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啊!」
早上一醒,我在个陌生的房间里。这是一间西洋式的房间,挂着淡粉色的窗帘和小幅的刺蓟画作。刺蓟的花语,是权威。
「总算醒了!」
房间里还有个身着校服的少女,她正注视着躺在床上的我。
这是哪里?我本想去问,但没能发出声音。这不是因为我很长时间没开过口,也不是因为不安,而是因为眼前的女学生太美了。她的身上充满了与雨、落叶、秋风之类东西无缘的傲慢美貌。她只是在我旁边,毫不在意雨、落叶、秋风的强韧气场便扑面而来。
「你睡了好久啦。难道是昏迷了?真有意思」
女学生没管我钳口不语,这样说着露出笑容。女人这个物种,不论悲伤还是寂寞都用笑容来表达,很难对付,但我基本知道藏在下面的真心。可是,我从这个女学生身上什么都看不出来。那看不透心声的笑容,棕棕的头髮,还有发育健康的胸部,都和我所知的那些女人构造不同。那里是一只未知的动物。
我提心弔胆地向这只未知的动物说话
「我、我想请教一些事情」
「没问题啊,想问什么?」
「现在是,几几年几月几日?」
「二零一七年六月十四日」
「那么,昭和……」
「还昭和!说什么呢,现在是平成才对吧。而且平成也快到头了。大叔……你没事吧?」
「大概还好」
「大叔,你在便利店里昏倒了,是我姐姐救了你,然后把你搬到了家里。因为我家离得很近。记忆没出问题吧?还是说脑子还不清醒?」
毋宁说随着大脑清醒,我已感到恐惧。看来这不是梦,是现实。现在不是正值战后复兴的一九四八年,而是捉摸不透的二零一七年。年号也不是昭和,而是平成。如此一来,明治四十二年出生的我现在算来是一百零七岁。
浦岛太郎。
一打开玉手箱,太郎转眼变成了老爷爷。
「给我镜子!」
我嘶声尖叫。
女学生递给我一把镜子。看到镜子里的脸略有点大,但依然是平时那个美男子,我暂且放下心来,但我依旧云里雾里。既然如此,我应该从这位难得认识的女学生身上尽量捞取信息。可惜我太怕生,就连跟身边的人都几乎没法对话。而且,这个女学生的心理构造与我迄今为止所遇到过的女性截然不同。不妨直说,我对她感到恐惧。我说不出,眼珠游移不定转来转去,结果看到我的和服被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旁。
女学生察觉到我的视线,带刺地说
「没经同意就洗了,做得不对?」
「不,这」
「大叔,你当时浑身全湿透了,不能放着不管吧。像掉进河里似的,怎么湿成那样的啊?」
「这」
「怎么」
「这是,因为……」
「因为什么啊」
「女人的泪水」
小丑。
这是不懂人间生活的我唯一能用的处世之道。
我还没去意识,刻在骨子里的小丑便从我嘴里嗖地蹦了出来。它是我的武器,可悲的武器。
「冷不丁说的什么」
女学生失笑,捂住了嘴。怎样都好,总之让对方笑起来就对了,只要觉得我是个怪人就不会提防我。我继续扮演小丑。
「我险些在女人的泪水中溺死。我过去也有过好几次相同的遭遇,但唯独这次千钧一髮」
「是吗?是故意把对方惹哭的吗?做得太过火真会被溺死喔」
「没什么真不真,我本来应该已经溺死了」
「大叔啊,你真有意思。给你高分」
「分?」
「我喜欢给人打分」
「是吗。我开始怕你了。我能得多少分?快告诉我」
「暂不确定。来说说话吧,随便说什么」
「随便说什么?」
「是呀。那就说说你死时候的事情。大叔,你不是已经死了吗?」
「没错,我死了,我应该已经死了。我曾幻想过,如果已经活过来的那段人生只是个草稿,有一次誊写该有多好,怎料事实……」
「你说的是契诃夫吧」
女学生指了出来。我不久前完成一本题为《人间失格》的小说,里面描写过主人公哗众取宠的行为被自己瞧不起的人认识破,结果在羞耻之中苦闷不已的场景。相同的事情现在就发生在我的身上。这样的我无法继续再扮演小丑。我犹如身临地狱,看到世界在剎那间被熊熊业火吞噬。
说我小题大做?羞耻而死的可大有人在。
2
传来下楼的脚步声,没多久一对温文尔雅的夫妻进到屋里。
「……我去上去了」
女学生与刚进门的夫妻擦身而过离开房间。冷飕飕的空气灌进屋里,女学生从门外只探出一个头回来,露出猜不透本意的笑容。
「不要不告而别喔,大叔」
她留下这句话,这次真走掉了。
「抱歉,我们对犬女教育无方」
家主向我道歉,但口吻却像校长老师一样庄重。我高中时候的校长穿着刺绣和服,总是坐着人力车来学校,带着秘书,拿着银手柄的手杖。在出尽洋相地把事搞砸被撵出学校之前,他总归是以一国宰相的态度称霸高中。家主那无凭无据的威严就跟那位校长老师如出一辙。
「您身体还好吗?」
而夫人的嗓音比年龄要老,皮肤白得就像兔子,需要担心身体的反倒是夫人才对。她肺是不是不好呢。我自己也有肺病,不过目前的情况好像好可以。
我在床上支支吾吾地说道
「情况我已经,向令千金打听到了。看来,我被你们救了一命。谢谢,感激不尽」
「我们对长女教育得还不错,她没有忘记见到有困难的人要伸出援手的家训。长女她现在上班去了,晚上会回家。我先把您已经醒过来的消息通知她吧」
「哦」
「话说,是出什么事了?您不仅仅突然昏倒过去,还浑身湿透了,是不是被捲入案件了?」
「这件事,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不记得了?」
「嗯」
「喝太多了吗?」
「嗯」
「夫人的联繫方式还记得吗」
我看上去不像正经人吧。校长老师改变了提问方式。
可是我根本不能联繫妻子。虽说她知道我和小佐的关係,但殉情失败请来接我这种话又怎么有脸说出口。我的朋友檀一雄可能愿意来帮我,但我至今仍对在热海旅馆玩太疯花光钱留下檀君当人质一走了之的事心怀愧疚。我每次在荞麦麵铺子付不起账打电话求救「Help!Help!」,津村信夫就笑眯眯地来帮我,他也在几年前死了。这种时候,还是应该求助老家的哥哥。每次自杀和殉情失败的时候都是找哥哥来善后。
我死了心,準备讲我老家在青森。就在此时。
「您莫非,失忆了?」
夫人推来的救命船不是泥巴做的,是结结实实的木船。兔子大发慈悲。然而校长老师似乎并不信服,试探式地问我
「自家住址知道吗?」
「这有点,一时说不上来」
「名字呢?」
「这,是指哪个……」
「现在是几几年几月几日?」
「昭和二十三……啊,不是」
「糟了,病的不轻!」
他悲痛地叫起来,看来我是病的不轻。失忆也不是我装出来的。
「唔,不好,不好。您别担心,我给您介绍一家好医院」
「医院!」
接着我又大叫起来。要是治疗脑子肯定要被带去脑病医院,我死也不要去哪个地方。我曾经有次被骗到脑病医院里关了起来,大家一直以为我是疯子。我被害了!我绝忘不了那时的屈辱和孤独,在短篇《HUMAN LOST》,在《二十世纪旗手》《东京八景》《十五年间》中都反覆描写过那段怨恨,《人间失格》也近乎于写的是那段时期的我。我感到愤怒,怒得冒起鸡皮疙瘩。
念念不忘,至今唯有,窗前之花。
「请、请不要联繫医院,我过两三天都会想起来。我大概是醉得厉害掉进水里,结果一时想不起来,应该是所谓的冲击性癥状,去医院就不必了。不过,能不能给我一杯水?我想睡了,感觉还有些不舒服」
这不全然是撒谎。
3
我做了个梦。畏缩着的我跟前坐着一个秃头。他是井伏鳟二先生,是我的,师傅。他眼睛一眨一眨,直直盯着我。我是做了什么惹他生气了?不,所有一切都能惹他生气吧。在和小佐殉情的临行前,我写了一些遗书,其中之一写的就是『井伏先生是坏人』。估计井伏先生看了那份遗书,生气了吧。我做坏事的时候让他替我擦了那么多的屁股还反咬一口说他是坏人,也不怪他生气。可是,我也有我的不满。
「那时的我不想把人逼得太紧,想着必须留个出口可以逃走……」
不久井伏先生开始大汗淋漓,和服彻底湿透,整个人变成一只黑黝黝的鲵鱼。鲵鱼张开大嘴,露出成排的细小牙齿和又红又圆的舌头。
「出口在这儿,你逃啊?」
鲵鱼话音刚落,我就醒了。
通俗电影中常有主人公从噩梦中惊醒,结果浑身颤抖冷汗淋漓的桥段。我自己好像也有一次卖弄过这种桥段,但如今真就发生在自己身上,却没想到会这么平静。非但没有盗汗,反而感觉比平时睡得更沉。
现在应该是夜里,房间里漆黑一片。隐约可见的窗框以及身下床的触感告诉我,这里还是那个西式房间。
果真不是做梦。
漆黑的房间就像是鲵鱼的肚子里,让我想起童话《匹诺曹》。匹诺曹被大鲸鱼吞下去,是不是烦透了呢?盖比特老人明明只管在家喝喝茶,等匹诺曹回家就好,却偏偏多管閑事跑去找匹诺曹,结果被大鲸鱼吃了下去。这使得匹诺曹为了去救他,不得不遭受一场命悬一线的经历。那个时候,井伏先生魂不守舍地对我说「这是我一辈子的请求,上医院吧!」的时候,我反而感觉是我救了井伏先生。
传来无力的敲门声。
「……您醒了吗?」
「啊,是的」
「我能开门吗?」
「请进」
「打扰了」
门客气地被打开,一名女性从门缝中露出脸。光透进门缝,那张脸在逆光中看不太清,模糊的轮廓摇摇晃晃。
「能麻烦开个灯吗?我正巧刚醒」
我提出请求,马上屋子恢複了明亮。刺眼的光令我眼睛眯起来,收窄的视野捕捉到一名女人。她看上去年近三十,细细的手指,长长的黑髮。我反应过来,她正是救我的那位女性。她对我幽静一笑,令我脑海中浮现一个词——过善症。因为懂得鱼的感受,所以剔鱼骨的时候也会忍不住含泪。这样的女人,这样的笑容,我认识的太多了。
女性轻轻拂去搭在脸上的头髮,说
「我收到父亲发来的邮件,知道您已经醒了」
校长老师的温柔令我想哭。我只是醒过来了而已,他就专程为我发了电报。这一家人,真的全都是大好人。我沉浸在博爱之中备感痛苦。为了逃离苦海,我要做件坏事。
「是您救了我吧。请问」
「我叫夏子,长峰夏子。不过我当时真的吓了一跳,正在看书的时候身旁咚的一响,往旁边一看竟然有人晕倒了。而且还……」
「浑身湿透」
「是的,浑身都湿透了」
「我很想解释为了什么会弄成那样,但实在记不清了」
「记忆也不清晰呢。我很同情您的遭遇」
「怪我比常人,要笨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