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空袭而被烧毁的城镇,悄悄地恢複了平静。
距离那天已过了将近一周,但没有足够的物资,处在复兴的梦想仍然是梦想的状态。总之光是要过着没人饿死的生活就竭尽全力。
我也时不时会梦见空袭,一边被鲜红火焰中死去人们的景象所魇,一边勉勉强强过日子。
「……那个啊,刚好家人都不在,所以保住了一命。不过和服、家具、银行存簿、祖先牌位,什么都烧光了……。」
因为火灾失去房屋的常客大叔到了店里,带着走投无路的表情和鹤阿姨聊天。鹤阿姨满脸愁容的说「这该怎么办呀……」。
「算啦,难过也没有用。总之,补发存摺不知道要花几个月,也没办法立刻重建家园,连住的地方都没有,所以要疏散到太太的娘家去了。」
「啊呀,这样啊。会很寂寞的……。」
「是啊,也在这个城镇住了几十年。虽然捨不得,但也没办法……。」
大叔无力的笑着说。
明明受到这么无理的遭遇,可一切都用一句『没办法』作结。明明是被迫接受,为什么不愤怒呢?
这个时代的人,凡事总用一句『没办法』默默接受。即便是失去家园、重要的东西被烧光、家人的生命被夺走。
儘管有许多人在死去的家人面前流泪哀叹,不过因这种乱七八糟的行为而愤怒的人却是一个都没见过。
真的,为什么会这么想?『没办法』算什么?明明重要之人的生命被夺走了啊。
我怎么都无法理解。
还有自愿加入特攻队的,彰他们的心情。
自己的生命非得『为了国家』而牺牲,不但用一句『没办法』就算了,甚至觉得这是值得夸耀的事。他们的心情,我实在不懂。
就在我獃獃的想着这些事时,来打最后一次招呼的常客大叔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百合也要保重。」
「是。那个……路上小心。」
「嗯,谢啦。」
我跟鹤阿姨并肩在店外,目送大叔挥着手离去的背影。
「……人渐渐少了呢。」
我看着变得一片萧条的城镇低语。鹤阿姨难过的苦笑点头「对啊」。
「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因为空袭失去家园的人几乎都没有重建的资金,所以移居到乡下的亲戚家。没有军事基地或武器工厂,居民也少的乡村不容易成为空袭目标,逃到这类地方称之为『疏散』。
我虽然想过既然如此大家都疏散就好了,但离开住习惯的地方,与这么多朋友分离,搬到不知道有没有工作可做的乡下,一定会让人十分犹豫。所以大家一边与对空袭的不安感战斗,一边继续住在这里。
然后,最终遭到空袭,运气不好失去家园的人,一边说着「哪一天一定会回来」,一边不得不暂时移居到其他的地方。
大叔回去后我擦擦桌子,此时店门前有些骚动。今天是基地的训练休息日,想着应该是彰他们来了,我飞奔而出。
「彰!欢迎光临!」
我笑着迎接,彰和石丸先生同时摸摸我的头。
「午安啊,百合。」
「百合妳只跟彰打招呼,太贼啦!」
石丸先生像孩子似的嘟起嘴巴,我不由得噗哧笑出声。
「抱歉啊石丸先生,欢迎光临。其他的大家也欢迎。」
「什么嘛,我们是附带的喔?」
「啊哈哈,不是啦。」
我们笑着走进店里。彰他们五个人在平时的位子上落座。
我一边帮鹤阿姨分菜到盘子里,一边瞟了瞟他们的样子,立刻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彰他们还是一如往常的谈笑,但和平常有某些不一样。他们之间的气氛,明显的不同。
我的心脏激烈地砰砰跳,有种不好的预感。
石丸先生开着玩笑,板仓先生因被揶揄而一脸生气,加藤先生解决纷争,彰看着他们露出开朗的笑容,寺冈先生沉稳的守护着他们。
一如往常的景象。不过,有什么决定性的不对劲。
在对话忽然中断的时候,保持着微笑一直看着水杯的寺冈先生。
低头不动的板仓先生。
望向天花板的加藤先生。
带着一如往常的微笑,默默环视店内的彰。
看见这样的他们,石丸先生又说了些玩笑话,大家一起回头笑开。
眼前的景象,让我的不安感迅速膨胀。
一定出了什么事。可是,到底是什么?难道……我不愿去想。
我拚命装着一脸平静的样子,一如往常的上菜。但……我的预感,中了。
吃完饭后,彰他们缓缓起身,在鹤阿姨和我面前直挺挺站好。
「───出击命令下来了,三天后的十三点。」
听见彰平静说出的话的瞬间,我受到强烈的打击。就像是被钝器敲打头部一样的冲击。
鹤阿姨站在全身僵硬的我身边,小小声的低语。
「恭喜你。」
并且深深鞠躬。
彰他们举手敬礼,说「谢谢。」
……这在说什么?出击命令?三天后的十三点……要赴死吧?为什么会说「恭喜」、「谢谢」呢?
低着头的我,注意到自己的右手正在发抖,立刻用左手按住。可是,左手也同样在发抖,什么意义都没有。
好想吐。我颤抖着用手掩嘴,一言不发地往店外飞奔而出。
「百合!」
我听见彰的声音就在身后,可我当做没听到,加速奔跑。
但是,很快就被追上了。
「百合,百合……!」
彰抓住我的手腕,用力拉回来。我挥开他的手,低头用双手遮住脸。
「……不、不要看。」
我知道我现在的表情一定很难看。
「抱歉,让我一个人待一会,整理一下想法……。」
若是和彰在一起,非说出来不可的话,还有说了也没用的话,似乎会不小心全说出来。
我不看彰的脸,反覆说着「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彰什么话都没说,轻轻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了,妳别跑太远。」
彰的手摸摸我的头。
我点点头,仍然不让彰看到我的脸,缓缓地走了出去。
我在附近的空地一角蹲下,抱膝而坐。
三天后的十三点。
三天后的十三点,出击。三天后的现在,彰他们就已经……。
脑中各种感情疯狂迴旋,完全没办法想出个道理。
确切的知道自己几天后就要死了这种事,是异常的。我要用什么表情面对身处在这种异常状态中的人?
「恭喜」什么的,我说不出口。
这个时代的人,若收到来自军队的召集令,大家都会给予祝福。为什么啊?我无法理解。明明有可能会死在战场上,为什么要说「恭喜」呢?
连对决定要进行特攻的人也说「恭喜」?
……不行。就算是说谎也绝对说不出口。『为了国家去死,恭喜你』这种话,我说不出口。我打从心底想跟彰说的话是……。
我盯着地面、仰望天空、远眺烧焦的城镇,在那里坐了很长一段时间。
脚下地面上的蚂蚁排成一列往前走。在战争中的国家、被空袭烧光的城镇里,小小生物的行为依旧与和平的现代别无二致。
我獃獃的想着这些,忽然惊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附近已经开始被带着青色的幽暗天色所覆盖。
差不多该回去了,鹤阿姨应该很担心。
就在我这么想着而站起身的时候,另一端传来慌忙奔跑的脚步声。我立刻听出那是彰的脚步声。
反射性的抬起头,彰急匆匆的左看右看,跑了过来。
「彰。」
我想也不想开口喊他,彰霍地一下转向我。
「百合,妳在这里啊!有没有看见板仓!?」」
没看过这么焦急的彰。好稀奇,我一边想,一边摇头说「没看见」。
「这样呀……。」
彰低语,再度看着周围。
「板仓先生怎么了?」
我好奇一问,彰一瞬间困扰似的抓抓头髮,然后压低声音回答。
「……板仓他,不见了。到处都找不到他,也没有留下只字片语……。」
「欸……骗人,为什么?」
「我不知道。」
彰紧皱着眉,微微摇头。
「我也来找。」
听到我坚定的语气,彰惊讶地睁大眼睛。
「欸?时间已经很晚了,很危险的!」
「但是……得早点找到他不是吗?」
「这个,算了……是想在长官知道前把他找出来……。」
「那,我们得快点。我去那边找找,彰你找这边。」
我连彰的回答都没听,就跑了出去。
「───板仓先生!」
大概是在找他找了三十分钟左右的时候。
我在市郊路上看到他步履蹒跚的背影,便从后面喊他。
板仓先生缓缓回头,注意到我之后,忽然像回过神来似的拔腿就跑。不过我很快就追上他了。板仓先生的脚步不太稳。
「板仓先生……你没事吧?」
板仓先生的脸色非常不好,我担心地问。
「……百、合。」
板仓先生的面部表情扭曲。
「……放过我吧!」
板仓先生突然大喊,在路中央下跪道歉。
「求妳了,拜託,请放过我!我……不想去……。」
「欸……?」
对着呆住的我,板仓先生髮青的脸上浮了一层油汗,拚命的拜託。
「……我不想死……。」
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