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苑花,真的能在雪中盛放吗?
秋天,当名为雪苑的少女,驻足于苏城大学附属学园附近河边的草地前、望向头顶那片苍蓝澄凈的天空时,第一次在心中产生了这种令自己都感到惊讶的疑问。
时间回溯到不久之前,那是时隔多日终于从日本远道归来的父亲,在他的又一次苦口劝说之下,冬雪苑,终于对「希望你前往画室学习」这一请求放宽了态度。
然而,她从来都不明白,为什么那位叫做吉原纯一的男人,为什么那位在全世界都享有名誉的伟大作家,为什么那位是自己唯一亲人的父亲,始终对于绘画这件事有着近乎偏执的热情。
虽然在记忆中,活动区域主要在日本的父亲陪伴自己的时间屈指可数。并且雪苑也知道,这其中不仅仅只有工作原因,更是他那种放浪不羁的生活态度使然。
但即便如此……雪苑也对赐予自己生命,同时给予自己丰富物质生活的父亲,有着无与伦比的尊重与爱戴。
这么多年来始终孤身一人的雪苑,也始终坚信着紫苑花可以傲立于严冬之中。
但是,那种不说明原因的无理要求,依然会让雪苑感到迷茫与反感……
「无论如何,我都希望你能成为一名画家」
当自己的父亲把这句从小就对自己一直重複的话付诸于实践之后,雪苑才发现,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事情,不是只凭努力就可以做成的。
无论是学习、料理、运动,还是其他的一些事都能完美驾驭的雪苑,第一次遇到了能被称之为棘手的问题。
――和画室的其他人比起来,自己的绘画能力,已经差劲可笑到了不值一提的地步。
唯一有权利使用位于「La Toile」顶楼、那间父亲斥资为自己準备的专属教室的雪苑,却开始对于只是进入那里,甚至只是来到画室,都感到无比畏惧。
心态发生极大转变的雪苑,认为自己根本不应该降生为吉原纯一的女儿。
儘管这很明显不是事实而是她的一厢情愿……但对于正值青春期的雪苑而言,这样的道理她是完完全全意识不到的。
更何况,刚刚参加完开学仪式的她,近乎绝望地发现自己的名字就位于表头写有「美术科」的名单的第一位。
注视着这片广阔的天空,雪苑讨厌的,不仅仅是那片与自己内心的纯黑产生鲜明对比的湛蓝……更是画不好画、无法回应父亲期待的自己。
渐渐的,她也开始觉得,身边人的一切话语,身边人的一切态度……不管是何种事物,有形的、无形的……都隐含着另外一层意思,那就是对于她的无视与嘲笑。
既然他们都嘲笑无视自己的话,那就回敬以相同的态度吧。
既然拼尽全力都画不好的话,那就放弃……那就逃避吧。
既然不能在雪中盛开,那就躲到温室里去,享受事先準备好的优越条件吧。
这样一来,至少可以过得更轻鬆些。
紫苑花,很显然不能在雪中盛放。
所以现在,就连冬雪苑本人,也不明白自己名字的由来。
苏城大学附属学园的美术科,从来就不缺少天才。
而能在美术科担任班主任的教师,至少也有着指导学生参加美赛的实力。所以雪苑,希望他们至少能用严厉的态度来指摘出自己绘画上的不足。
但是……
那是开学典礼后第二天晨会刚刚结束后的课间,雪苑跟随着那位满脸堆笑的年轻班主任来到办公室,不由分说地被灌输了一堆有关苏城大附中美术科的光辉历史。
周围的教师,也纷纷投来与自己身份不符的敬畏目光。面对着一直沉默不语、只是间或轻声叹气的雪苑,年轻的班主任在表达了自己以及全体美术科人员对于她的热切期待后,又向她做出了「儘力就行,不管发生什么,老师们是绝对不会责怪你的」这样贴心温柔的保证。
所以雪苑,马上就用实际行动去验证了话语的真伪。
晨会后的教室,自然而然的没有了她的身影。
但是,即便雪苑特地大张旗鼓地在课堂上整理书包、推开桌子发出极其刺耳的声音、以算的上是有史以来自己最潇洒的走姿当着班主任的面离开课堂……那位应该是刚满三十岁的女人,依旧只是在略微瞪大眼睛后投来了充满理解和讚许的目光,包容了自己糟糕学生的一切。
只渴望被教训一顿并藉此同教师缓和关係的雪苑,却再次获得了这种与自己初衷背道而驰的结果。
所以雪苑,对于美术科的感情,显而易见地上升到了「厌恶」的地步。
因为只是害怕的话,已经不足以去形容了。
美术科已是如此,画室更是亦然。
每当雪苑坐在那间大小与班级人数极不匹配的教室中,听着讲台上年过半百的老艺术家用极不标準的普通话授课时,除了轻微的困意以外,从未有过任何类似于醍醐灌顶的感受。
然而,即使人数很少,每当她听到从其他同学口中传来的象徵着恍然大悟的语气词时,雪苑就会变得无地自容起来。
距离第一次进入画室已经快要过去一周。当身边的人都开始轻车熟路,简单的素描已经不在话下时,从任何意义上与众不同的雪苑却连最基础的线条与明暗都处理不好。
这次,不仅是教师……就连学生,也参与了针对雪苑,嘲弄雪苑这一不费吹灰之力的行动之中。
那是坐在雪苑右后方名为秦碧的男生。在开课几天之后,洞察力与画技相匹配的他,是包括教师在内的全班第一个发现雪苑处于涸辙之间的人。极为骄傲地告诉雪苑自己出身于书香世家之后,他又很自豪地告诉雪苑,自己将在一年级就参加全国美术大赛的消息。
无论是对于前半句话还是后半句话都没有丝毫兴趣的雪苑,露出了极为平淡的表情,这让从未受过如此冷待、从来都是女生倒贴自己的秦碧有了「尴尬」的初体验。可悲的是,完全没有想过这位笨拙的美少女会是这种反应的秦碧,擅自把雪苑的这种反应当做是傲娇的表现。
自认为可以凭画技征服雪苑,是任何佳人都会迷恋的才子的他,在某个放课后的夜晚摆出自己套用过无数次的的温柔表情,说出了那种话……
「你已经很努力了,画不好的话也没关係啦,没有人会怪你的。」
原本只是对这个人不感任何兴趣的雪苑,听到这句话之后,不可避免地再度上升到了厌恶的程度。
在寂静的秋夜,班级里的其他人尚未全部离开之时,雪苑那本不应该是用在此处的声音如同利刃一般割开了周围的空气。
随之而来的,还有画架如多米诺骨牌一般倒下的声音。
在其他人都识相地乖乖离开后,教室里只剩下了眉头紧蹙的雪苑以及直冒冷汗的弄墨。像是要把这些天的不快全部发泄出去似的,雪苑摆出极为冰冷的表情,在没有正眼看对方一眼的前提之下把散落在地上的画纸揉成一团,用尽全力扔出去之后转身离开。
顺带一提,当翌日雪苑来到画室,看到的却是被老教授劈头盖脸责骂完的秦碧跪在地上清理着教室的画面。
班级的所有人在欣赏了「秦碧在课堂上向冬雪苑公开道歉」这一出好戏之后,无论是男是女都明白了一点,那就是最好不要和这位问题少女扯上关係。而对于当时的雪苑来说,这正是她求之不得的好事。
座位最靠近教师的雪苑,周围也因此理所应当地形成了一条宽广的真空带。
于是,在之后的一个月里,无论是学校还是画室,雪苑都保持着一星期只去一至两次的极高频率。
但这所有的一切,都成为了促使那通本来一年只会有一次的视频电话打来的诱因。
接通电话,跃入雪苑眼帘的是父亲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展露过的阴沉表情。整个过程中,开始还能勉强回应的雪苑,到最后只能边抿着嘴,边如同上了发条的机械一般连连点头。
升空的烟火,于电话挂断后不合时宜地在空中绽放,一起绽放的还有雪苑内心的情绪。偌大的阳台上,手机外壳与瓷砖碰撞的声音,甚至一度超越了烟火的爆炸声。心中的丑恶,如同决堤而出的水流一般随着言语倾泻而出,更是让天际的斑斓黯然失色。萧瑟的秋风,善解人意地拂过背靠玻璃坐下的雪苑的髮丝,想要平息她内心的波澜……
或许正是这阵秋风,吹停了烟火的继续升空,吹停了雪苑眼角流出的液体。
雪苑垂下被泪水浸染出褶皱的双手,微微抬头看向两架檯灯齐心协力在地面上投影出的光圈。又是一阵强风吹过,但此时的她,大脑中已经不会产生任何想法了。
拖着疲惫到极点的身体和心灵来到浴室,看着镜中映射出来的、面目全非的自己,雪苑发现,自己对于绘画,就如同先前所有的事物一样,终于也开始讨厌起来了。
而对于当时的她来说,这就意味着自己完全没有立足于世的必要了。
紫苑花,该如何才能在雪中盛放呢?
×××
「哟,这位同学,来的那么早啊?」
「……怎么了?」
早晨,坐在画室对面的长椅上,闭着眼睛任由身体被寒风侵蚀的雪苑听到了两个声音。
儘管不愿意去承认,但其中一个声音她是能辨识出来的。因为前阵子那位主人道歉时颤抖的样子,实在是太过可笑。
「没记错的话,你是一楼那群家伙里的一个吧?」
「……那群?」
但是,那种软弱很显然只会在雪苑面前展现。竖直衣领的秦碧,在同性面前完全没有掩饰自己那份居高临下的必要。
「作为有幸能和我一起上学的奖励,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什么秘密?」
儘管雪苑知道,放眼全画室能让他变成那副模样的只有自己一人,但她还是对那位不知何故那么早来到画室的男生所表现出的软弱态度,感到不爽。
「这里啊,是根据学生的能力来分班的。所以位于最底层的你们,就是一群垃圾」
嘴角和眼角一同弯曲到某种角度的秦碧,用十分平静的语气说出了这样的话。就连雪苑都对此感到不寒而慄。
如果是自己遭受如此屈辱,是绝对会给对方来上一记漂亮的迴旋踢的。
「……这么说,你是个很厉害的人咯?」
雪苑睁开双眼向斜前方投去视线。她发现,站在飞扬跋扈的秦碧面前的男生,穿着的是和自己相同的制服。
「呵,你在这里学习,竟然会不认识我?」
瞪大眼睛,表情僵硬了几秒之后,男生又做出了让雪苑更不爽的反应……
「抱歉。请问您是?」
……您是?
这家伙,只不过是个道貌岸然的人渣罢了。
不知从何时开始已经攥紧拳头的雪苑,用任何人都听不到的音量小声咒骂了一句。
「来,过来,看这幅画」
略微打起兴趣的雪苑循声望去,画室大门后的大画架上,挂着一副浓墨重彩的水粉风景画。
因为雪苑不知道评判一幅画优劣的标準为何,所以她只能用浓墨重彩这种客观的词语来形容。
「这……还真是厉害啊」
獃獃地伫立在画前的男生,在短暂的沉默后发出了讚歎之声。身体状况暂且不提,他这种毕恭毕敬的态度,就已经让雪苑原本就不好的心情更加糟糕了。
「把右边作者的名字念出来」
「青……碧?你叫青碧是吗?」
用鼻子发出嗤笑声的秦碧,双手抱胸自上而下地微微点头。雪苑的愤怒与不满,已经完完全全地展现在了脸上。
虽然在外人看来,这只会为她那凛然的姿态添上一份额外的魅力。
不管是趾高气昂的纨绔子弟,还是卑微下贱的普通男生,都无聊到家了。
如此思考着的雪苑,决定用寒冷和睡眠来平息自己的内心。
毕竟,从一开始,这就是和她没有一点关係的事。
所以,和先前一样,雪苑闭上了自己长度恰到好处的睫毛。
「……是秦碧,读第四声。」
「哎,不是么?明明青碧这颜色我很喜欢……嘛,名字是不错,画作我不予评价」
「……你什么意思?」
很显然,对此感到惊讶的人并不只有马上回应的秦碧。
「有的话,就不必说的那么清楚了吧?秦碧……先生?」
……说实话,直到刚才为止,这个男生没有给雪苑留下任何印象。
儘管不同于画作,雪苑至少还是懂得要如何去评判一个人的外貌。男生比其他人要白皙许多的肤色,柔和秀气的五官,凌乱却又不失整洁的头髮,一同表明他着或许在学校里很受欢迎的男性身份。
……但是雪苑,从来就不会以外貌取人。
在她看来,光是那种懦弱无比的态度,就足以中和掉他身上所有的优点了。
「你这家伙,是对我的画不满意吗?」
「不满意倒是不至于。但我觉得,它并没有被展览的资格。」
不,要说印象的话,其实还是有一点的,那就是男生与众不同的穿制服方式……他扣上了正常男学生都不会扣上的第一颗纽扣。
「那你倒是说说,有哪里不合你的口味了?」
「呃……我看还是算了,我这种垃圾的观点,没什么参考性对吧?」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种柔和的微笑,但雪苑能看出来,其中包含着的,和一开始截然不同的沉稳与坚定。
只是,那种自称「垃圾」的奇妙态度,还是会让恰好刚把牛皮纸袋扔进垃圾桶的雪苑感到不快。
「…既、既然是展览用的画作,还是有必要关注一下所有人的看法的」
意识到自己前后矛盾的秦碧,给出了勉强算是合理的解释。
「首先,你的色彩运用有很大的问题。冷暖、纯度关係不够明确,画笔着水的次数一看就过多了」
「……」
「其次,你的色彩太乱了,根本就是各自为政,没有一点整体性。」
「你这家伙……」
「再来,你看这边颜色很焦,那边颜色却又很粉……你对乾湿的把握,根本就是一塌糊涂。」
男生自始至终都直视着秦碧的双眼,也没有露出除了最简单的微笑以外的任何錶情。
「如果还想听的话,我可以说更多,比如这个屋顶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