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草贵子(女子十三号)偷偷自树榦的阴影里探出头来。这里靠近南方山区的山腰部分,在山顶的东侧一带。以地图上划分的区域来说,约是H=4和H=5的交界处。周遭是高低交错的杂木林,贵子目前正往山顶方向前进,身边的树木渐渐变得愈来愈矮。
贵子重新握好分配到的武器——冰锄,压低姿势,回头向后方看去。
最初藏身的民家,已经被林木遮蔽住,看不见了。那间房子似乎早在这个岛被指定为计画实施地点之前,就已经没有人居住。荒废已久的建筑物埋藏在茂密的树丛里,一侧还有一间鸡舍紧邻在主屋旁边。那生鏽的铁皮屋顶,现在也已经看不见了。已经前进了多少距离呢?二百公尺?还是才不过百来公尺呢?贵子是城岩中学田径队的短跑健将(拥有中学女子二百公尺县记录第二名的好成绩),对于距离的概念,原本早已成为身体感觉的一部分,但是起伏不平的山地和一整片的绿树,还有对于目前处境的紧张感,都让她的感觉产生些微的错乱,分辨不出距离的远近。
吃着政丨府配给的难吃麵包和饮水打发一餐,等待手錶上的指针移向一点整的时候,贵子下定决心要离开那个地方。自游戏开始以来,好几次听见类似枪声的声响,贵子虽然一直藏身在废屋的一隅,但最后做出光是躲藏在此也于事无补的判断。必须要找个人,至少是自己信得过的朋友,一起行动才行。
当然,对自己而言信得过的朋友,也不见得对方就会信得过自己。不过……
贵子是一个美丽的少女。细长的眼睛线条看起来虽略嫌严厉,但和尖得恰到好处的下巴,紧实的嘴唇,简洁的鼻樑线条相搭配,倒像是贵族的脸孔一般。经过挑染的茶色长发一眼看去或许会觉得有些不搭调,却和左耳两个、右耳一个的耳环,左手中指和无名指上配戴的戒指,两手手腕合计五个手镯,再加上用外国硬币加工而成的垂饰等装饰品一样,展现了她的自我主张,更衬托出姣好美貌。虽然老师们对她的髮型,还有那一身稍嫌华丽的廉价装饰品不敢苟同,但她除了功课好,还顶着田径队精英跑者的招牌,几乎没有当面被责备过的经验。归根究底,主要还是因为贵子的自尊心非常强,不想像班上其他女孩子一样,被无聊的校规限制住。
也许是因为肇因于她的美貌;或者是她的心高气傲招来灾厄;也可能是因为她原本就不善与人交往,贵子在没有比较亲近的朋友。唯一的好朋友,是一个自小学时代便开始往来,名叫北泽薰的女孩子,但她不在同一个班级。
然而……
然而,贵子在班上还是有一个绝对可以信任的同学。不过那不是女同学,而是一个男生,她从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
提到这点,贵子到目前为止都还在思考着一件事情。
要离开那所分校的时候,贵子心想:如果先离开的人準备好武器,又折回来的话……万一真是这样,那再也没有比从这个唯一的出口,慢吞吞往外走还要危险的了。最起码也得要出乎偷袭者意料之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鼓作气离开分校。
于是,当贵子离开教室走进走廊,便躲在出口处的阴影里向外环顾。正面是一片树林,左手边是山地,右侧则是较为空旷的地形。如果真有人打算偷袭,应该是藏身在前方的树林,或是左手边的山地。
因此贵子压低身子快速穿过出口,沿着分校外墙,一口气以她引以为傲的脚程向右方急奔而去,没有必要想太多。沿着集落里的小路向前跑去,闪身跃进窄巷,接下来一路冲到南部山地的山麓地带。等等等的跑着,一心只想儘快离开分校,找一个藏身的地方。
然而……如果那所分校前面的树林,或是在山地那里确实有人,但却不是袭击者的话呢?也就是说——如果——只有比自己早出发的「他」,一个人藏身在那片树林或是山地里,等着自己出来呢?自己使出全力跑离该处,该不会因此将他远远的抛在后头呢?
不会的。
应该不会有这种事情。应该说,那是不可能的。以那种状况来说,不管是谁在分校的四周逗留,都应该是相当危险。他和自己虽然是青梅竹马,但两人的关係也仅止于此。不特别亲近,也不特别疏远,彼此一向就只是朋友而已。期待他——杉村弘树(男子十一号)——会甘冒危险等着自己出来,只是一厢情愿的想法罢了。
无论如何,当务之急是要找寻同伴。如果找得到杉村弘树,再理想也不过,但这个想法实在太过于天真。那么,嗯,班代表内海幸枝,或者是其他平凡无趣的女孩子也可以。总而言之,只要小心不要突然被对方袭击,应该就可以好好沟通。当然,如果能遇到冷静一点的女同学,那就更好了(可是反过来说,在这种情形下,过于冷静的同学反而让人感到害怕)。先找出能够成为同伴的人。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然而就算如此,贵子心想:绝对不能大声呼喊对方。毕竟先前已经有过惨痛的教训。贵子藏身的废屋里,也看得到北方山顶上日下友美子和北野雪子遭到杀害的景象。
因此,贵子的想法是姑且先自藏身的废屋,移动到南方山地的山顶上。只要能想办法到达该处,接下来就可以一边确认树丛中有没有人躲藏,一边沿着山坡的斜面以画着漩涡状的路线慢慢走下山来。边走还可以边朝着树丛丢几颗小石子,用来确认那个地方是否有人躲藏。自废屋出发后,都是用这个方法一路走来。遇到他人时,得要先确认对方是谁,再决定是不是要与他对话。正午时分,坂持在广播中宣布南方山顶附近下午三点以后将成为禁区,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那之前应该可以将该处整个滴水不漏地确认一遍。再说,如果那个区域真的有人在,应该会赶在三点之前移动到别处。只要对方一有动作,说不定发现他的机会就可以变得更高。
贵子确认了一下,政丨府所配给的手錶指针指在一点二十分。平常手上只戴着手镯,没有戴手錶的习惯。当然,现在可不是在意这种事情的时候。接着,伸手碰触了一下环在颈上的枷锁。
「勉强拆下来的话,可是会爆炸的哦。」
光是戴着这玩意,就已经感到陷入脖子肉里的窒息感。而这玩意的存在,更叫人透不过气来。垂饰的链子碰触到项圈,叮噹发出细微的金属磨擦声。
贵子决定不再去管那玩意,左手用力握紧冰锄(这东西真能派得上用场吗?),右手拿出预先放进口袋里的小石子,朝前方的树丛左右扔了过去。
啪嚓、啪嚓,石子掉落在树丛里。
等上一会儿,没有反应。贵子稍微前进之后屏住气息,朝出现在树丛间的向上斜坡,踏出脚去。
突然传来一阵沙沙声,左手边,距离十公尺左右的树丛里,冒出一个人头。看见一个头髮有点紊乱但清爽的后脑勺,还有学生服的背影。那个后脑勺像是在环顾四处一般左右微微晃动着。
贵子吓了一跳,停下脚步。不妙。是男生。男生就糟了。虽然没有什么根据,不过,大概除了杉村弘树以外的男生,都不太妙。而那个背影看起来,也不可能是弘树。
贵子屏住气息,悄悄将脚步后移,打算要退至身后的树丛。虽然心里早就做好碰上这种事情的準备,但是身体某处还是忍不住发抖。
一瞬间,那个男生转过头来,正好和贵子四目相对。惊愕的表情在男生的脸上扩散,那是新井田和志(男子十六号)的脸。
啊啊——可恶,怎么运气差到偏偏遇上这种人!
贵子心里想着。总之,目前问题是自己已经暴露在和志的视线里。而这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于是向后一转身,顺着自己来时路跑回去。
「站住!」
背后传来和志的声音。跟着传来沙沙沙拨开枝叶追赶上来的声响。
「我叫你站住!」这次大声喊道。「站住!」
呿!这人怎么这么蠢。
贵子心里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如果和志手上有枪械之类的武器,真要攻击自己的话,应该早就开枪了。何况,他发出那么大的声音真的很不妙。不光是和志,连自己都会被人发现。于是,快速环视四周,和自己先前所确认的结果一样,看来似乎没有其他人在场。
和志动作缓慢地走下和缓的斜坡。
贵子发现和志的右手拿着一把外形像是来福枪、但是上面附有弓箭的东西。虽然现在没有瞄準贵子,但是枪口如果真的瞄準自己,还有办法躲过攻击、再次逃走吗?停下脚步的决定是不是错了呢?
不。贵子在心里摇摇头。新井田和志是足球队的前锋。而球技运动的精英级选手,往往脚程都要比田径队的精英级选手来得快。就算贵子拥有女子部首屈一指的速度,迟早也会被追上吧。
不管怎么说,已经太迟了。
和志在距离贵子四、五公尺处停下脚步。比较起来偏高的身高、宽广的肩膀、结实的体格。一头时下足球选手风格的略长髮型,原本清爽的头髮,现在看起来像是刚结束了一场激烈的延长赛般蓬鬆散落。除了排列不太整齐的牙齿之外,脸孔还算英俊,但现在却浮现了暧昧的笑容。
贵子看着和志的脸思考着。这家伙到底想做什么?
当然,对方也可能没有敌意。说不定还把自己视为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可以信赖的「同伴」。
可是,贵子对新井田和志并没有什么好印象。直接了当地说:他那种对其他人一副熟稔不尊重的态度让她感到嫌恶。也许还可以说是因为他的傲慢。贵子与和志一年级的时候就编在同一个班级(弘树则是二年级才编在同一班),和志不怎么需要努力,便能在功课或是运动上有不错的表现。或许正因为如此——这种事情说起来并没有特别的关係——他的幼稚很叫人碍眼。特别是喜欢耍帅、一遇到失败就以煞有其事的借口来推託这点。还有,说起来很无聊,一年级的时候,贵子和那个众人眼中还算帅气的和志之间,不知道什么原因被人起鬨两人关係暧昧(中学生的小鬼头就是喜欢这种谣言,爱传就让他们去传吧)。那时候,和志还特别走到贵子的座位旁,把手搭在贵子的肩膀上(真是无礼至极!)说道:
「听说我们两个,被人家传得满天飞哪。」贵子委婉地变换个姿势,躲开和志的手,嘴上轻描淡写回道:「哎呀。那可真是光荣呢。」却在心里嗤之以鼻(你还早一百年呢,回去多学着点再来)。不过,现在这个情况,恐怕不是那种应对方式就可以解决的吧。
贵子小心开口。总而言之,儘早自这家伙眼前消失为上。这是基本原则。
「不要发出那么大的声音。笨蛋。」
「不好意思。」和志回答。「可是,谁叫你要逃走呢。」
「很抱歉。」贵子立刻回答。说话简洁、单刀直入,这就是我的优点。「我不想和你待在一起。」
一边看着和志的脸,一边努力将紧张的肩膀耸了一耸。
「在这里分开,对我们两个人都好,不是吗?」
和志的脸因为不满而扭曲着。
「为什么?」
贵子在心里头嘀咕:就是因为你会摆出小男生那种幼稚的臭脸。
「理由我们应该彼此心照不宣吧。明白了吗?再见。」
贵子说完之后,转身就要离开。脚在微微发抖,连自己都感觉得到步履蹒跚。
然而贵子脚步却停了下来。
眼睛的余光,看到和志右手拿着的东西正朝着自己。
于是,贵子慢慢回头与和志正面相对。同时注意到,和志右手正扣在十字弓扳机上的手指头。
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边说着,一边装作不经意将左肩上的背包滑落下来,用手掌握住提带。不知道这样挡不挡得住和志手上那个像是弓矢之类的东西?
「我也不想这么做。」和志说道。他说话的语气正是贵子最反感的那种。嘴上虽然听起来像是在辩解什么,但事实上却是企图让自己处于有利的立场。「我看,你就和我在一起吧。如何?」
贵子很生气。虽然生气,但此时却也注意到另一件事。自己的裙子在废屋里躲藏的时候,被坏掉的门板勾扯,裂开一大片。看起来就像是开着高叉的旗袍一样。和志有意无意瞄着裂口底下露出的右脚。在他的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不知成分为何的黏腻光芒。叫人不寒而慄。
贵子稍微变换了脚的位置,极力不想让和志看见露出来的脚,说道:「开什么玩笑。被那种东西指着,谁还会想和你在一起?」
「那么,你不逃了吧。」
和志还是以他一贯傲慢的语气说道。手里拿着的十字弓还是没有放下。
贵子忍耐着。
「总之,你先把那东西放下。」
「你不会逃走吧。」
「你听不见吗?」
贵子用强势的语调说了之后,和志才不情愿地放下十字弓。
接着,竟不可思议地一本正经说:
「我以前就觉得你这个女生蛮不错的。」
贵子挑了挑线条明显、如同弓形的美丽眉毛。
真是受够了!先是用武器威胁,再说觉得我不错?
和志的目光,又落在贵子的脚上。这次倒是毫不客气,上下游移直盯着瞧。
贵子下巴略为抬起,回道:「那又如何?」
「所以啊,我不会杀你的。和我在一起吧。」
贵子又耸了耸肩。因为愤怒,这次一点都没有感觉到动作僵硬。
「我刚才说过了。很抱歉。后会有期。」丢下这句话。
贵子又转过身——不,这一次是仔细看着和志的一举一动,一边向后退去。和志马上又举起手里的十字弓。那个表情,又变成像在百货公司吵着要玩具的小孩。妈妈,人家要。人家就是要嘛!原来如此?
贵子冷静说道:
「你不要太过分了。」
「那,你就待在这里吧。」
和志又重複说了一次。看他歪着头说话的样子,感觉到他正压抑着几许高昂的情绪。
贵子也再说了一次:
「告诉过你我不要了。」
和志并没有将十字弓放下。好一会儿,两人就这么相视而峙。
「你这个人,」贵子最后受不了,焦急说道:「到底想做什么?明白说出来呀。又不打算立刻杀了我,明知道我不想和你在一起,又硬要我待在这里。到底想怎么样?」
「我……」和志那令人黏腻的视线盯着贵子说道:「我的意思是,我要保护你。所以留下来。两个人在一起比较安全吧?」
「开什么玩笑!」贵子的声音夹杂着怒气。「用那东西指着我,还说要保护我?我无法信任你。明白吗?可以了吧?我要走了。」
和志厉声道:「你一动我就开枪。」手上拿着的十字弓,不偏不倚瞄準贵子的胸膛。
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威胁贵子,可见得和志的常识(而且那还是非常糟糕的常识)的最后一线规範已经被抛开了。和志保持那样的姿势,说道:「你一个女人竟然胆敢反抗男人。女人家只要乖乖听从男人说的话就好。」
听到这里,贵子已经完全气坏了。可是,和志还继续说下去。
「你还是处女吧?」语气轻描淡写,简直就像是在问:你的血型是B型吧?
「……」
贵子哑口无言。
什么?这笨蛋刚才说了什么?
「不是吗?杉村那家伙应该没胆子和女声上床才对。」
和志之所以会这么说,大概和其他许多同学一样,都误会贵子和杉村弘树两人正在交往。可是,这句话对贵子来说却有两重激怒她的理由:一是他将弘树和自己的关係想得十分不堪;同时,他在提到弘树的名字时,用的是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
贵子发现自己的唇形扭曲得像是在笑一样。很久以前她就察觉到,自己愤怒到极点的时候,总是会露出微笑的表情。
贵子以那个笑容面对和志,说道:
「那不关你的事吧?」
或许是误会了贵子笑容里的含意,和志也露出了扭曲的微笑。
「我说得没错吧。」
贵子脸上带着笑容,瞪视着和志。是啊,正是如此,虽然我的外表看起来有些华丽,不过小女子正如同您所说的还是个处女。还是一个芳龄十五、娇羞腼腆的少女哪。可是……
这些和你有什么关係啊,你这个混账家伙!
和志继续说:
「反正我们迟早都得死。你在死前也想做一次吧?我来当你的对象应该不算差。」
听到这里,虽然感觉到心里的愤怒已经到达了极点,贵子一瞬间还是愣了一下,看着和志的脸。这一次说不定真是在堤防上开了一道缺口。先前受不了他的程度都还在勉强可以掌控的範围内,如今这道情感的界限,一口气冲破了地平线。哥伦布舰长,那里好像就是圣?萨尔瓦多岛。好啊,那里有野蛮人出没。大家小心野蛮人。
贵子视线下移,不知不觉自口中发出低笑。这一切实在是非常可笑。哎呀,这真是我今年里听到最好笑的笑话啦。
抬起头来。想必此刻眼神正兇狠地瞪视着和志,不过心里还是决定给他最后一次机会。
「我最后再说一次。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乖乖把那东西放下,不要缠着我。要不然,我就视同你是企图要杀害我的敌人。如何?」
和志没有将十字弓放下。不仅如此,还将十字弓高举到肩膀的高度,恐吓贵子。
「我才要最后再说一次。」和志说道:「你最好听我的话,千草。」
这一连串可以说具有某种转折点意义的对话,对贵子来说,甚至有种痛快的感觉,这或许是因为她与生俱来的天性吧。是的,事到如今发生什么事都不能算是我的责任了。
不论如何,和这个混蛋又低下的男生的对话,得儘快结束。于是,贵子向前迈了一步。
「原来如此。简单说就是你想强暴我就对了?是这样没错吧?你是想反正都要死了,做什么都没关係了?」
和志目不转睛回瞪着贵子说:「我可没有……说过那种事。」
有什么差别吗?贵子在内心里嘲讽着。该不会接下来还会说:我没有要强暴你啦,不过你把衣服脱掉吧?
贵子脸上保持着笑容,悠然地倾了倾头。说道:「你啊。在这个节骨眼,与其在意你那没什么用的小弟弟,还不如多担心自己的命吧。」
和志的脖子到脸庞一口气升起浊黑的颜色,嘴角歪斜,由他口中,吐出激烈的话语。
「不要看不起我。难道你真的想被强暴吗?」
贵子笑着回答:
「哎呀、哎呀,这下子说出真心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