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菜,你觉得主人这人怎么样?」
乍听我的提问,真菜神情僵硬。
这对她来说,这肯定是触及核心的问题……或者说,我此刻介入的,是名为加藤真菜的少女,从来不曾对人开启的内心世界。
「……算了吧,萝兹。我想这个话题,聊起来一定不会尽兴的。」
真菜的回应,乍听之下心平气和。
只花一瞬间,便回到平时的面无表情,只能说她实在有一套。
「萝兹,我们今天过得很开心吧?虽然我遇上难为情的事,还害葛蓓菈出那样的糗……不过一整天都过得很尽兴,不是吗?要是在最后为了这奇怪的话题糟蹋一整天的好心情,岂不是太可惜了。所以,这件事还是别提了吧?」
「不,我不能就这么算了。」
我摇摇头回答。
今天的确是惬意的一天,即使搞砸了点事情,也将成为未来的回忆。这是我们的日常点滴。再怎样的芝麻小事,都是属于我们的宝物。
就如真菜所言,我可能会坏了一天的好心情,或者说,推翻累积至今的一切。我接下来要做的,正是糟蹋这些宝物的行为。
话虽如此,我却无法住口。
一种危机感正在发酵。
现在的我能够确信,自己不该害怕插手这件事。真菜望着堡垒的微笑就是这么缥渺,带有稍纵即逝的透明感。
「我从以前就很好奇一件事。」
因此,我还是插手了。
因为赐予我力量,让我走到今天的人,就是真菜。
「主人一直都怀疑真菜,而你也晓得这件事,却还是一路帮助主人至今。」
「……关于这件事,萝兹你对哪个部分有疑问吗?要是有什么不周到的地方,我愿意道歉。」
「为何要这么说?你当然不必道任何歉。」
我摇头说道:
「我只是觉得,真菜你应该有其他更好的做法能选择,不是吗?」
这些日子,我一直观察着主人与真菜的往来。我思考他们的一切,希望能深入理解。关于这两人,我能骄傲地说,谁也比不上我对他们的关心。
因此,这恐怕是我才会有的疑问。
我回忆起——主人准许我教真菜魔法的那个夜晚。
主人对真菜的不解与疑窦,总是盘据着他的心。
以前,主人在营地瓦解时遭受折磨,导致极度不信任人类。在那个夜晚以前,主人看待真菜的目光总是疑心重重,连我都觉得近乎异常。
……但,这样的疑心,真的单纯来自主人的心理创伤吗?
关于这点,我怎么也想不透。
主人怀疑真菜。
真菜虽然知道这件事,却从来没停止帮助主人。
以前葛蓓菈还没得到名字,一度与我们为敌的那时,她不但拟定救援计画,甚至为了主人铤而走险,还扮演黑脸,让失控的大姊重拾冷静。
而她会助心智尚未成熟的我一臂之力,或许也有部分是因为——我是主人的眷族之一。
她一直以来不曾埋怨、动怒或赌气。就只是不断寻找,有什么是她这毫无力量的人能够做的事。
……并且,不求任何回报。
像这样的行为,任谁都会不禁好奇她究竟有什么盘算。
我直到现在,依然不明白她的用意,那么会对她这费解的行径起疑心,也是理所当然的反应。
而要是这样的反应,发生在主人这种受过心伤的人身上呢?
主人会认为对方另有图谋,得靠这些事来掩盖,怀疑她别有居心,可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套句真菜说过的话,她的所作所为,里头就只有『想为人做什么』,却没有『想做什么』
或『想要人为自己做什么』的部分。要是这些要素象徵『人性』,真菜从以前到现在,一直都是个缺乏『人性』的人……
而不可思议的是,她一旦面对我,这些特质又变得判若两人。
虽然我跟主人不同,打从一开始就不怎么怀疑真菜,但她一旦帮我的忙,有时说是『与我感同身受』,有时说是要『答谢我』,有时说是『想交朋友』,总是能将各种情感完美诉诸言语。
可是一旦面对主人,她却不曾尝试化解那些误会,甚至就像是在助长主人心中萌芽的疑念。
而最大的问题点就在于,这件事就连我都看得出来,真菜如此伶俐的人不可能没发现。
综合以上几点——我只能推导出唯一的结论。
「真菜,你一直故意让主人怀疑自己吗?」
在主人的面前,真菜的举动总显得行迹可疑。
可以确定的是,主人眼中的她,绝不是我所认识的加藤真菜,而是嘴里藏着名为图谋的獠牙,一头『怪物』的身影。
但……也许那不单只是因为主人以有色眼镜看待她?是真菜本身就行为可疑,才逼得主人不得不那样怀疑吗?
「先假设萝兹你说得没错——」
真菜也没否认我的说法,点点头接着说道:
「——那我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关于这点,我直到刚刚也还不明白。」
不只是我,恐怕没有人会了解。
毕竟,有谁会故意引人怀疑呢?
这种事说起来,相当于某种自残行为。真菜没道理做出自残这种傻事,所以我虽然对她的行为存疑已久,却只当成是自己多心。
「但是我从你刚才的身影看出答案。真菜,你其实——」
我透过戴着面具的容貌端详着朋友,接着说道:
「——不希望主人相信人类,是吗?」
「……」
真菜没说话,只微微睁大眼。
若换成其他人来看,也许会错过那样的变化,然而那看似细微的情感表现,足以将我心中的疑问化为肯定。
带着确信的支持,我继续开口:
「受过心伤的主人要是相信了你,就等于下定决心再次信任人类……这种事我虽然无法想像,却绝对不是件容易的事。主人自己恐怕难以克服,我没办法帮得上忙,葛蓓菈也是一样,菖蒲跟艾撒丽就更不必说了。真正能够帮助主人的,恐怕就只有跟主人心灵最为接近的莉莉大姊。」
话虽如此,大姊似乎倾向消极面对,不过目前先不讨论。
「关于这件事,我们恐怕都帮不上主人的忙。但是真菜,我认为你有办法化解主人的心伤。」
「……我倒是觉得,萝兹你也太看得起我了。」
真菜微苦的笑容并不是装出来的假象,而是发自内心的展现。
「……是吗?我不这么认为,不过既然真菜你这么说,那么或许真是这样也说不定。」
既然她自己都这么说了,我也无意否认下去。
但,我心中绝不这么认为。
加藤真菜是个不简单的女孩,一路指引我未成熟的心。即使只有我这么认为,我也愿意坚信下去。有了这充分的理由,我接着开口:
「但是先扣掉假设性的问题,真菜你不曾化解主人对你的误会,甚至连尝试都不愿意,不是吗?」
「……这点我无法否认,但萝兹你为什么会把这件事联想成——我不希望真岛学长信任人类呢?」
「这……」
真菜的疑问,让我想起刚刚她那对专情的眼眸。
真菜就像我一样,甚至更殷切地望着堡垒。要是这样的她,怀的情感和我相同……
「因为真菜,我认为你不想离开主人身边。」
于是,我的话锋又回到带起这话题的最初原因上头。
真菜就和我一样,希望陪伴在主人身边。
若我猜得没错,事情就说得通了。因为真菜不同于我们,跟主人的关係是有时效性的。
「主人收留你的时候说过,会把你带到安全的地方去。主人现在认为真菜你对他有恩……不对,就算不是这样,主人也不会弃你而去,一样会负起责任找到能够安心託付你的地方。但……我认为这其实并不容易。」
「不容易?」
「是的,以主人的个性,不可能把真菜你这样的大恩人交给自己都信不过的对象。但是主人不相信人类,也就是说,他根本找不到能够安心託付你去处的地方。而只要主人一天无法相信人类……」
当然,主人会不断寻找下去,总有一天会以某种方式善尽责任。这点毋庸置疑,轮不到我来操心。
是的,轮不到我担心……但这件事并不容易,同样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由于执行上的困难,主人势必得花更长时间才能实践。就在这里头,我发现真菜这自残般行为的动机。
「你跟主人的关係虽然有期限,期限却能够延长。误会与怀疑一旦化解,有可能缩短你们共处的时间,因此你反其道而行,让主人怀疑你。只要先釐清这样的动机,真菜你那匪夷所思的行为就不难理解了。」
但是,这样的行为未免太过空虚,甚至教人于心不忍。
透过不断被怀疑,真菜才得以继续陪伴主人。这方法固然能维繫两人的关係,但也绝不会有加深的一天。
「真菜你宁愿被怀疑下去,也不想离开主人。你对主人怀抱这么深的情感,甚至愿意替他效劳而不求回报。我有说错吗?」
这种情感真要说的话,就像是某种愿望。
因为不管真菜有没有帮忙,主人迟早有机会克服对人类的不信赖。一旦成功克服,两人的关係也将告终,到时唯一剩下的,就只有永远遭主人怀疑的少女。
这样的事,我不可能视若无睹。
「真菜,你对主人应该也心怀强烈情感,为何像这样屈就自己?要我『别抹煞自己的心』的人,不就是真菜你吗?」
不必透过这么拐弯抹角的方式,真菜也能待在主人身边。
在我看来,真菜执意与幸福背道而驰,选择吃亏的道路。
要是不想分离,何不坦然说出口?
如果对主人怀有特别的情感,何不老实告诉他?
真菜不同于我,了解她自己的情意。照理来说,她应该随时都能表白。
「我隐约能感觉得出,真菜你对主人的情感。那跟我的心情一样,对吗?」
——何不试着为自己的愿望努力呢?萝兹你的愿望,是能够实现的那一种。
我自然而然想起,真菜曾经给我的鼓励话语。
若我的愿望是能够实现的,不能实现的愿望又是什么?
真菜要我别轻言放弃,然而真正放弃的又是谁?
她说能体会我们眷族的感受,原因是什么?
她不只一次说过『羡慕』,指的又是哪一点?
若要继续深究,她当时利用白色蜘蛛得不到的幸福来攻击葛蓓菈,这样的手法某方面来说,或许也是来自她自虐的思考模式吧。
名为加藤真菜的少女太过凄凉,让人无法置之不理。因此——……
「真菜,你觉得主人这人怎么样?」
我再一次地,问了她相同的问题。
「……」
真菜眼神揣测地端详着我,瞧得目不转睛。
我也跟她一样凝视着对方,没有任何让步的打算。
不久,真菜嘴角扬起微笑开口:
「……老实说,我真是吃了一惊。」
那是张没有阴霾,透明的笑靥。
她的微笑轻薄得像是吹弹可破,却绝不让人窥见内心。
跟眺望堡垒时一样平和的笑容……却不知为何,反倒让我的心难以平静。
「真没想到那个老是哀伤自己『不懂人心的细腻』、『不懂主人的想法』的萝兹,竟然领悟得这么快。」
「……这应该不值得惊讶吧。了解人心方面,我还差得远了。」
我欠缺的地方,自己最清楚。
「只不过,这一切全都来自真菜你的指导。」
「原来如此,就因为是我教的,所以我的心思反而被你看透了吗?这还真让人难为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