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欸───因此,一九四五年后战况逐渐恶化,日本明显处于劣势……全国各地因美军空袭而被夷为平地,这个城镇也在战争即将结束前,一度遭到大规模空袭……。」
教社会的山田老师一边用他粗厚的声音说话,一边在黑板上叽叽嘎嘎地写了些东西,我斜眼看了看,想的完全是别的事。
为什么会这么烦躁啊?
我拄在桌上撑着脸,一边望向被窗框切成四边形的蓝天一边想。
连自己都不知道原因为何,但总之每一天都烦得要命。啰哩啰嗦又老是碎念的我妈妈也好、像监狱一样统一管理学生的学校也好、满是暑气闷热不已的教室也好、从窗外传进来的蝉鸣也好、讲台上自以为是口沫横飞的老师也好、咚咚敲在黑板上的粉笔声也好、喀喀作响地把板书内容抄到笔记本上的同学也好,全都让人火大。一切的一切都让我十分烦闷。
蝉持续着沙哑的大合唱,像要用它们鸣叫的声音塞满整个世界似地,吵得要死。就已经够热,结果噪音让体感温度更高了。
我没有掩饰自己的烦躁,紧皱着眉头,撑着脸看向窗外。当然,课本和笔记本都没翻开,连文具用品都没放到桌子上。
我不喜欢读书, 而且最讨厌的就是历史课。去学几十年、几百年前的旧事,到底能干嘛?
我不想升高中,也不在意考试成绩,这种事无聊得要死,念书对我来说毫无必要。
我超讨厌学校。还有比这里更让人觉得窒息的场所吗?其实我不想来这种地方,但跷课就会被妈妈或老师啰嗦一堆很烦,所以不得不来,如此而已。
「───喂喂,迦纳!」
突然被大声点到名,我皱着眉缓缓看向前方。和山田从讲台上睥睨着我的愤怒眼神对上。
「妳有没有在听课!?」
「……算有吧。」
「算有是什么?给我好好的仔细听!喂,有抄笔记吗?」
破口大骂般充满压迫的语气。为什么一堆老师都这么自以为是?不过就是个能傲慢地训小孩话的人而已。
「一个字都没抄。」
说谎没用,而且本来就没什么掩饰的必要,所以我老实回答。当下,山田的脸像煮熟的章鱼一样变红。
「开什么玩笑?把老师当白痴也要有个限度!」
「……。」
我心里嘀咕着谁把你当白痴了?不过订正也麻烦,因此只选择默默地回望。山田像是想办法把怒气吞进肚子里似的深呼吸一口气后,放弃般的说:
「……哼,算了。妳从一二o页第四行开始念吧。」
我叹了口气,从抽屉里拿出课本,缓缓站了起来。同学们或用眼睛余光,或小幅度地稍稍回头,有一下没一下的偷看我。山田余怒未消,额头浮出青筋。
我再度叹气,开始读指定的内容。
「……这时候,日本为了扭转战争颓势,决定进行特攻作战……。」
「太小声了!」
遭山田的怒吼打断后,烦躁值也随之升至最高点。
「───我身体不舒服,去保健室。」
就这样,我低着头单方面告知老师,丢下课本之后迅速走人;无视山田满脸愤怒的喊着「喂!」,从后门离开教室。
同学们哑口无言地望过来,然后随即跟附近的人讲起悄悄话。明明平常对我视而不见,当我是空气,却只有这种时候一脸兴緻勃勃,看上去开心得很。
啧,真的有够烦!
我没去保健室,而是沿着校舍尽头的楼梯往上走。我知道通往禁止进入的屋顶那扇门,门锁已经坏了。
抓着满是铁鏽的把手,我推开已经褪色的老旧铁门,热浪沉沉地从门缝涌过来。一踏上屋顶因太阳直射而热得发烫的水泥地,就响起让人不舒服的沙沙声。
沙沙、沙沙,我一边听着自己室内鞋发出的声音,一边往水塔的阴影处移动,然后整个人躺了下来。屋顶笼罩在强烈阳光下,就算有遮蔽也热得让人想吐。
在哪都一样待得不开心。在家、在教室,就连在蓝天下,满心的烦闷都无法获得平息。但在这里不用担心被别人看见,算是最好的。
放学钟声响起后,开始社团活动的学生陆续涌入操场。
我趁机离开屋顶,回到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拿书包,逃难似地离开学校。
走在两侧都是透天或公寓的小路上,与其说是回家,不如说只是静静的机械化移动双脚。
即便是黄昏时分,不过带着盛夏气息的艳阳却依然热辣,后背上汗涔涔的,有够不舒服。
这是我每天都会走的路,至今已经不知道走了多少次。之后还得在这条路上走多少遍呢?光想就觉得噁心,叹出不知道是第几次的气。
每天每天,重複着同样的事,毫无变化,稳定到无聊的生活。讨厌,厌倦,好想早点摆脱这种生活。可要怎么做才能摆脱呢?
我在一栋老公寓前停下。穿过锈迹斑斑、儘是金属味道的楼梯边,站在一楼的最里面,一个阴冷潮湿的玄关前。
这是我家。自我有记忆开始,就跟妈妈两个人一直住在这里。我没见过爸爸,妈妈二十一岁时生下我,从那时起就一直是单亲妈妈。
由于家里是这种环境,因此总觉得周围的人都带着有色眼镜看我。有同情我是「可怜孩子」的,有小心翼翼窥探我的,有在背后嚼舌根说「因为是单亲家庭才养出彆扭小孩」的。
伸手在书包里找钥匙时,身后被一片宛如燎原大火似的蝉鸣声包围。公寓旁的大房子里有广阔的庭园,里头种植的树上每年都栖息着大量的蝉。唉……真的吵死了,烦。
用好不容易找到的钥匙打开玄关大门,走进一片寂静的屋子里。屋子里满是热气,几乎让人呼吸困难的湿热。我打开客厅的窗,按下电风扇开关。
按开电源,电视开始播放午后新闻。我只是不喜欢一片沉默,不是想看电视,于是便躺在地上,任由电视播着我一点兴趣都没有的新闻节目。
『距今七十年前,特攻队的战斗机上只带着单程分量的燃油和炸弹,往南方飞去……。』
旁白声音严肃。我瞥了一眼电视画面。
是没有声音的黑白影像。海上浮着宛如要塞的巨大军舰,小黑点一样的飞机,从天空朝军舰直线坠落般的飞去。
飞机在撞上甲板上的同时炸出了白光,无声的爆发开来。不过军舰只是晃了一下,没有沉没。
───特攻队。这么说来,今天历史课上山田也讲了这件事。
无聊。最近国外发生的自杀式恐怖攻击在日本也蔚为话题,但照理说,日本人以前也做过类似的事啊。
算了,我在心里自语,反正与我无关。几十年前的陈年旧事,怎样都无所谓。
战争节目会让人心情不由得变差,所以我并不喜欢,便随意转转檯。
窗帘轻摇,我一边感受吹拂过我后颈的清风,一边背对着电视,开始打瞌睡。
「───喂,百合!起来!」
头被咚地敲了下,我一下子醒了过来。
猛地睁开眼后,妈妈生气的脸映入眼帘。
啊啊,真没力,又要挨骂了吧……?吵死了,有够麻烦。
我预想着接下来的发展,不耐烦地起身。看了看外面,天已经完全黑了。
「……真是的,妳这孩子……怎么会这样啊?」
妈妈一边满脸不悦的叨念,一边在化妆台前坐下,然后一如往常涂上鲜红色的唇膏,化起浓艳的眼妆来。因为妈妈接下来要去上晚上的班。
妈妈中午在超市打工,晚上则在八大行业的店工作。中午打工下班回来后,补个妆就去附近闹区的小酒吧上班。
「穿着制服睡到这个时间……作业好好写完了吗?」
我用「妳真是啰嗦死了」的恶劣回呛代替了回答。
「我啰嗦?是让我不得不啰嗦的妳不对吧!」
「等下会写啦。没什么大不了吧?只是睡一会而已。」
就在我烦躁回话的时候,妈妈的手机铃声响起。确认荧幕上的来电者后,妈妈接起了电话。
「是,你好,我是迦纳。」
刚刚对着我不满的声音和表情不知道去了哪,妈妈用高亢的声音,语调亲切地接电话。瞬间变脸的态度让我更加反感。
这种声调是怎样?和妖艳的浓妆一样,用谎言粉饰的外表有够噁心。我再次躺回地上,堵住耳朵,不想听到妈妈高八度的说话声,可声音还是从指缝中钻了进来。
妈妈用充满歉意的委屈声音反覆说着诸如「啊,是的」、「这样啊」、「真的非常抱歉,一直给您添麻烦……」一类的话。八成是学校打来的吧?我猜。
稍微停顿了一下,妈妈挂上电话,立刻再次变脸。
「是妳的导师青木老师打来的电话!百合,给我起来!」
被破口大骂,我不得不慢慢爬起来。
「老师说妳又未经同意跷课了?已经是第几次了啊?」
「喔,第十次左右?」
我故作淡然地回答后,妈妈叹了口气,用双手盖住自己的脸。我仔细看妈妈低下的头,髮根处的白髮显而易见,不由得别开眼睛。
「……妳呀,妳真是的!妈妈为了妳努力工作的时候妳跷课,回到家连作业也不写就睡午觉,还真是过得开开心心呢!」
听到这么嫌弃的语气,我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
「怎样?要我对妳感恩戴德是不是?有人求妳把我生出来吗?」
我脱口说出这样的话。儘管当下有糟糕、说过头了的想法,但已覆水难收了。
「是妳擅自把我生下来的吧?既然要养,那不就该拚命工作赚钱吗!」
妈妈的脸因愤怒而一下子涨红。
「……妳这个不孝女!」
这台词我已经听到烂了。
「我不想讲妳,但前天学校打电话来了!说妳上课态度差,作业也不交!妳为什么要这个样子?给我好好念书啊!?」」
「这是我的自由。」
「我是为了妳好才讲妳!现在不好好念书,将来辛苦的是妳自己喔!?」妳绝对会后悔的!」
「为了我?是吗?是为了妳自己的面子才对吧?」
「什……妳怎么这样跟妈妈说话!」
「够了!啰嗦死了啰嗦死了!这是我的人生,不要管我!」
在我大喊的瞬间,脸颊上一阵冲击与热辣感。我被甩了一个耳光。
我摸着脸颊回瞪,妈妈已经是一脸气疯了的表情。
「像妳这种笨蛋,不是我的孩子!!」
妈妈尖声大喊,随手抓起手边的东西就丢。妈妈个性有点歇斯底里,从小到大只要不顺她意,就会挨抓或被丢东西。我早就习惯了,连忙躲开。
───『不是我的孩子』?
说得也是。意料之外怀了孕,因为我,害她的青春年华全都泡汤。
可是,我也不想被生下来啊。
总觉得脑袋里头有什么东西綳一下断掉的声音。
「……这是我要说的话!我才不认妳这个妈!如妳所愿,我走!」
我大喊,就这样穿着制服,抓了书包,夺门而出。
「唔……今晚要睡哪啊?」
我的自言自语,被吸进诡异的红色夜空里。
漫步在被路灯照亮的街道上,从小公园一角转弯,离开住宅区。
距离这里大概走路十分钟的地方,有座小小的后山。附近的居民虽然都叫它「山」,但说起来不过是「山丘」的高度。
总觉得去个没人的地方比较好,我直直往后山方向走去。后山山脚像断崖一样,岩石裸露在外,在那个山崖上,有个空空的大洞。
「……。」
小时候曾听妈妈说过。
『这叫防空洞,是战争的时候,为了躲炸弹挖掘的喔。里面会跑出很多军人的幽灵,绝对不能进去唷。』
当时年纪小,听到有幽灵就会怕,应该是为了不让我接近这里才这么说。现在想想,为了不让小孩跑到防空洞里面玩,住附近的大人或许都是那样讲的?
现在我已经是国中生了,当然知道没什么幽灵。防空洞的确令人毛骨悚然,不过也没其他的选择了。
我深呼吸一口气,一步一步往防空洞走去。
夜间的住宅区既有路灯,也有住家里的灯火,没有那么暗。可山崖大洞的另一头再怎么亮,也照不到大洞这里,是真的全黑。我脑中浮现出真正的黑暗这个词,不管怎么仔细看,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我刻意忽视自己如擂鼓的心跳声,站在防空洞前。是只要从入口踏进一步就会什么东西都看不见、里头到底有多深都不知道的黑。
我唰地一下全身冒出鸡皮疙瘩,但也只能咬咬牙迈步踏进防空洞。毕竟可以不被人看见又能窝上一晚的地方,只剩下这里了。
踏入防空洞的瞬间,视野完全被黑暗夺去。双脚僵硬,没办法再往前走。像是要挥去心中的恐惧一般,我粗鲁地把书包往脚下一扔,坐在书包上。
一股冰冷的气息从脚边往上窜,冷到不像是夏天。现在还是初夏,的确有时晚上还可能有点凉意,可绝对不会冷到这个程度,多半是因为这里白天也照不到太阳的缘故吧?
还是,真的有……不,应该不会,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