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法马,父亲大人,我来找您了。」
法马走进屋里,布鲁诺微微瞥了他一眼。
此时的布鲁诺正忙着整理文件,还有把葯塞进包包里等,收拾着行李。有好几位佣人和药师徒弟在这里帮忙他收拾行李,却唯独不见布鲁诺的高徒──艾伦的身影,看样子这次应该是突然被陛下叫去的吧?布鲁诺先要他们退下。
(奇怪?)
布鲁诺的工作是不是很忙啊?感觉最近可以看得出来他瘦了。对了,他还乾咳了好一阵子。
(一定是有哪里出了问题,让我来诊疗一下吧。)
正当法马若无其事地把手放在左眼前之际……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布鲁诺这句话让法马分了心,暂时停止使用诊眼。或许是因为法马的动作实在太不自然了吧?法马被布鲁诺盯着看得受不了。
「给我打直腰桿听我说话!重要工作当前,你竟然还在玩手,太漫不经心了吧!」
「是!」
法马恢複立正不动的姿势。
因为在这个宅邸里,对家主所说的话要绝对服从,这是以神术为本位的家父长制世界的规矩。
「陛下的病情急转直下,你要是身体状况不好的话,就别来碍手碍脚的;要是没有,那就赶紧收拾行李跟我来。」
布鲁诺要閑杂人等退下之后,还压低了声音说话。或许皇帝的病情是个不能被佣人或弟子知道的话题吧。向来满怀信心的布鲁诺,罕见地露出了左支右绌的表情。
「我会陪同您前去。陛下罹患的是什么样的疾病?」
「在这里不方便说,不过看样子满棘手的。」
布鲁诺表示,这几天皇帝陛下的病情急转直下。
担任皇帝的主治医生、长期住在宫里的首席御医(宫廷医师),几天来都一直随侍在陛下身边治疗,但布鲁诺还是几乎每天都被传进宫里。
(是最高机密啊?毕竟是一国之君的病况嘛。其他宫廷药师以及御医团的诊断是否一致呢?)
布鲁诺这次打算带法马一起进宫。关于宫廷药师这份工作,法马想起了他从艾伦那里听来的一些资讯──皇帝只准以葯神为守护神、血统纯正的宫廷药师和他们的见习生参与诊疗,一级药师以下的人不得随行。提包包、帮忙调剂配药,以及打杂、见习看诊,都是法马的工作。
皇帝的诊察和治疗,基本上是由御医和宫廷药师双方会诊,由御医开出处方,宫廷药师负责调剂配药。这是因为只要医药分业不够确实,就有可能发生暗杀皇帝之类的问题。御医和宫廷药师的专业技术和家格原则上都是一样的,都是负责诊断疾病、处方药剂。而这个世界上的药师和日本不同,拥有独立处方权。如此一来,药师岂不是和医师没两样了吗?但这里的医生可以做外科处置,这一点许可权就和药师不同。
在这样的情况下,皇帝对宫廷药师布鲁诺信赖有加,重用他为首席宫廷药师。布鲁诺能够受封为尊爵,过着荣华富贵的生活,也都是因为皇帝的庇荫。
「绷紧神经跟我来!」
「是,我随您进宫,这就去準备。」
艾伦说过,要是没把皇帝的病治好,首席御医(主治医师)和首席药师的地位将会一落千丈。
皇帝的治疗结果将会决定梅德西斯家的命运,这可以说是家运兴衰的关键时刻。
要是失败的话,对整个家族而言可是惊天动地的大事。平常总是很有自信的布鲁诺,今天会如此焦躁心慌的理由,以及他的紧张情绪,法马也都感受到了。
(皇帝患的可能是危及性命的病吗?)
法马听布鲁诺说话的语气,一边这样揣测,一边十万火急地準备出门。不过他的準备工作,其实也只是带一个他原本就为了以防万一而备妥的道具包而已。包包里装有法马準备的诊疗工具、器具、笔记本等物品。
珞缇送来了一件和平常不太一样的外套,是要让法马穿的。
她说这是见习药师的外套。
「法马少爷,请您加油喔!路上请小心!」
珞缇伺候法马穿上自己手中唯一的一件灰色外套,并帮他把钮扣扣好。
「我出门啰!」
珞缇一脸担心,法马堆起笑容对她挥挥手,走出了房间。珞缇守候的目光,投向了法马的背后。
包括珞缇等人在内,所有佣人们的命运也都掌握在布鲁诺手中。布鲁诺父子背负着梅德西斯家的未来。为了不让这些人感到彷徨无助,想必布鲁诺心头上的压力一定很沉重。
「準备好了吗?」
準备就绪的布鲁诺,早已在玄关等候着法马。
他身穿黑色外套,一身宫廷药师的装扮。领口那个闪亮的金色胸章,是他特权身分的象徵。
「那就走吧,法马!」
「是。」
走出玄关之后,两人翩然地跃上马伕牵来的马,担任侍卫的骑士们则包围在布鲁诺和法马的四周,当中还有人带着梅德西斯家的旗章。
没有时间慢条斯理地搭乘马车进宫了。他们人马一体,在即将日暮的帝都大道上如疾风般驰骋。
「梅德西斯尊爵大人通过,过往行人让路!」
负责传令的僕役吹响了喇叭,在布鲁诺麾下几位深得信赖的圣骑士滴水不漏的开道下,百姓人人垂首让路。
骑马难不倒法马。一方面是因为艾伦教过他,而且少年法马生前所学会的这些技能,现在的法马全都直接接收了。
和接下来要去诊疗的这位患者──皇帝陛下有关的预备知识,法马早已听艾伦说过了,因此他一边整理着脑中的这些资讯,一边紧握着缰绳。
圣佛尔波帝国的皇帝──伊莉莎白二世,现年二十四岁,是位女皇帝。
她的家族是这个大陆境内最强的火属性神术使用者。目前统治着大陆上诸多国家的她,堪称拥有足以掌握大陆全境的权力。这位女皇是在先帝因病驾崩之后,被神殿选为继任人选,继位后延续前朝的专制政治,目前在位七年。
她武艺超群,并发挥明快的治国作风,扩大了整个帝国的版图,还开垦荒地,稳定政情,是受人称道的贤君。法马隐约可以理解,若以地球的历史来比拟的话,这位女皇就像罗马帝国或俄国沙皇那样,是一位建立起绝对君权的君主。
而这里的皇位继承採行的是实力主义,并非世袭。换句话说,伊莉莎白女皇目前是整个帝国神力最强的神术使用者。据说她在登基大典上握了神力计,量表上出现了一个全帝国最高的数字。
与生具来的强大神力=君权获得神的认可──在这样的论述下,君权神授之说得以成立,君王也因而受到民众的爱戴。
(我还以为皇帝只是徒有虚名而已,没想到她是凭实力登上皇位的呀……战力似乎颇强啊。)
法马佩服着女皇的实力,把自己让神力计破表的事情完全抛到脑后。据说要成为皇帝,倒也不全然只看神力,杰出的人品也是能否登基的条件。
开路的骑士们通报门卫之后,宫殿的黄金栅门便在夸张的声响下开启。
(比我家宅邸的门要新得多呢!简直就像凡尔赛宫嘛!)
皇帝的宫殿坐拥辽阔庭园,有着巴洛克式的壮丽景观,看起来是一座相对较新的大宫殿。宫殿中央处的大喷水池上,有着黄金制的雕刻品,毫不吝惜地喷洒出清澈的水。而在宫殿后方的,则是一整片精心整理的美丽庭园。这一幕光景简直美得教人望之出神。
皇帝的僕役们身穿豪华装束,在大厅里一字排开。
法马和布鲁诺一起下马之后,女皇的贴身侍从立刻上前迎接。
「已经恭候您多时了,尊爵。」
在大批僕役簇拥之下,法马快步走过了一条走廊,走廊上有着一片片绵延的大镜子,周边妆点着令人眩目的昂贵饰品。众人在等候室逗留片刻,便在御医招呼之下,获准进入女皇的寝室。
法马跟在布鲁诺身后,走进了女皇的寝室。御医们都在房间里的角落待命。
他们全都身穿黑色的大衣外套。据说这个世界里的医师,在诊疗过程中会有血沾上或弄髒衣服,所以才会穿着黑色衣服。
对了,布鲁诺也穿了一套类似的衣服过来。看来他们那件外套很少清洗。
「首席宫廷药师布鲁诺•梅德西斯,和陪同人员参见圣上。」
法马也站在布鲁诺身后,循参见礼法向女皇行礼。即使他是个小孩子,宫廷礼仪还是不能打半点折扣。
进入女皇的寝室之后,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位身穿白色蕾丝睡衣的年轻女性,躺在一张有床纱的床上。
她就是大帝国的皇帝。
女皇看来已与病魔缠斗许久,全身骨瘦如柴,显得非常虚弱。她那一头带着些许金色的银白长发,随意地披散在枕头上。素凈的脸上即使没有化妆,五官依旧显得很端正。
布鲁诺悄悄地和御医们交头接耳了一阵。
法马手里拿着布鲁诺的包包,一边竖起耳朵倾听。他听到「皇帝的咳嗽和痰久久不愈,甚至已经演变到咳血和血痰的地步」。她似乎一直咳血咳得很严重,还有呼吸困难的癥状。布鲁诺神情凝重,问了几个问题,一边浏览女皇的餐点和发烧纪录。
「陛下,请恕我无礼。」
布鲁诺走近女皇的床边,花了好一段时间为她看诊。接着他毕恭毕敬地行了一个礼之后,不是直接碰触女皇的肌肤,而是隔着白色的绢布为女皇把脉。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吗……)
法马带着事不关己的表情,手里拿着布鲁诺的包包,眼神注视着布鲁诺的身影。
(布鲁诺好歹也是个宫廷药师,治疗技术应该颇具水準吧?)
法马心里这么想着,一边带着见识布鲁诺能力的心态,观望着诊疗过程。
布鲁诺先看了看沙漏、又看了看女皇,为她把量了脉搏。
把完脉之后,布鲁诺又用刀子在女皇的指尖取了少许的血,滴到培养皿上。然后他仔细观察女皇的唾液和尿液,再用神术变出来的水稀释它们,并把它们倒进试管里,让它们和某种东西混合,产生反应。
接着,布鲁诺又用极为认真的表情,紧盯着占星盘看。
法马很想撇头质疑现在是在看什么?
(是用神术还是占卜在看诊吗?)
法马不认为用那种方法能够诊断出结果来。但根据艾伦的说法,宫廷里也很肯定布鲁诺是一位优秀的宫廷药师,其中尤以诊断能力见长。话说回来,儘管布鲁诺正确地诊断出布兰琪的水痘,但法马很怀疑他该不会是因为出色的占卜能力,才当上宫廷药师的吧?
虽说在这个有神术存在的世界里,占卜能力的确也有其重要性。
布鲁诺慎重其事地行礼之后,对御医使了一个眼色。
御医也给了他一个回应,开始和他交头接耳起来。
「您的诊断结果是?」
「是,马上向您报告……」
布鲁诺带着沉痛的表情阖眼片刻之后,向御医报告了他的诊断,并在几份文件上籤了名。是因为要确认和御医的诊断是否一致,所以必须写下病名吗?
(病名是什么?他觉得是什么病?他做出正确的诊断了吗?)
所谓的病名,想当然尔是这个世界独有的病名,日本人就算听了也搞不懂。不过,法马查过书,大概把这个异世界的病名等于日文的哪些病名都背起来了。只要他们说出异世界的病名,法马就可以知道他们的诊断是否正确。在这个世界上会生的病,和地球相去不远。
此外,法马用放大检视及透视,以解剖学的角度观察过这个异世界的人体,得知他们和人类的结构相同。地球上发明的葯,对他们很有效。
法马竖起耳朵听了一段时间,发现他们双方似乎都没有做出明确的诊断。法马听到他们说「肺很虚弱」、「以占卜之术来看,星位走势并不好」、「体液情况如何」、「命运已经如风中残烛」之类的字句。
(难道查不出病名吗?)
布鲁诺说了句「请容我使用调剂室」,便走出了这间寝室。法马本来也打算过去帮忙,却被布鲁诺说「这次你先不用看配药,去看着陛下」又把他推回原本那间寝室里去了。
宫廷在皇帝的寝室附近,设有一间能上锁的调剂室,供御医或药师在此调剂配药。布鲁诺借用了这个场地,调配完并装进烧瓶里的,是麻醉药──闻到布鲁诺走过面前时所散发出的味道,法马就知道是什么了。
(这应该是混合了鸦片、风茄及一些其他成分的麻醉药品吧。)
法马推测着药剂里的成分。他一边让自己融入寝室的墙壁及饰品当中,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以免打扰治疗,同时守候着整件事情的发展。这时,女皇激烈地咳了一阵之后,在床上睁开了眼睛。
「陛下,您觉得怎么样?」
布鲁诺冲上前去,跪在床边询问女皇。双颊深凹的她肌肤乾燥,威严尽失。此时的她是个可怜的病人,任谁都看得出来,死亡的阴影正对她步步进逼。
「坦白告诉我吧!朕……是不是、已经回天乏术了?」
「没那回事。」
布鲁诺很贴心地安慰着意志消沉的女皇。
作为女皇手下一名忠臣的样貌,是布鲁诺出人意表的另一面。对于只见过他扮演严肃家长的法马而言,这番面貌颇有新鲜感。
「很快就会痊癒了,请陛下不用担心。微臣为陛下準备了很有效的药品。」
他口中所说的葯,其实是麻醉药。布鲁诺準备的这帖葯虽然稍有毒性,但还不至于立刻致人于死。会配出这帖葯,是因为他已经放弃了积极治疗,改用消极疗法的缘故。这是御医们也同意的做法。不让法马看到他调剂配药,想必是因为他不想让法马看见自己放弃治疗的模样吧。
(但光看陛下的模样就知道,病情应该很严重。)
正当法马在想怎么还不让他见识一下宫廷药师的医术,想为布鲁诺加油打气的时候,布鲁诺本人却带着断肠一般的悲痛,放弃了治疗,準备启动麻醉程序。
「陛下,请大口吸这些蒸气,一开始先小口一点。」
女皇的病痛应该会因为麻醉而得到纾缓吧。换句话说,儘管麻醉药只是让她的意识渐趋朦胧,但还是可以安乐死。
「找神官来,明天夜里是关键。」
首席御医克洛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之后,便向皇帝的亲信和朝臣如此宣告。麻醉蒸气已经让女皇的眼睛开始闭阖了。麻醉是因为神官要进行祷告,好让女皇能够安详地迎接死亡。在为女皇消除疼痛之余,此刻众人除了等待女皇逐渐衰竭之外,似乎也只能束手无策了。
(没有人打算医治她了吗?)
从头到尾在旁看着这一切的法马,是在场所有人当中,唯一一个无法接受他们做出这个决定和处置的。
法马在来到这里之前,打定主意自己绝不插手、不多嘴,以免伤了布鲁诺这位宫廷药师的面子。
此外,法马下意识地受到日本法律与医疗伦理的约束,认为药学学者、药剂师不能无视医师的存在,逕行诊疗或拟订治疗方针,所以才不敢轻举妄动。而如今布鲁诺已经放弃了治疗,在他心目中还无法独当一面的法马,就算有什么意见,应该都听不进去吧。
(我不能再袖手旁观了。)
法马无法接受自己只是陪布鲁诺来这里、帮他提包包而已。
他把左手轻贴在左眼上,让指尖通上神力。
他那双蓝色眼珠里的眼神为之一变,发出了微弱的光芒。这一秒,诊眼已经启动。
法马眼里所看到的世界,在启动诊眼时,彩度会下降;注意力会骤然提升,彷彿整个人的意识都被用力压榨似的。法马看见重病缠身的女皇,两片肺叶里有着无数个散发蓝白光芒的病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