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上停在家门口的麵包车后,父亲向坐在车内的我说,
「你们先过去,我明天就到。」
「嗯。」
我点点头。车子发动后,熟悉的景色远去了。我一直望着窗外。这恐怕是我最后一次看着这些景象了,一想到此就忍不住想让母亲停车。那街道、田地、家园,所有的一切都如字面意义般不断逝去。
但我无法开口。不是为了别的,我知道父母是为了我才做出离开故乡的决定。
就算家被烧毁了,就算没办法在家里睡觉,只能留宿学校。我也从没想过要离开这个小镇。我非常喜欢这里,虽然被称作乡下,但却是我的全部世界。早在我出生之前,父母就生活在这里。父母比我在小镇上的时间长得多,理应比我更加不舍。
内心深处是歉意、后悔、安心、不舍还是羞愧,我无法辨别,只能睁着眼睛,看着不断逝去的景象。我不想因为我的错让父母做出这种决定。不想离开这个土生土长的地方。另一方面我也有若有似无的预感,我大概真的没办法留在这里了。
在无法在家里睡觉那刻开始,就注定变成这样,留宿学校不过是段缓刑时间。但是那却是段短暂又珍贵的时间,宛如梦一般的时间。
每晚都可以在空无一人的校舍里自由地行动。而且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他在。
留宿学校暴露后,这段时间也走到了尽头。我已经不能再留在晚上的学校了,再也回不去与他一起度过的时光了。而且暴露身份后他已经讨厌我了,隐瞒身份的我根本不配和他在一起。
离开小镇后,或许再也见不到他了。我在心中决定,不管会受到他怎样的谴责还是藐视,我必须和他告别。我抬了抬眼镜,回想刚才在二楼走廊他露出难以面对我的表情。或许他不会原谅我了,但是那些日子并不是虚假的,只有这个我必须告诉他。
最初他转来时,我和班级的关係正陷入死胡同。因为他是从东京转来的,嚮往大都市的大家都变得非常兴奋。我对东京没有兴趣,那和我是无关的事。所以当时我完全没想到会和他形成一种奇妙的关係。
他转学来了一星期后,周围关于他的传言铺天盖地。不是好的方面,而是因为他总是无视周围,态度也很冷淡,所以引来了不满。
「听说他是被收养的哦,因为被亲生父母抛弃了啊。」
我坐在位子上,听着周围男生们的窃窃私语。他是大泽家的养子这件事或许已经传遍小镇了。看向他的方向。他撑着头望着窗外,好像完全不在意谁在说什么。好厉害,我想。要是换做我的话,一定会坐立不安。他就像是孤身一人也能生存一般。
同时我也感到嫉妒,为什么不和大家好好相处呢?我暗自在膝盖上握紧双拳。明明和我不同,受到大家的欢迎。我做梦都想要的关係,他却毫不在乎地捨弃了。同为流言缠身的人,我无法同情他。
要是只有在早上的话,我对他的感想应该会仅止于此吧。但我和他产生关联的场所是在晚上。放学后,人都走光了,他依然留在教室里。
「呜呜…」
为什么还在?从教室门口偷看内部的我想着,忍不住从喉咙深处溢出悲鸣。那一星期,他天天都在不开灯的教室里坐着。
通过观察,他不像是在做什么事的样子,只是和早上在教室里的时候一样,盯着窗外直瞧。因为这里是连路灯都没有的乡下,所以应该什么都看不见才对。然后看到八点左右他才会回去。
最初的一次,因为他一直不走,为了不让他起疑心,我装作回家的样子离开教室,结果回来的时候看见他还在,吓了一跳的我只得慌慌张张地逃离教室。为什么我必须逃走不可?真让我不满。
我体味着地盘被侵佔的不爽,紧紧抓住教室门。明明不久前是我一个人的的地盘。他的出现把专属于我的晚上的学校分裂成了两半。而且要是被他发现我留在学校里的事就糟了。这是不能被任何人知道的秘密。
我试想了一下被大家知道留宿学校的事,瞬间如坠深渊。不行,一定又会被嘲笑。更糟的是被学校知道的话,我就不能再留在这里了!
烦恼了一星期后我得出了结论,赶走他!我以面对侵略者的心态看着坐在教室里的他。
为了不让他发现我是谁,那一星期我在晚上进行了变装。虽然还没到冬天,但我身上裹着米白色的大衣。头髮全收进针织帽里,脸上还戴着眼镜。然后当时我决定在那天以这副打扮吓跑他。
但是,逃跑的反而是我。走出教室的他看见站在昏暗走廊上的我不但没有逃走,
「喂。」
他向我出声道。不会吧?难道被认出来了?慌张起来的我,下一瞬转身逃走了。边跑边想着不可能,但他却从身后追了过来。如果被认出来了,那不就本末倒置了吗?我后悔莫及。
「什么叫普通?世界上根本没有所谓的普通!」
他对被追到走投无路的我说。那瞬我觉得闭塞的走廊上好像吹起一阵风,只能结结巴巴地反问,
「没有…普通…」
怎么可能,「你…你不觉得我…奇怪…吗?」
「不奇怪啊。」
他好像在生气般说道。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生气,而且大脑一片混乱。咦?我睁大眼睛。晚上留在学校里,要是被学校知道一定会受处罚。也会被别人用奇怪的眼光看待。他却乾脆地说不奇怪。
明明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我一直觉得是自己不正常,也对这样的自己感到惭愧。
但是听他这么一说,我就觉得鼻子一酸,一不小心就会掉下眼泪。我垂下头。『不上课就不上课,那又怎么样?』或许我一直在等着会对我这么说的人出现。好不容易等感情平息,我抽了下鼻子道谢道,
「谢谢你。」
虽然一开始是打算吓跑他的,结果却成了朋友。因为被说不奇怪,让我很开心。他不会嘲笑我。而且凭我平日里对他的观察,寡言的他应该也不会把我的事说出去。话虽如此,我还是没有勇气说出自己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在準备回家之前,他转头向我问道。犹豫了一瞬后,我说道,
「银,我叫银哦!」
我的眼中映入了天文社的门牌,因为是星空的颜色,所以就叫银吧。而且我也喜欢金银岛。哦,是吗?他皱着眉头接受了,没有深究明显是个假名的名字。他没有追究我的事这点让我很感激。通过这一夜,我对他完全改观了,也初次知道了他的温柔。
我们开始在晚上的学校里见面。他没有躲避我,依然每晚留在学校里。虽然晚上在学校留到很晚,但他几乎不会离开教室。
最初我们总是在教室里聊天。就像早上一言不发的形象是假的一般,两人间总有说不完的话题。只要我抛出话题,他就会回应我。从中可以明显的看出他有与我交流的意愿,与早上不同的态度让我惊奇。
有一天我们走出了教室,转学生的他对学校不熟,我得意地带着他在学校里到处转悠。有的教室不会锁门,我们还溜进过广播室探险。
渐渐他在学校里越待越晚,这段时光非常快乐的想法看来不是我的一厢情愿。明明在早上的学校总是独来独往,但他却并不讨厌和我一起。
他察觉到我的心情,不会追究我的事。所以我在早上依然与他毫无交集,可以偷偷观察他。虽然觉得有些愧疚,同时又觉得开心。
他的名字是花的名字,查了图书馆的资料后知道了那是令人怜爱的紫色花朵。真好啊。我捧着书想。我的名字里有个菊字,和他的名字一样,都是花的名字。虽然没什么大不了,但我忍不住嘴角上扬。
隐瞒身份不单可以观察他,也可以在他面前更加随心所欲地行动。反正他不知道平时的我,这么一想枷锁就解开了。我就好像遇见了很久不见的朋友,把自己最真实的一面袒露了出来。
本来隐瞒身份是出于胆怯,但在知道他绝不会泄露我的事后,我又变得不想他知道日常中的我。在班级里的我总是被其他人无视,一定会让他失望。但在他面前,我是银。就好像成为了其他人,又好像回归了原本的自我。我无法下定论,却觉得非常刺激。
而且在黑暗里行动不会让他看见我身上的烧伤,我不用像早上那样遮遮掩掩。就好像把伤痕忘却了一般,可以随便蹦跳或是跑动。
我们在黑暗的社团教室里用天文望远镜观星。能把喜爱的事物和他一起分享让我非常满足。
不久后我在早上和他一起被分配到义务劳动。途中我捡到了一把自行车钥匙。
「我在这里等。」
面对打算在原地等待失主的我,他二话不说地选择留下来陪我。
当时我震惊地看着他。他明明一天不缺地在教室里等银,我难以相信他竟会放银鸽子。
虽然我有时候无法去教室,但只要想像一如既往在黑暗的教室里等待我的他的身影,就觉得既温暖又安心,这甚至成了我的支柱。
现在这个事实被打破了。想到以后或许会有见不到他的情况发生,我就觉得恐慌。
但是我又感到无比高兴。低下头,忍不住扬起嘴角。因为他比起银,选择了我。明明现在的我不是银,他还是愿意留下来陪我。他真是温柔啊,我一次一次地这么意识到。直到现在依旧如此。
十二月开始,我连烹饪课都和他在一起。因为知道就算我不是银,他也不会扔下我不管,所以之前在图书馆里我把家里发生火灾的事说了出来。明明隐瞒身份,却又向他寻求帮助。我在内心唾弃自己。但也正因为有他在,最终我和岛本恢複了关係。
就算在这之后,我也没有向他表明身份。我对他感到过意不去。我有了除他之外的朋友,而且为此感到高兴,我无法抗拒逐渐恢複的人际关係。越是和其他人变得融洽,我越觉得对不起他。
晚上我摆出一副一如往常的表情和他聊天。我不禁唾弃这样的自己,好几次都在他回家后暗自纠葛。但仍然无法表明身份。
于是我看清了。我既想和大家和好,又不想被他知道我抛下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