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就是那孩子的房间。」
我顾不得纪惠子阿姨的轻声介绍,向前踏出一步,走进她的房间。
床、书桌、书柜……这是一间摆设平凡无奇,环境整洁的普通房间。流花不在的数个月来,纪惠子阿姨应该打扫过。
不在的数个月—也许不该再用这种投机取巧的说法了。
就连此时此刻,流花也不存在于任何一处。
「真的住这里就好吗?」
纪惠子阿姨把手置于我的肩膀上,忧心忡忡地望着我。连月下来的积劳,在她脸上生出了黑眼圈。
「……这里就好。」
「真的?会不会很难受?你也可以住我弟弟的房间,他已经很久没回家了。那里空间比较大,採光也—」
「不,不用……真的这里就好。」
我看着纪惠子阿姨的双眼打断她,明白表示。阿姨叹了一口气,将放在肩膀上的手移动到我的头顶。
「好吧,我明白了。千寻同学,你有没有想吃的东西?」
「想吃的东西……?」
「什么都可以喔。火锅啦、寿喜烧啦……或是章鱼烧也行。」
「……那么,我想吃寿喜烧。」
「好,等我一下喔。」
语毕,纪惠子阿姨抽回了手,作势离去。
你要走了吗?我感到些许寂寞。
纪惠子阿姨头低低的,眼看就要走出去。我快步走近,叫住了她。
「不用加同学。」
我用不确定对方能否听见的音量咕哝着,纪惠子阿姨讶异地回头,随即用鼻子「呵呵」地笑了几声。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阿姨笑。我因为莫名的害羞而低下头。
「千寻,等我一下喔。」
她的语气比刚才明亮,说完之后,这次不带迷惘地走出去。
「啊……」我觉得应该回些什么,结果陷入了沉思。不过,阿姨方才的笑脸,想必就是尽释前嫌的证明。
我回头环视流花的房间。
这里照不到太阳,房里昏昏暗暗的。
正前方有扇窗,不过大概是生鏽的关係,非常难开。我费了点力气才慢慢推开,眺望着窗外的风景。
现在是下午五点。
和流花旅行的时节,这个时间还是大白天呢。
如今被夕阳将窗外染得一片火红。
流花不在了之后,数个月过去了。
夏天结束,冬日降临,接着春日来访,我也升上国三了。(注1)
很高兴纪惠子阿姨愿意收养我。
想到我和流花之间的牵繫将逐渐消逝,我便感到空虚不已。
但是,多亏了纪惠子阿姨,我和流花正式成为姊弟了。
舒适的春风从窗户拂来,我被风诱惑着,在旁边的床铺躺了下来。纪惠子阿姨似乎特地晒好了被子迎接我前来,蓬鬆柔软的触感相当舒服。
我深深地吸气,像要吐出体内的毒素般,慢慢把气吐出来。
床上有流花淡淡的味道。
啊,原来这是洗衣精的味道。
好放鬆啊。
彷佛流花就在我身边。
直到此刻,我依然无法相信她死了。
儘管每一位大人都这样告诉我,但我绝对不信。
流花还活着。我相信她还活着。
她只是变成了朦胧的海市蜃楼,一眨眼就不知溜到哪儿去了。等夏天再度来临,她一定会悄然现身。
所以,我绝对不会忘记你的。
你会在我的心中膨胀,多到满出来,持续将我的人生染上你的色彩。
那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啊。
那些夏日回忆,将连同你的笑脸、你的天真无邪,继续充盈在我的心里。
我会持续等待我们相逢的一天。
你一定要记得回来喔。
流花。
*
……岁月如梭,在那之后,过了十三年。
顺理成章长大成人的我,一边吃着味道乏善可陈的爆米花,一边观赏电影。
这是一部冷门的独立电影,上映院厅里除了我以外空无一人,可见有多冷门。
我本来也没打算要看这一部。
要、看、哪、一、部、请、神、明、开、示。
我只是闭上眼睛、随手一指,刚好挑中这部片罢了。
经过了岁月的洗礼,我已成长为会在没有朋友的假日,随意挑一部电影观看的无趣成年人。
我挑中的这部电影,大意是关于一对少年少女的逃亡行。
整部片从一名瘦弱的少女不慎将同班同学从楼梯上推下去,失手杀人的血腥场面开始,搭配沉重的配乐,慢慢揭露剧情。
少女饱受同学霸凌,鞋子经常不翼而飞,营养午餐里被掺了髒东西。
某天,她终于忍无可忍并试图抵抗,却误将欺负他的孩子推下楼梯,撞击到致命部位,就这样断了气。少女自暴自弃地逃离现场,和她的少年男友展开了一场没有希望的逃亡行。
两名国中生,充其量只能趁店员不注意时偷东西,过着扒窃别人钱包的生活,毫无目标地不断逃亡。
约莫是这样的故事。
剧情如此阴沉,除非閑来无事,否则根本不会有人特意进戏院观赏。除了没有朋友、没有情人、假日无事可做的我以外。
当爆米花见底时,电影也开始迈向尾声。少年少女像是与几位警察玩捉迷藏般,你追我藏。眼看两人快要被抓到,场景来到山间一片开阔的草原。
配乐戛然而止,蝉鸣声渐强,感觉剧情即将进入高潮。
少女猝不及防夺走少年的登山背包,拿出小刀,从后方制住少年,以他当人质。
「不要过来!」
少女格外清晰的喊叫,我听了为之震颤。
包抄的警察虽然暂时停下动作,随即慢慢推进,使少女的喊叫更形空虚。被当作人质的少年用只有少女能听见的音量低语:
「放弃吧。」
少年的一句话穿透大银幕,回蕩在耳际。
汗水低落。
夏日的青草味混合了少女的汗水与土壤的味道,掠过鼻腔。
不知为何,我彷佛成了电影中的少年,全身感受到「离别时刻就要来临」。
少女呓语着:「少啰嗦!」面容扭曲,身体发颤,不放弃地持刀对着警察吶喊:
「没有人肯救我,没有人倾听我的声音。你们……你们全对我视若无睹!烦死了,我厌恶这一切,厌恶你们每一个人!去死!你们通通死了算了!」
少女一手扣住少年的脖子,一手持刀对着警察大吼大叫。其实少年只要稍加施力就能轻鬆扳倒少女。
如今回想,刀子又有什么好怕的?
如今回想?
我对于自己的大脑竟然用了过去式感到突兀。
对啊!我不是在看电影。这个人是我。这是我的经历、我的故事。
我在察觉的瞬间眨了眨眼。
宛如瞬间移动,本来还坐在电影院大银幕前的我,剎那间便来到草原。如同方才的电影画面,被少女挟持着。
太阳火辣辣地烘烤着肌肤,汗如雨下,夏草的味道乘风飘来。
我听见警察踩过草地的声音、蝉的叫声,以及少女与我自己的呼吸声。
一切都宛如海市蜃楼,充满迴音且朦胧不清。
我不打算取得少女的认同,只是对激动的她淡淡劝说:
「喏,该结束了。
我们已经被包围了,体力和偷来的钱很早就濒临极限。
你自己也很清楚吧?
一切都结束了。
我们是如此弱小。
所以,拜託你,求求你,用那把刀杀了我吧。
你说不想回到从前的日子,我也不想回到没有家人朋友的日子。
所以,拜託你了。」
少女没有回应我的话语。果然很任性呢。
我明知道她总是如此自我中心。
忽地,我被推倒在草地上,警察旋即围上来压制我。
我趴在地上大叫。
那是不成话语的吼叫,不如说是咆哮吧。
我如同嘶吼的野兽,用尽全力地咆哮至声嘶力竭。
泪水和鼻涕大量涌现,我感到喘不过气,却使出所有的力气,一次又一次地吼叫。
「谢谢你,千寻。
因为有你,这趟旅行我过得很开心。
所以,没关係了,已经没关係了,我自己死就够了。
千寻,只有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活过了再死。」
这是她推开我的前一刻,在我耳边说的悄悄话。
强而有力的话语,我到现在仍清晰记得。
注1:日本为三学期制,新的学年从四月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