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三年级的君冈美园造访文化祭来到最后一天的志愿大学,追根究柢,这并不是她自己的意思。双亲担心这阵子无精打採的她,所以问她要不要去玩,美园在无可奈何下才答应。
当初母亲也想一起来,但美园拒绝了。因为是从隔壁县市坐新干线过来,说得极端一点,就算她随便去哪个地方消磨时间,双亲也不会知道。当然了,美园知道自己让双亲忧心,既然无奈之下答应,她也无暇想那么多。
(早知道就不来了。)
希望她能在志愿大学感受开心的气氛,然后转化为考试的动力。双亲的想法大概是这样吧,既然真的来到现场,美园自己也希望能如此。可是到了最后,这样天真的想法轻轻鬆鬆就被捣毁了。即使感受到开心的气氛,她的心情还是一样阴暗,只是体认到自己是个异类的事实。
(回家吧。)
美园经过一个大舞台,原本想逛一遍露天摊位,却在途中澈底死心,回头就要走。
「呀!」
「哦!」
当她觉得视野被笼罩在一片青蓝之中,身体也瞬间遭受撞击,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跌坐在地上。
「啊啊啊……对不起!对不起!」
美园并未及时扶正被撞歪的眼镜,就这么坐在原地发獃,只见一名身穿蓝色外套的青年慌慌张张地对她伸出手。这个时候,美园终于理解到自己跟眼前的人相撞,因而跌倒在地的事实。
「没事吧?有受伤或是哪里会痛吗?」
美园一愣一愣地抓住伸到眼前的手,然后站起来,问题也从这名青年口中一个一个蹦出。对方一脸愧疚。其实追根究柢,是美园不该突然转头往回走。然而青年这个被撞的人却如此担心美园,而且并未有任何责难的神色。那不知道为什么,让美园觉得他非常没出息。
「啊啊……对不起,不好意思。很痛吧?您能走吗?那边有可以休息的地方,我带您过去。」
青年的模样看起来更狼狈了,无可奈何的美园只好点头,顺着对方的意让他牵着自己走。青年牵着美园的手回头询问「会不会痛」,美园摇头否认后,他才露出放心的笑容继续往前走。经过这次摇头,美园才发现有东西划过自己的脸,难怪青年会如此不必要地担心。美园事不关己地这么想后,总算回过神来,在愧疚与羞耻的催化下,只想当场消失。
后来青年带着美园来到刚才那个大舞台的后方深处,并让美园坐在长椅上。这毕竟也是自己招致的丑态,她本来想向青年道歉与道谢,然后儘早离开这里,青年却脱下自己的外套交给美园,说了一句:「我马上回来。」就跑得不见人影,因此美园只能乖乖等他回来。
脱外套的理由,据说是因为穿着外套会被人以为他在玩。因为这件外套,美园得知青年是文化祭执行委员会的一员,也知道他姓牧村。青年会如此关照美园,或许并非出自罪恶感和忧心,而是一种义务感吧。
「对不起,让您久等了。」
当美园思索着这些事,这位牧村回来了。他两手拿着炒麵、章鱼烧、可丽饼、吉拿棒,还有宝特瓶茶饮。
「有您不喜欢吃的东西吗?」
「那些是要给我的吗?」
「对。如果您能当作赔礼收下,我会很开心。」
美园本来想趁着把外套还给他时,向他致歉、道谢后就走,看来也已经行不通了。虽然他们想必不会再见面,美园却无法给人家添麻烦后,又拒绝人家的好意。
「谢谢你。可是我吃不了这么多。」
「如果您吃不完,我会把剩下的吃掉。若还有想吃的东西,我也会帮您买来喔。」
「没关係,不用了。还有我是高中生,讲话不用这么毕恭毕敬喔。」
「我就知道。我想妳的年纪应该比自己小,可是直接确认又很没礼貌。」
牧村「哈哈」笑了两声,美园也在无可奈何之下,只收下可丽饼并咬了一口。说实话,没有很好吃。
「是不是不怎么好吃啊?毕竟是外行人做的,我想说妳可以享受气氛……」
牧村尴尬地笑道,可是美园在这场应该享受气氛的祭典上,甚至对那种气氛产生负面感情,现在的她根本不可能「享受」。这让美园觉得自己的心已经严重扭曲。
「请问……文化祭不好玩吗?」
这时,牧村难以启齿地这么问道。美园急忙吞下差点说出口的「对」。她确实不觉得好玩,但原因出在自己身上。如果告诉筹办活动的他,那么未免太过失礼。
「这样啊──」
牧村已经从美园的态度看出答案,但美园并没有听进他这句低喃的后半段,却觉得他那张悲伤的表情令人心痛。
「请你不要放在心上。是我自己不好,而且其他人都玩得很高兴啊。」
现场唯有自己是个异类,美园早已明白这点,但真的诉诸言语又令她难受。
「妳怎么了吗?」
见牧村忧心地询问,美园心想,乾脆全说出来算了。给人添了麻烦,还让人如此费心,她不忍心只说一句「很无聊」就离开。更重要的是,或许她一直都想向人吐露自己的心声。
「我不想被别人听见,能不能去没人的地方?」
「嗯……好吧。那妳等一下。我先把这些东西塞给别人。」
牧村说完,便把其余在摊贩买来的食物拿到大舞台附近的棚子去了。
牧村应美园的要求,带她前往的无人地带是附近校舍的屋顶。听说这里即使是星期日也会有学生来,所以门是锁着,不过他已经先把钥匙拿来。这里比周围的校舍还高,不用担心被人看到──他这么说着,然后笑了。
「若是这里,今天无论如何都不会有人来喔。而且还能清楚看到整个文化祭。」
「也对呢。」
这里确实可以清楚看见一大片景色。而且人变小了,也分不出谁是谁。如果别人从这个高度看着自己,或许就不会觉得是异类。美园发现自己萌生这般乐观的视角,不禁面露苦笑。
导火线真的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开端是她参加补习班暑期辅导,碰巧看见补习班的宣传手册上有个毕业生建议栏,上头写着「带着追求目标的进取心念书」这句话。除此之外还有「想像未来的自己」、「拥有明确的愿景」等建议。美园本身对心理学有兴趣,因此选了相关的志愿大学和学系。但再来就没有更明确的愿景了。事后想想,那些建议一定就像小小的尖刺,时刻刺在她的心窝上。
一旦开始长期準备大考,一定有失去动力的日子。但假如美园未曾看见那些建言,一定有办法转换心态,觉得物极必反,总会这样。然而有那些尖刺留在心头之后,一旦遇到这样的日子,她开始把原因归咎于因为自己对未来没有明确的目标。更糟的是,当她若无其事找朋友们商量未来,却发现大家在某种程度上都有着明确的梦想。
后来用不了多久时间,她的心态崩盘了。原本维持在A级的模拟考成绩降到B级,因而陷入不安的连锁反应中,让家人担心、给他们添麻烦的愧疚感更加速这一切。现在时间都来到十一月下旬了,她却完全无心念书。
而今天原本想赌上一丝希望来参加文化祭,阴沉的情绪却妨碍她享受活动。
「所以请你不用放在心上。是我自己不好。」
虽然对不起倾听的牧村,美园还是觉得稍微舒缓一点。那样的感觉来自不再挣扎的放弃心态,但她总算能下定决心,要在今天回家后,把变更志愿的决定告诉双亲。
「不好意思,要你听我诉苦。说出来之后轻鬆多了。谢谢你。」
所以她希望牧村务必忘记不会再见面的自己,希望牧村自己好好享受文化祭。这是美园的想法。然而当道别后,要离开屋顶时,她听见牧村发出思索的声音,并问了一个她始料未及的问题:
「妳的高中生活好玩吗?」
「什么?」
美园一时之间搞不懂眼前的青年想说些什么。只不过如果问高中生活好不好玩,那当然是好玩。即使人数不多,她拥有和几位知心朋友度过的重要时刻。
「很好玩。」
「既然如此,妳的大学生活一定也会很好玩喔。」
「你在说什么啊!」
美园现在分明还不知道能不能获得他嘴里所说的大学生活,而且为此苦恼,这个人长得一副好好先生的嘴脸,怎么会如此没神经呢?美园也不隐藏自己心中的躁怒,直接把怒气发泄在牧村身上。
其实冷静想想,牧村听陌生的美园倾吐这样的心声,或许才该觉得躁怒。但美园此时已经没有余力想这么多。
「对不起喔。可是其实我现在也没有什么未来的愿景啊。」
牧村抓抓头,轻描淡写地这么说道。他看美园没有回嘴,继续开口:
「当然啦,我觉得拥有未来梦想的人很了不起。可是这不能反过来说。我这样讲,可能很像在替自己开脱,但也有一些人没有梦想,还是很了不起啊。先不说我是不是,我想妳一定是这种人。」
自己烦恼至今的事,是如此理所当然的事吗?现在回头想想,美园依旧想不通。今天是她第一次对别人吐露心声。过去都是独自烦恼,无法与别人商量。自己明明没有未来的梦想,却决定好要去的大学和科系,她觉得这样很可耻,所以不敢和别人商量。
「为什么……」
她一直想把烦恼抛开。然而当眼前这名青年打算替自己消除烦恼,她却不愿承认自己这一路的烦恼是如此渺小,因此愤而抵抗。想质问他怎么会知道这种事?
「因为啊,妳现在明明这么不好受,当我问『高中好不好玩』时却能立刻回答,这代表妳拥有能让自己这么回答的好朋友对吧?如果不是妳自己洁身自好,是不会遇到好朋友的喔。」
「这个──」
美园本身的人性,能保障她的未来吗?就因为遇见好朋友──
「而且妳对替自己担心的家人过意不去,这是因为妳很温柔。明明自己都很不好受了耶。别人搞不好还会跟家人撒娇。哪像我,只会打肿脸充胖子面对担心自己的家人。我自己的事都忙不过来了,根本没办法替别人着想。」
家人很重要。让家人替自己担心,就是一种过失。这么理所当然的事,为什么会被夸奖呢?
「会为了没有未来愿景烦恼,也是因为妳生性认真啊。妳这个人既认真又温柔,就连今天初次见面的我都知道妳是个洁身自好的人,妳身边的人一定也都知道这点。」
是这样吗?可以这么想吗?
「所以言归正传。妳既认真又温柔,所以妳的大学生活一定也会很快乐喔。」
美园认为自己现在的表情一定糟糕透顶。和眼前笑得温柔的青年相比,自己的脸肯定和内心一样莫名其妙。
「经历许多有趣的事之后,或许里面会有一些煎熬,但妳的世界一定会变大。所以如果妳现在无论如何都想要有个目标,就以开心的大学生活为目标不就好了吗……我是这么想啦。」
「我……」
「嗯。」
「烦恼着这种无聊的事呢。」
「怎么会!」
美园认真烦恼了好几个月。但如今开口跟人谈谈后,才发现是非常渺小的事。一想到自己浪费的时间,还有给身边的人增添的烦恼,她实在不想承认这是个渺小的烦恼。正因为如此,看到青年这么极力反对,她感到很高兴。
「像我入学之后一直交不到朋友,很怕会落单。这个烦恼跟未来无关,比妳的烦恼还要微不足道,可是我当时真的很苦脑呢。」
牧村羞怯地笑了。
「虽然这个烦恼很快就解决了啦。可是就算已经解决,我也不觉得这个烦恼不值一提。妳应该也是吧?」
「对……谢谢你。」
见牧村露出温柔的微笑,美园也想笑着回应他。如果自己的感谢之情能传达给他,那就好了。只见牧村看着这样的美园,一瞬间面露惊讶,随后又转为温柔的笑容。
后来到了要巡逻的时间,牧村就离开了。他刚才在那里走动,似乎只是自主巡逻,据他所说,是因为自己「很閑」。美园真的很庆幸自己在牧村閑暇时遇见他。
美园替自己的失礼道歉,更道了好几次谢,但对美园来说,再多的感谢都不够。所以当她以牧村身上的那件蓝色外套为目标搜寻,目光自然而然开始追着文化祭执行委员跑。执行委员的人们累到一看就知道。可是在美园看来,他们脸上的神色都不是不悦和不快,而是充实和满足。
(我首先找到一件开心的事了喔。)
结果美园并未见到牧村,但她找到上大学后要做的事。她再次决定回家之后,要为了这一阵子的事向家人道歉。而且绝对要考上这所大学。
到时候再去见那个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