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进入七月。
真正的夏季到来,本来就热的这块土地,更加像被煮熟一样为热气所覆盖。
今天基地的训练休息,所以队员们中午前就聚集到了鹤屋食堂。彰他们那队轮到打扫,似乎会晚点到。
我一边服务客人,一边竖起耳朵听满脸严肃的队员们交谈。
「沖绳的守军好像全数阵亡了。」
「真的吗?」
「听说沖绳已经被联合国军队佔领了。」
「越来越危险了啊……。」
「我看报纸写,好像东京、大坂、神户、名古屋那一带有B29轰炸的大型空袭。」
「大都市整排房子被炸……。」
「当作疏散点的乡下,说不定也快被轰炸了……。」
儘是些沉重的单字,我不由得叹息。
听常来的叔叔说,在东京、大坂这些地方,正遭受被称为「地毯式轰炸」的攻击,造成几万甚至几十万人牺牲。多到几乎塞满整个天空的B29───美国的战斗机,随机丢下大量的炸弹,房子、学校、人类,一切都被烧光。地面就如字面所述,像铺地毯似的,炸弹覆盖了整片区域。
似乎是以让日本失去战意为目标,夺走了许多人的生命,彻底破坏物资。光听都心惊胆跳的、非常恐怖的攻击。
对于正在这个时代的日本某处发生的事,我没什么切身之感。不过这是现实。
为什么美国要做这么残酷的事呢?
但是,不只是美国,日本也一定对美国或其他的敌国做了差不多、说不定更残酷的事。我听过这场战争之所以开打,就是因为日本偷袭美国。
为什么日本和美国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会变成像现在这样反目成仇、彼此憎恨、互相杀戮呢?
明明在我生活的时代,七十年后的世界,日本与美国的关係相当良好。儘管如此,为什么在这个世界,会不惜让自己置身险地也要折磨对手呢?
我想告诉这个时代的大家。
在七十年后,日本人和美国人可以互相到彼此的国家旅行、留学。
日本人和美国人结婚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日本人经常吃汉堡、热狗,鬆饼店也有人排队。
有许多喜欢日本动漫的美国人,透过网路彼此成为好友。
说不定现在互相厮杀的这些人,在遥远的未来,他们的子孙会成为朋友、恋人或家人也未可知。
这么一想,战争这玩意真的既无意义也无益处,只是个会招来悲伤结局的祸端罢了。
就在我再度叹气的时候,我听见有人从店里头喊「百合」的声音。
「可以稍微帮我办点事吗?」
「好。」
手边刚好没有工作的我点点头,走进鹤阿姨所在的厨房。
「那个啊,米只剩这么点了,这样队员们会不够吃,妳可不可以帮我拿这个去一位田岛婆婆家换米回来?」
这么交代的鹤阿姨递给我的,是她以前曾说「这是铭仙和服喔」,珍而重之让我看过的紫色和服。所谓的铭仙是用绢织成的料子,散发出丝滑闪亮的光泽,是非常漂亮的和服。
「欸……可以吗?因为,这个……是很重要的东西……。」
听到我这么问,鹤阿姨看似无妨的露出开朗笑容说「可以的」。
「我这种欧巴桑拿着这么高级的铭仙也没用,让队员们吃饱更重要呀。」
微笑着这么说的鹤阿姨,眼神和特攻队员们一样毫无杂质且澄澈。
我用包袱巾把鹤阿姨珍惜的铭仙和服打包好,紧紧抱在胸前。
「百合,去办事呀?」
几个队员注意到走出店外的我,向我打了招呼。
「路上小心喔。」
「嗯,我出门了。」
我朝他们挥挥手,一边看着鹤阿姨给我的地图,一边迈开脚步。
天热到稍微走几步就会立刻流汗的程度。
我一边用手帕擦着汗赶路,一边想着今天如果是能泡澡的日子就好了……。
总觉得街上人们的表情比以前更加阴郁。日本本土开始有空袭,沖绳被佔领,每个人心里都相当不安。说不定日本要败了。这种想法像缓缓的波浪一样涌上,充斥着整个城镇。现在不管是日本的哪里,一定也是同样的状况吧。
路上转错弯,所以我迟了一点,不过还是抵达了田岛婆婆家。我站在雄伟豪华的宅子玄关前出声,一位高雅的老婆婆走了出来。
「啊啦,是哪位呀?」
「我是鹤屋食堂的。」
「啊啊,鹤太太家的?」
「是,呃……这个。」
我让老婆婆看和服,她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点头说「来换米的吧」,从屋里拿出装了米的布袋来。
就只有这样?分量少到我吓一跳。可现在就连这点白米也异常珍贵。
鹤阿姨珍藏的和服,变成了分量少到用一只手就能握住的米。我怀着无以名状的悲切与空虚感,离开了田岛婆婆家。
我抱着用包袱巾包好的米,往鹤屋食堂的方向走去。
嘎嘎嘎,经过发出尖锐金属声音的铁工厂旁边后没多久。
……───嗡……。
从远处传来一阵微弱的低鸣声。我在路中间停下脚步,想确认这个声音到底是什么。
……呜───嗯……。
这次距离似乎比刚刚要近,所以听得颇清楚。一道无法形容、让人不舒服的声音。是警笛声。而且这次声音靠得更近。
周围的人们开始骚动起来,抬头看天空,像在观察状况。
下一个瞬间,一个大到几乎要震破耳膜的声音袭来,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警笛开始大作。
是空袭警报。
心脏像被紧紧揪住,霎时出了一身冷汗。
要是真的空袭来了该怎么办?我知道警报用的警笛响并不一定是有空袭,可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有种非常不好的预感,心里喧闹着上上下下的。
儘管心想大概没事,但是,如果,万一……。
我心想得赶快回去,努力迈开脚步,可因紧张而微微颤抖的脚却无法好好行动。远近各地,煽动着不安情绪持续作响的警笛声彼此重叠,演奏出毛骨悚然的不和谐音程。
就在这个时候,我察觉天空突然变黑。
反射性的抬头往上看。一片晴朗的夏日天空。在这样鲜亮的蓝色当中,有着小小黑点一样的影子……。
「……来了!是炸弹!」
不知道是谁大喊的瞬间,周围的人一起发出惨叫。
「快逃───!快进防空洞───!」
「快点,来了!」
宛如下雨一般纷纷从天而降的,数不清的炸弹。令人不敢置信的景象,让我像灵魂被掏空一样的只会呆站着。
一边喊一边跑的人们从前后左右撞过来,我摇摇晃晃。
「妳在干什么?赶快逃啊!」
一位不认识的中年妇女用力的拍了我的背,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
我紧紧抱着包袱,沿着来时路跑了起来。
背后传来咻咻声。然后,下一个瞬间。
咚───!
响起爆炸声。
我回头一看,刚刚才经过的铁工厂里头,像一口气爆发一样,冒出熊熊大火。
「是燃烧弹……。」
「起火了!」
「从防空洞里出来!」
消防队的人大声地指引着。
所谓的燃烧弹,是指装填了汽油一类燃料的恐怖炸弹。以前鹤阿姨告诉过我,燃烧弹掉落必定会引发火灾,这么一来,防空洞也会因烧起来而无路可逃。
双手拿满行李的人,用手推车装着大件行李的人,从整排住宅的小路里成群跑了出来。大马路上人车极度拥挤,我只能随着人潮移动。
「南镇已经被炸了,火烧得很大!」
「往北逃吧,去高地……或者去河边……。」
燃烧的铁工厂发出匡匡声响,让人觉得分外焦虑。
慌乱的人们疯狂地往高地方向去。
一发现自己离回家的路越来越远,我便钻着缝隙离开人群。总之,非得回去一趟不可。总觉得现在不回去就再也回不去了。
许多的燃烧弹炸了下来。
我不由得抬头往上看,飞机以惊人的高度低空飞行。
数不尽的子弹以催枯拉朽之势,如雨点般飞来,是机枪扫射攻击。战斗机上的机枪瞄準目标,进行几十秒的连续枪击。
附近建筑物的墙壁上被弹雨袭击,撞击出无数弹孔。从弹孔中隐约可见屋内的样子。
要是被这打中……。
我毛骨悚然,拚命移动脚步。回头瞟了一眼,还看得见几百公尺后四散的子弹。
太可怕了,我连叫都叫不出声。
总觉得我们就像游戏世界里的居民,被玩家单方面狙击,是只能专心逃跑的悲哀目标物。
过了半晌,飞机远去,稍微缓解了一下紧张的情绪。
黑烟与火焰一口气从运气不好被燃烧弹打中的房子屋顶上升起。我迎着热风,汗水涔涔的流,流进眼睛里的汗就用袖子多次擦拭,但是,擦了再擦还是一直冒汗。火势蔓延,火焰与火焰交叠后火势更强,热得受不了。
由于吸到浓烟的关係,喉咙像撕裂般的痛,满眼是泪。我用手帕捂着嘴,在火焰中拚命的跑。
走了一会,一个孩子在趴倒路边的模样映入我的眼帘。
「妳没事吧!?」」
我想也不想停下脚步,在碰到女孩肩膀的同时,背脊发凉。
是具完全失去力气、软绵绵的身体。我胆颤心惊地将手凑到孩子的嘴边,发现她已经没了呼吸。
全身上下没有任何烧伤,应该是被浓烟呛死的。
我看了看躺着的女孩的脸,脸颊上沾了煤灰,眼睛也是半开半阖的样子。空洞的眼眸上,还有熊熊燃烧的火焰摇曳。我阖上女孩的双眼,为她擦凈脸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此时的我胃痛如绞,胃酸上涌。
呻吟着在路边呕吐后,擦去泪水,我再度跑起来。
脚步紊乱,我跑得不是很顺。
途中,我看到呆立在失火家门前的爸妈和孩子。但我已经帮不了他们什么了。
感觉自己的感官慢慢麻痺。
……这就是,战争。
国与国的争斗,政府领头的争斗,夺走了无罪普通人的性命、家庭、珍视的事物。亲眼所见,我第一次切身感受到战争的恐怖与愚蠢。
载着扫射机枪的飞机又再度笔直飞近。要是待在路上会被看得清清楚楚,有很大的机会被狙击。
凝视着转眼逼近的飞机身影,我躲到附近的建筑物里,从门缝窥探外面的状况。飞机用机关枪射击着,从正上方飞过,引擎的轰隆声与枪声,让我瞬间听不见声音。
此时,在无声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从对面屋子飞奔出来的老爷爷。
我大喊「危险!」,却被引擎声影响,没能传到老爷爷那边去。老爷爷似乎是想逃到庭院内的防空洞中。
但是,有许多子弹散落到那里。
我只能看着。
直线落下的子弹,贯穿老爷爷的身体,鲜红色的血飞溅而出。在瘫软倒下的老爷爷附近,这次落下的是炸弹,颓倾的身体被爆炸风吹飞,砸在屋子的墙壁上。
不过是仅仅一瞬间发生的事。飞机飞过,仅仅的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