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长……你为什么还是单身啊?」
在某一天,一个那段时间经常光顾店里的顾客突然这么问到。
我瞅了她一眼,好像叫……茜来着,她跟我这么说过,似乎是个女高中生。
与一般人不太一样的是,她总是将连衣帽戴上,即便现在是夏天,衣服的拉链也会拉至没过脖颈的地方,一头漆黑的短髮镶嵌其中,给人一种封闭的感受。
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女高中生,却天天有时间跑来我这家咖啡店里来玩,现在的高中生都这么閑了吗……而且她每次来这里,都是点一杯咖啡,然后坐在吧台前就是好几个小时。不像其他客人那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她总是端着杯子,坐在那里。即便我和她搭话的时候,她也只是敷衍了事地回上几句……
所以今天她主动搭话着实让我有些感动,只不过突如其来的这种问题……
至于这个事实她是从何得知的……大概是在某次与客人閑谈的时候不小心被她听到的吧。
「茜啊……」我以大人的口吻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家里人没有告诉过你,这样子直接触及成年人的痛点,可是十分不礼貌的哦……」
「我知是知道啦……只不过,还是很好奇嘛。」她有点尴尬地挠了挠连衣帽,带着些许歉意,「感觉……店长你也不是那种内向的人啊,在工作的时候也和很多异性顾客聊得不错,但是啊……为什么会这样呢?」
「我也不知道啊……可能因为那只是工作嘛」我长叹一口气,我无奈的笑了笑,「也算是……生活所迫啊。我煮的咖啡味道也不是很好,所以我觉得多点交流或许可以弥补一下……怎么了?难道你想当我的……」
面对我的玩笑,茜直接扭头:
「才不要!你不正常回答就算了,没必要在这里扭扭捏捏!而且……我也有喜欢的人了。」
这么口无遮拦地说出这种话啊,这高中生……
我以微笑作为回应,毕竟我已经在「女高中生」上吃尽苦头了。
但……
其实,我是知道的。
为什么已经步入三十五的「高龄」了,还是没有找到一个伴侣。
因为……在七年前,我伤害了她。仅仅是因为自己的私慾。虽然我们都有各自的冲动,但无疑需要付出责任的……应该是身为年长者的我。
所以我试图担下所有。
我知道,那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治癒的伤痕,不管是对她还是对我。这并非是一句「抱歉」可以解决的小事。
这七年来,我就是带着这样的心情走下来的,但……我并不是想要摆脱负罪感。
毕竟……明明作为最该负责的人却什么也做不到。
不想忘却,只是想时刻提醒自己,到底是一个多么没用的人。
少年时无知的梦,成年后毫无顾忌的行为,到现在的悔恨。
全部都是……咎由自取。
恨……有什么用。只能恨自己。
无知、幼稚、怯弱。
「松……」在口中,我无意识地喃喃道。
「你说什么啊,店长?」但我这自言自语,似乎被这个女高中生收入耳中。
「没、没什么……」我连忙动手擦起一边的瓷杯,尴尬地笑笑。
「哎~好可疑……」茜露出怀疑的神色,「店长你刚刚好像是说了一个人名吧?难道是……前女友?」
你家里的大人是完全没有教过你如何在外面待人吗?
不知为什么,我现在突然觉得将往事讲给这个女生听听,倒也无所谓。
大概……平时都是听客人无缘无故地吐一些苦水,今天换换我也没什么关係吧……希望不要被这家伙厌烦啊。
「嘛……算是吧。」我放下手中的杯子,不自然地挠了下后颈。
「哈?骗人的吧?!」结果这家伙却露出了惊恐的神色。
「喂,你这是什么反应啊?你家里人真的没教好你吗?那我还是建议你早点回去上学呢。不要天天这么无所事事啊!」尝试让自己脸上带上些许愠色,不然真的……
「哈哈~抱歉,只是突然想这么表现一下符合现在的氛围……」结果得到了对方走心的道歉。
「哎……」我低声叹气,真是个难缠的客人啊,实际相处起来完全没有平时那个样子。
「不过啊,我好像看出点端倪了呢。」突然,茜的脸上挂起一个狡黠的笑。
不知她心里在打什么算盘,我从一边拉过一张椅子在她对面坐下。
现在这个时间点……大概很少有别的客人来,陪她折腾一下也无所谓。
抱着这样的心态,我听她继续讲下去。
「既然明明可以找到女朋友,而且性格也蛮不错,各种条件也都不差,但现在却一直单身,换谁看都能猜出其中有什么联繫吧。」
「那性格好也可能只是表面上的呢?」我对自己挖苦到。
「你要自己这么认为我也没办法。」她摆了摆手,继续说,「我只讲出自己的推论就行了。店长你……跟那个叫做『松』的……女性吧。发生了什么事吧。」
姑且还是猜出来了,但也是算在我有所提示的情况下。
可……
「这么直白的问,我完全可以否决掉啊……」
「那么就随便咯。」结果对方还是摆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但既然交谈的是私事,我也得拿出一点诚意来……那么这样吧,我们就相互讲讲自己的过往吧。」
「喂,等……」
结果对方并没给我制止的机会,开始自顾自地讲起来:
「那么作为发起者,我就先讲讲自己……我呢,确实是高中生,但店长你可能会好奇明明现在还没放假,我为什么却天天有空跑出来吧。」
嗯……确实。
不过我没有点点头或者做出什么表示,而是继续听下去。
见我没有反应,少女继续叙述:
「还有啊,你老看我在这里没大没小地挖苦你,可能觉得我是那种逃学的不良……我还是得澄清一下,我的家教可是很严的哦。」
「啊,这样啊……」
家教……很严吗?
跟眼前这个形象完全不搭啊……
不过倒也不是不可能……其中可能也有些难言之隐, 如压抑了很久想要释放天性之类的。
嘛,姑且算是接受吧。
但接下来茜的动作有点让我猝不及防。
她环顾了下四周,似乎是在确定周围有没有人,左顾右盼了一圈后,她长叹一口气,将戴着的连衣帽摘下,然后将后颈朝向我,仅仅几秒之后,她立马又戴上,还小心翼翼地将前面的拉链拉上,恢複了最初那个严严实实的样子。
不过,即便只有几秒,我还是不会看错的。
茜的后颈……有着一大片的伤痕,看样子大概是烧伤吧。
触目惊心。
下意识地,我伸手捂住嘴。
原来……一切的不协调感都是有原因的。
把自己包裹成那个模样……其实是在害怕吗?
「……看到了吗?」沉吟片刻后,她问道。
「……是。」
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很……丑吧。那样子难看的伤痕。」语带厌恶地,茜这么说到,「可留着那样的伤痕,就不敢再去面对外界的事物,这样的我……才更没用呢。」
她望向我,见我依旧语塞,便继续说: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的父母就离婚了。我还有个哥哥,给父亲带走了。他很优秀,非常地优秀,于是……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或者是父亲的失败,我的母亲开始以十分严苛的态度来教育我,大概……她只是把我当做是一个帮助自己成功的工具吧。这样的生活……使我压抑了很久。
可即便在家中一直被压迫着,在学校我还是儘可能地保持着开朗的样子,也是出于母亲的教育方式,我的成绩也确实不错。但还是没机会超过哥哥就对了。
后来呢,因为受不了这种压迫感,我在中考填报志愿的时候填了一个档次低一级的学校,母亲不用说,肯定是很气愤,她那时候的样子……是想杀了我也说不定。那时候我就在想『继续在这里过下去,八成接下来的人生也差不多完了吧』。
可是,也算是不幸中的一点幸运吧。在我初三那年,我跟一个亲戚家的姐姐关係变好起来,那时候的她,得了一个很严重的病,大概是没有器官移植可能就活不下的样子。面对这样的命运,她一开始也是在自暴自弃,从原来就读的高中转学回来,结果碰到了她以前欺骗过的发小……在那个家伙身边过了许久,姐姐的心态好像渐渐变好了。十分幸运,她最后找到了可以移植的对象,去接受手术时也选择了离开那个男生身边。因为她很害怕……本来自己是在苟延残喘的时候维持着二者从前的关係,但自己过去欺骗了她的事实……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她很害怕这个事实被对方揭开。
结果,她在离开时留下了一封信给对方,里面表达了她的歉意。在转学的时候,她也知道了我赌气填了志愿,然后到了他们学校的事实,便拜託我去『关照』一下那个男生。
我试图接近他,在这个过程中我大概也明白了为什么姐姐会被他改变了……他也并不是有着什么光环的角色,相反,他很自卑,大概是之前家里出过的意外给他蒙上了不少阴影。可即便那样,他还是可以感染这别人。那种感觉……虽然不能算是温柔吧,也并不是一种可靠。但不知为什么,跟他相处的时候,我很放鬆。即便他不会顺从着他人的步调,但和他一起的时候也没有那种不协调的尴尬感。总之……那段时间对于我迄今为止的人生来说,弥足珍贵。不久后姐姐也下定决心面对过去,然后回到他的身边。
正当我觉得一切都要步入正轨,我的人生也开始要有些转机的时候。在半年前,意外发生了。
因为我的一时疏忽,家里发生了火灾,不知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我并没有把命搭进去,但后背一直至后颈都留下了大面积的、不堪入目的烧伤。
最开始我认为这也没什么,但后来我才发现自己早就已经被母亲那种方式给影响了。带着这样的烧伤……我完全不敢见人,虽说见见那个家伙和姐姐还没什么问题,但尝试回到学校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完全接受不了别人异样的目光。儘管我知道他们很多人是出于关心而非恶意,但我依然接受不了。所以……我逃跑了。
不过,倒不如说我是被母亲放弃了吧,她放下了对我的束缚,让我回到自己的老家芠县……也就是这里,让我好好调整到可以去上学再说。这也是为什么我会整天在这里无所事事的原因。
我呢……不喜欢跟人交谈,大概店长你也看出来了吧,觉得现在的自己,只有完全包裹上了才是真正安全的。其实这埋藏起来的,不止是那个丑陋的伤痕,还有我自己的心啊。所以……这样怯弱的我,又有什么用呢?
今天之所以跟店长说这么长的话,是因为……我在你身上好像看到了那家伙的影子,所以尝试下去信任你,也算是我想有所改变的一个开始吧。」
说罢,她看向我,似乎在等待着我的感想。
这……
我又该说些什么呢。
安慰的话吗?还是「谢谢你的信任」?还就是默不作声?
「什么丑陋不丑陋啊……真是的。」
可没有经过大脑思考后,我下头如同自言自语般说道。
「嗯?」
「丑陋什么的,反正我完全是不觉得……毕竟这只是肉体上无法挽回的伤痕,如果因此自己的心就破碎了,那不太可怜了吗?」
「……」
少女看着我。
「而且……你不也在尝试着改变吗?所以,为什么不更大胆一点呢?这点东西搞得那么在乎干什么啊!
而我……则是伤害了一个人的一生啊!相比起那种可以走出的痛苦,给别人造成难以忘记的伤痛的人,才是最没用的吧!」
不知为何,不知是触发了什么机关,我对着她怒吼起来,好像是要发泄自己积蓄许久的怒火、不甘与愤懑。
为什么呢?会这样失稳……
「我啊……就是那种没用的人啊。在当实习教师的时候,没有掌握好与学生的距离,因为自己的私慾伤害了对方。让明明是那样一个优秀的人,在学校里再也抬不起头。即使我尝试担下所有的错误,可最终也只是用开除换来对方在一些方面的安全。贴上的标籤……已经摘不下来了。
最可悲的是……我断送了她的梦想啊!而我……只能夹着尾巴溜回老家。
你说你自己没什么用?那我又算是什么?人渣吗?可能确实是这样吧。
我……才是最不应该存在的人。」
抽泣声,不争气地响起。
泪水夺眶而出。
有多久……没有提及那件事了。
七年了吧。
劝别人去面对,而不断在逃避的只有我自己而已,太讽刺了。
我这种人……还真是长不大呢。
只会……伤害别人,不断地给别人添麻烦。
我看向眼前的少女,笑了笑。
你也是这么想的吧……茜。
「……开什么玩笑啊!」
少女突如其来的怒吼让我为之一怔。
「少用那种假惺惺的眼神盯着我,觉得那样自己就可以得到原谅吗?」
啊啊……
果然,是谁都会这么想的吧。
本来还想再多交个朋友,现在……
说起来,那时候的松好像跟她差不多大啊?还是要稍微再大一点?总之……现在的她大概也到了我当时的年岁了吧,对不起啊……
长叹一口气,将泪水抹去。
「喂,我说你啊……」结果对面少女似乎更为恼怒起来,「别人的话给我好好听完啊!眼神在那飘来飘去的……还老是说我,明明自己家的大人也没把你教好啊!」
「抱歉……」
「别抱歉不抱歉了……那种事情,换做是我肯定也不会原谅,而你作为老师也是你的失职,但是啊……既然都选择了这样危险的做法,对方肯定也早就做好要承担后果的準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