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凭坚强的意志再次征服那条路后,外面春日那夕阳的赤红早已消失无蹤。
明天起床时小腿一定会胀到发痛,但我的旅途并未就此结束。静姐发来的位置是在五楼,这破烂地方身为经济学院反倒一点都不富裕,电梯自上周来一直处于维护状态。上楼和下楼明明算是一种动作,但前者却要比后者费力的多。人类要是能在地球内部生活就好了啦。
来到会议室前,只见环抱双手不断敲击着上臂的静姐。看到我,这女人毫不客气地嗔怪道:
「怎么来的那么迟?雪之下的时间很珍贵喔。」
她和我说话确实用不着客气,但这句话在我看来完全是在搬弄是非。根据我的亲身经历,雪之下是个能在旧书店和人说半小时废话的女人,这和那些因为寂寞而去牛郎店排忧的少女本质上有何区别?或许只有不用付钱罢了。
「……我的时间也很珍贵。」
「嗯?你的意思是垃圾也有被回收利用的价值么?」
静姐的半边眉毛微微抬起。这女人对于自己的老弟都毫无体谅,更不用提其他学生。她凭什么配当辅导员?
「呃……我记得好像有『自由平等,天赋人权』这种说法。同为大学生,我和她的时间都是时间,为何我的就是垃圾呢?」
「这倒也是,但你度过时间的方法不可理喻。如果你今晚能交出一篇关于启蒙运动的论文,我便可以放你离开。」
这是什么歪理?按照某些人的见解把时间比作金钱的话,她是在说那些乐善好施的人不可理喻么?
然而没等我编织出完整的话,静姐就侧过身来,并且伸出手刀狠击一下我的后背,痛的我不禁挺直腰板。
「快点给我进去。我把名单交给你们后便要去参加会议,没时间陪你来一场濠梁之辩。」
「……那我陪你一起去拿怎样?或者说,我替你去取怎样?」
总说投我以桃才须报之以李,但身为温柔到无可救药的人,我可以容忍自己做出以德报怨的荒谬举动。
「喔,这竟然是你比企谷会说的话?从前教你替我拿外送都要废话半天,怎么今天变得如此好心?」
……这女人不是说自己赶时间么?
「因、因为我有在改悔啦,所以说告诉我在哪里便好。」
我转过身体朝楼梯口走去,但手腕却被静姐用力拉住,她接着开始恍然大悟似的大声喧哗起来:
「我明白了,你是害怕和雪之下独处对吧。」
什么叫害怕啦?「害怕去做」和「不想去做」分明就有本质上的区别,而且我也是在替会议室里的人着想。若是只和我处在一室,我很担心她因为过度厌恶我而放弃呼吸,要知道叫救护车来可是笔不小的费用。
「才没有,我为什么要害怕?」
「莫里亚蒂遇到福尔摩斯会不会害怕?」
莫里亚蒂啊……难道说静姐其实只是借辅导员之名来隐藏身份?
老实说,比起柯南道尔的小说,我更乐意看某个系领结的小学生推着眼镜在案发现场徘徊,因为那总不至于让我睡着。
「我觉得不会。」
「所以他们最后同归于尽了。感到害怕有时并不丢脸,少年漫画里的许多主角都是在一次次的懦弱行为中成长起来。即便你不是某个黑手党(注:出自于漫画《家庭教师》。)的第十代目,身为我的老弟也需要明白这个道理。」
……你的阅读範围未免太过广泛。
「但福尔摩斯只是假死耶……而且你举的例子和后边的道理貌似毫无关联,是很可耻的贴标籤行为。」
「那只是迫于读者压力罢了,这种强行复活角色的情节在我看来很没意思。怎么说也得来个引出第三只眼(注:宗教用语,这里指游戏《EVER 17》中的相关情节。)之类的大事才对。」
静姐振臂高呼,完全没有理会我对她的质疑。
「我倒是认为怎样都好。完美的角色虽然大都由悲剧塑造,与水魔兽同归于尽的女主角(注:出自于游戏《仙剑奇侠传壹》。)也使我永生难忘,但结局能美满总归是件好事。」
「哦?你从何时起竟开始这么觉得了?」
「嗯……準确来讲是在上大学后。疫情之类的事已经把人世间搞的鸡犬不宁,在虚拟世界里还得不到好结局实在过于残酷。」
「这个世界一直都是这样。人生路上早晚会遇到悲剧,时刻做好心理準备才是标準答案。」
……你是小时候住在隔壁每日吃斋念佛的老婆婆么?
静姐摆出若有所思的表情继续说道:
「你最近有在网路上看连载小说么?」
「嗯……不过我不爱看国内网文作家写的那些修仙啊武侠啊之类的小说,日本的轻小说也一样。老实说他们的想法确实很新颖,但由于竞争太激烈常常会剎不住车,对待自己书中的配角也很少上心。」
「那么,你喜欢看什么题材的小说?」
「这个……以校园与日常生活为背景,诉说学生看待世界的角度与思考事物的方式之类的。当然恋爱元素一定也必不可少。」
「结合你上面的话来看,也就是校园恋爱喜剧啰。这类作品在中国的确愈发受学生群体欢迎,我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
「準确说是有问题的恋爱喜剧。那些作品会受欢迎自然理所应当,毕竟它们的本意就是服务于大众。不过这些年来读者爱看的故事变化速度极快,目前似乎是流行让表面光鲜内心阴暗的现充男当主角。」
「好像有点意思,你中意那种题材么?」
静姐撑大眼睛抛出问题。
「不,我觉得那比几年前的阴角设定还要惹人恼火。不过话虽这么讲,我当然也不会对看那类小说的人说三道四,每人都有自己的爱好。」
「也就是说你曾经被这类型的作品伤害过啰?」
「怎么可能,我没经历过校园欺凌也未曾当过现充,读那种小说时根本无法带入自己,全程只抱有看笑话的想法。」
我实在猜不出她一直对我发问的原因,但迫于阶级关係只好继续回答下去。
「我明白了,你患上了比高二病还要过分的『大二病』。」
静姐沉默一会后,露出很舒坦的笑容。
「……高二病我倒是略知一二,但『大二病』是什么东西?」
「听好了,大二病是比高二病更加慢性的心理疾病,最近几年在中国的大学生群体中十分常见。像是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事物时,即使内心对其嗤之以鼻,对外还是摆出一副理中客的模样以避免争论。喜欢针砭时事,自以为看待事物极其冷静客观,但实则极易相信他人的片面之词。还有就是时不时会毫无徵兆地开始踌躇满志起来,几天之后便再度回归混吃等死的状态。总的来说,这些癥状可以归纳为『喜好自我满足自我感动』。」
「可恶……你为什么不早讲,这样我刚才就可以换一种说法了。」
「因为连我自己还没完全摸清这种病,方才所举出来的只是目前为止的研究进度。」
说到这里,静姐像是辅导员似的拍拍我的肩膀。
「不过你竟然那么大方就承认下来,果真是病入膏肓。现在知道我为什么说那种类型的主角有点意思了么?就是因为在我看来那或许也是大二病的一种。」
……既然是问别人问题,就不要把答案说漏嘴啊,这谜语问答环节可真是没趣。
「……是这样啊。」
我开始变得难过起来,要知道我的体检报告从未出现过异常,如今却被平冢医生擅自诊断出很深奥的病症。
「别误会,我并没有说会讨厌这类人,他们会变成那样大都有着深层次的原因。更何况你还是我愚蠢的弟弟啊。」
呜哇~~也就是说她想用沾满血的手指在我额头上划来划去么?那样的话我还不如乾脆被讨厌算了。光是想到那画面我就开始哆嗦起来。
「说你是久病成医果真不假。那么在你看来,雪之下她是否也有类似的表现?」
「我可以断言她没有。」
只按照静姐刚才提供的标準的话,我实在想不出那个满嘴毒刺浑身长满荆棘的女人能和什么「大二病」扯上边。而且我对她的讨厌程度也严重到连病都不想得同一种。
「如此肯定么?你们或许很合得来呢。」
平冢老师向室内看了一眼。
「喔……这可以成为『天雨粟,马生角』的后一句呢。」
「其实她和你一样,有着扭曲的温柔和强烈的自我意识,每天过得很是辛苦。物理上不是有什么同性相斥异性相吸的道理么?你应该比我懂才是。」
别以为我会因为几句好话就得意忘形!那女人和「温柔」这词能有一点关係?我甚至可以写出一份长长的状告书来控诉她。
更不用说,在被捲入这永无止息的漩涡以前,我从未有过辛苦之类的感觉。
「那句话只适用于磁场啦!我和她明明就是两个电子才对。」
「你终于还是放弃你为人的身份了么?」
静姐移动小拇指轻拭眼角。这也是我不好,和她聊这些东西本来就相当于是在对牛弹琴,我早该意识到这点。
「切……所以到底还要不要我陪你去拿名单?」
「这种事不是随你便么,我身为导员不可能拒绝学生主动陪伴自己的要求。如果你这两年能多接触些老师,刚才的那些对话也就无需存在。」
平冢老师想起自己使命似的对我温柔一笑,门伴随着电子锁发出的「嘀嘀」声一併合上。确认以后她便拉起袖子露出手腕,模仿着放牧人赶我下到一楼。
呼……一般来说这种时候都会惹来暗恋主角的美少女误会才是,不过我和静姐的距离远的和陌生人别无两样,这种情况下还能误会的多半也是些恋爱脑的笨女人罢了。
等一等,我是不是戳中了许多人的痛处?但我本意其实只是想讽刺某些动漫画里的无厘头剧情而已。
×××
我拿着手上的通缉令伫立在门前。平冢老师临走时很放心地把这张门禁卡交给我,并笑容灿烂地告诉我「可以时刻查询到通行记录」,这使我趁机逃跑的美梦就此泡汤。话说回来,她念叨了如此之久的名单上其实只有一人,那又为什么非得浪费一张纸呢?
我深吸一口气后解开门锁。
学院大楼第五层全都是办公用的房间,所以在这种时候基本都无人使用,这便造成了四周气氛的极度寂静。纵然我是个胆大的人,但一想到面前的房间里坐着的女人,酸痛感便自牙根蔓延全身。
要是身边有带照相机(注:出自于游戏《零》系列。)就好……不过我清楚这不是个会主动袭人的女鬼,不如说是个只要避免和她说话就会很迷人的女鬼,但我恐怕此生都没有享受那种优待的机会。
算了,雪之下虽然是个恐怖的奇怪女人,但总而言之还算得上明白事理,我只需要把这张纸好好交给她,不和她产生过多的瓜葛就好。
决定了!接下来我除了沉默便只会像机器一般复读「你说得对」,前提是不牵连到父母。
我想这种做法并不能算是逃避,反而意味着拥有接受自己另一面的勇气。讲真的,回味先前发生的似乎确实都是我在自讨苦吃,我既没有和她和睦相处的权利,也没有为她奉献自我的义务。
这就好比你在收看直播,无论画面中的实况主说多好听的话,他和你毫无关联的事实都无法改变,当然你如果足够有钱便可另当别论。
雪之下如果又在沉睡的话就更好,这样一来我便可以把责任全部推给她。
我拧动把手旋开大门,只见撑头的雪之下安静地注视着窗外。
「……嗨。」
老实说我不知道打开话匣的最佳方式为何,能想到的仅有偷偷摸到她耳边后用力击掌,但真那样做的话大概会连灵魂一起被囚禁在这里。
雪之下没有分来一丝视线,依旧凝视着窗户。
看来这位大小姐不喜欢朴素的东西。
「もしもし?今晩は。」
「既然是中国人,为什么要用日语问好?」
雪之下仅用眼角余光打量着我。她的想法未免太过刻板,不过或许正因为此才能在大学里受到赏识。
「能听懂的你不也很有问题喔……」
「我是借选修课机会学的,你也一样么?」
她说这话时又没看向我而只盯着窗外,喂!这种做法很不礼貌耶。
「啊……你说得对。」
「那我怎么在课上从未见过你?撒这种谎根本就是毫无意义。」
「我错了,对不起。」
光听对话大概会觉得我和她是师生关係,这说法某种意义上确实也没差,从前我听老师说教时内心感受和现在其实极为相似。
「……真差劲。」
雪之下偏着头很冷淡地说出这句话。
所以我究竟该怎么办?这是从我未有过的体验,难道不是只有那些现充才会被女生骂差劲么?能伤害到美少女的心固然是种本事,但我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
「我、我要把这份名单放在哪里?」
我逃避似的看向周围。与这位浑身插满麦芒的美少女相比,会议室绝对要更加可爱些,我可没有在用拟人的修辞手法喔。
「你和平冢老师方才在外边说了些什么?」
这是那种吗?小组讨论时总被排除在外那个家伙终于忍受不了,向其他人说出了「能、能不能顾及一下我的感受」之类的?先说好那个家伙指的绝对不是我,因为这种话不可能出自于我口。
「……没什么重要的事。」
哼哼,我记得这是常见的桥段,挂着忧愁的表情向女生说「没事」。隐藏在内心深处的同情心啊,请在我面前显示你真正的力量,封印解除(注:出自于动画《百变小樱魔术卡》。)……不过男生小时候看那种动画算丢人么?
「那么以后请你们避免在这里谈,叽叽喳喳就像是窗外多嘴的麻雀。」
……果然那种常见只限于在少女漫画里,真是讨厌!
但她说的话又正确到使我心服口服,于是只好合起双手做出忏悔动作。
老实说,我一直对动漫画里「渴望交朋友却交不到的美丽大小姐」这种设定不屑一顾。或许是由于文化差异,在我们国家只要你的外表足够好看,女生尤其,绝对会有一大群人时常围绕在你的周围,其中不乏动机纯粹的好人。
这种条件下还交不到朋友的女生,想必是她自己有问题才对,比方说成天摆着一副冷的要死的脸,或是喜欢损人。
既然如此,那么我姑且就问她一下好了。
「那个……雪之下,你难道也很喜欢孤独么?」
「不如说是享受。」
呃……她说话怎么如遭受过校园欺凌一般?
「享受喔……也就是说你也没有朋友啰?」
雪之下听到我的话身体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