写着几乎和乾菜一模一样的数字。它还更具体地写着,『平成29(2017)年6月14日(水)(星期三)』。
平成,应该是这么念的吧。它让我幽幽地感觉到这个是不同的年号,我的意识快要飘散。此时向我袭来的既不是恐惧也不是混乱,而是睡意。兇猛的睡意彷彿是本能的欲求,带我深深坠入谷底。哗沙哗沙……我听到像是鸟儿拍打翅膀的声音。那是报纸从我手里掉落髮出的声音。我站不住,原地倒了下去。
什么都听不见。
什么都思考不了。
儘管葯和酒起效导致意识消散的经曆数不胜数,但从来没有这次这么深沉。我心想。啊,这下总算能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