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个月后，寒假来临，徐子伶结婚了。

婚礼地点在法国里昂的一座古老天主教堂，领头的花童率先走在红地毯上，直往圣坛，神父祝祷，圣歌响起。

徐子杰坐在教堂里的最后一排座位，静静注视穿着一袭典雅白色婚纱的新娘，她美得让人移不开视线。

徐子伶一看见弟弟，原本笑得幸福的脸，立刻落下了泪，徐子杰微笑︰「姐，祝妳幸福。」

她紧紧拥抱他，亲吻他的脸颊，不断在他耳边重複说着我爱你。

她是徐子杰从小最深爱的人，也是他最重要的牵挂，他深信在天堂的爸妈会守护着她，让她永远都笑得如此幸福。

在里昂待了一阵子，直到徐子伶与丈夫去度蜜月，徐子杰才返回台湾。

张士伦一听说他回来，立刻跑去他家找人。

结果那年寒假，除了早上出去跑步，或者到学校游泳，其余时间他常会被张士伦拉去趴趴走，偶尔几个同学也会小聚一下，在那几次的聚会中，徐子杰会看见周恋薇及何利文，却不见方士缘人影，一次都没有。

而且他发现，张士伦跟周恋薇的互动越来越频繁，引起大家私底下的热烈讨论。这种奇怪现象，让徐子杰不禁怀疑这些谣言，会不会也传到方士缘耳里？

开学后，徐子杰就没再见方士缘来找过张士伦。偶尔还是会在校园里看见她，却发现她眸光黯淡，脸色苍白，整个人也清瘦许多，而且偶尔还是会坐在花圃那儿，再也没掉半滴泪，只是面无表情地坐着不动。

看到这样的她，有一天跟张士伦聊天时，他再也忍不住问：「怎么都没看到方士缘来找你？」

「我也不知道，她这阵子变得好怪，老是无精打採的，问她发生什么事，死都不说，我问薇薇，她也说不晓得。」张士伦无奈叹息。

「你跟周恋薇走得那么近，难道不怕方士缘误会？」

「误会？怎么可能？她是士缘最好的朋友耶，阿杰你想太多了吧？」张士伦失笑。

「或许吧。」他不再多言。

徐子杰并不想让张士伦察觉他对方士缘的关心，毕竟他只是个外人，也不想干涉张士伦的行为及想法。张士伦对那些谣言不以为意，徐子杰知道那是因为他一向不会把事情往坏的方面想，或是存有任何猜疑，完全相信人性本善，一旦信任就是绝对信任。

和他一比，徐子杰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想太多了。

一日，他到图书馆去还书，见到了方士缘。

她静静坐在阅览室的椅子上，视线始终落向窗外，专心地不晓得在看什么？徐子杰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张士伦和周恋薇手里捧着一叠作业簿，两人正有说有笑地走过穿堂。

从方士缘注视他们的眼神中，他读不出她的情绪，微微苍白的脸颊，面容没有喜怒哀乐，竟让他有种彷彿从未见她笑过的错觉。

上课钟声响起，张士伦跟周恋薇已越行越远，终至不见人影，方士缘这才转回视线，準备离开。

她失神地朝门边走来，完全没发现徐子杰就站在前面，就这样不小心撞上他，脸上的眼镜跟手中的书当场散落一地。

方士缘赶紧蹲下拾书，徐子杰忍不住上前将眼镜捡起递给她，她连忙低头道歉，连眼镜都来不及戴就跑出阅览室。她一离开，徐子杰不禁又将目光落向她方才的座位。

有多少次，她都是这样默默望着张士伦跟周恋薇？

张士伦对她的关怀不曾少过，为何从未发现这样的她？

还是，是方士缘不愿让士伦知道这样的她？

❢

「阿杰，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多伦多呢？」

听见徐子伶在电话那头问，徐子杰一时答不出来。

「是因为爸妈的事，还让你不想回去吗？」

「……」

「回家吧，阿杰。」她劝道︰「我已经跟我老公说好，两年后，就会搬回多伦多，我希望你也能回来，而且爸生前不是一直希望你能回家吗？」

他脑袋一片空白。

「阿杰，好吗？」

「……我知道了。」最后，他说︰「这学期结束后，我就回去。」

切掉通话后，他整个人倒在床上，动也不动。

周六下午，在学校练完游泳，他不想回家，一时兴起坐上公车四处晃晃，看着窗外，静静思索回多伦多的事。

良久，听见司机叫他，他才发现已到总站，起身走到前面拿出悠游卡时，皮夹却不小心掉在地上，司机一看到皮夹里头的照片，忽然说︰「喔，这里很美唷！」

徐子杰发现司机说的是那张绿色广场的照片，吃惊道：「您知道这里？」

「知道啊，这里又大又漂亮，我以前就住在那附近，还经常带小孩去玩呢。」

徐子杰心里一阵激动，「可以告诉我在哪里吗？」

「那要再转两班车唷，那里离这一站有点远，车次又少，等车不太方便。」司机看看手錶，「刚好，那班车应该快发了，你可以过去站牌等一下，搭到第十一站后，再转另一班车。」

得知公车班次和号码后，徐子杰马上跟司机道谢，迅速下车前往另一台即将发车的公车。

他喉咙乾涩，心跳快速，没想到竟会意外得知那座广场的所在地。

搭了将近一个小时的车，他终于到达目的地，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长长的柏油路，再来就是柏油路旁的楼梯下那座宽广辽阔的绿色广场。

温暖暮光笼罩了整片广场，幽美中瀰漫着宁静感，不少小孩在广场上嬉戏。

虽然比起照片，广场四周多出不少栋建筑物，但广场本身和照片并没有明显差别。徐子杰走下楼梯，乘着风，踏着草地一步步走到广场中央，最后仰头眺望远方天空的夕阳时，脑海里响起了父亲的声音……

「那等哪天回台湾，爸爸就带你去这座广场，好不好？」

「真的？」

「真的。」

「说好喽，不準骗我，一定要带我去喔！」

「男子汉大丈夫说话算话！」

他躺在草地上，凝望着天空，动也不动，来自眼眶的一股酸意，让他不禁闭上眼睛。

「爸。」他微微颤抖，低哑呢喃︰「我来了。」

两人当年许下的约定，六年之后，终于成真。

虽然父亲已经不在世上，但想到父母已经过着不再忧愁，不再被任何人折磨的平静日子，未尝不是一种解脱。他能够找到这座广场，并且认识张士伦，就是最大的幸运，就算明天回多伦多，心里也没有遗憾，

只是，不知曾几何时，脑海却多出了某个人的身影。

他总是会突然间想起她，无论是流泪的脸，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都在他的思绪里挥之不去。

他很希望能够在离开这里之前，看见她打从心底开心地再笑一次。

于是，徐子杰决定，要将他所看到的一切全都告诉张士伦，希望对方能帮他成全自己这份私心。

正当他打算这么做时，不知为何，事情忽然间却变了样。

张士伦毫无预警地像变了一个人似地，以往的开朗模样不复见，失神低迷，变得沉默，不再开怀大笑，有时甚至还会翘一两堂课，不晓得跑去哪里。

张士伦的转变让身边的人都疑惑不解，就连导师都纳闷。直到有一天，张士伦没来学校，导师便私下找徐子杰谈话，告诉他张士伦的母亲今天打电话来学校，说他不舒服要请假，于是导师便委託徐子杰放学后去看看他，之后再决定是否要将张士伦近日在学校的状况告知家长。

徐子杰那天没去游泳，放学直接前往好友家。张士伦的母亲出来开门，徐子杰说明来意后，张母便带他到儿子房间，一进房就见张士伦躺在床上。

「阿杰？」一看见他，张士伦诧异不已，「你怎么会来？」

「导师很担心，叫我来看你。」他放下书包，坐在书桌前，「你到底是怎么搞的？」

张士伦沉默，慢慢低下头。

「喂，阿杰。」他开口，「你以前曾说，如果我跟士缘告白，应该会成功的，对吧？」

徐子杰眉一挑，「那又怎样？」

「你猜错了。」他唇角一扬，苦涩地笑，「我失恋了。」

「什么？」

「士缘已经有喜欢的人了。」他深呼吸，「但那个人不是我。」

张士伦的话，让徐子杰先是愣住，随即回︰「她亲口告诉你的？」

他摇摇头，「你不是很纳闷我为什么会跟薇薇走得那么近？」

「嗯。」

「薇薇问我，我是不是喜欢士缘？我承认后，她就说愿意帮我去问问士缘的心意，看她喜欢的人会不会是我？因为这样，我才开始常跟她在一起。结果前几天……她告诉我，士缘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语落，张士伦又垂下了头，发出低哑的苦笑声︰「可能是我自信过头了吧，听别人起鬨，就以为士缘真的是喜欢我的，结果……果然是我会错意，以为我跟她喜欢彼此，好好笑……」

张士伦虽然笑着，一滴眼泪却落在床单上，晕了开来。

那是徐子杰第一次看见张士伦哭。

虽然他没想到这件事带给张士伦的杀伤力这么大，但更让他觉得震惊的，是对方口里说出的「事实」。

方士缘只有在看着张士伦时，眼底才会流露出那样的深切感情，只有面对张士伦时才会扬起的幸福笑容……这些，都不是出自于爱情？

风将窗帘吹得沙沙作响，徐子杰不自觉移目一望，正好看向对面的另一扇窗，他听张士伦提过，他知道那是方士缘的房间。

她的窗户紧闭，只能从窗帘的缝隙隐约看见从里头渗出的微弱灯光……

几天过后，张士伦终于不再那么郁郁寡欢，也可以和同学们谈笑自如。

偶尔，徐子杰还是会看见张士伦站在走廊上，面无表情地对着操场发獃。从此以后，徐子杰就没再听他提起方士缘的事，倒是他跟周恋薇的互动，显得比从前更热络。

学期末将至，校庆也即将来临。某天放学，张士伦来找他，「欸，阿杰，这礼拜五是薇薇的生日，我们打算晚上去唱歌，你也来吧？」

「可能没办法，我还要练游泳。」

「喂，只有那天而已，我女朋友生日，你就捧场一下！」

徐子杰顿时停下收拾书包的动作，接着抬眸，发现好友神情自若地微笑，继续开口：「就这么说定喽，一定要来，知道吗？」

张士伦一走出教室，就和在外头等候的周恋薇一同离开。

这一幕让徐子杰愣了好一会儿。

后来，张士伦跟周恋薇交往的事，就在同学间传了开来。

看着被大家包围起鬨这桩新恋情的张士伦，徐子杰心情很複杂，他知道张士伦心里还是喜欢方士缘的，却不懂他为何选择用这种方式逃避？而且周恋薇还是方士缘最好的朋友。

站在张士伦身边的周恋薇，脸上不时漾出羞涩微笑。曾经与方士缘最亲密的两个人齐肩并立在一起，笑容无比喜悦，而徐子杰脑海里的方士缘，却依旧在哭泣。

徐子杰非常困惑，所有的不解与怀疑，都在这一刻涌上心头。

到了周五放学，同学一窝蜂跑去为周恋薇庆生，徐子杰还是坚持在学校游完泳再过去。

走出游泳池，外面正下着大雨，正要拿出摺叠伞，徐子杰注意到前方穿堂中央有四个人的身影，其中一人背对着他，徐子杰一眼就认出那人是方士缘，她就这样站在大雨中，和他班上的女生不晓得在说什么？

手机一响，徐子杰接起，就听见张士伦嚷道︰「阿杰，你人在哪里？」

「学校。」他的目光仍停在几个女生身上。

「你这家伙，又跑去游泳，快点过来啦！」

「好啦，我现在就要过……」忽然间，他看见方士缘被其中一位女同学用力一推，接着整个人就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徐子杰的呼吸瞬间一窒。

胸口彷彿被重重打了一拳，许多情绪排山倒海朝他涌来，让他一时失去理智。

「喂？阿杰，怎么啦？」张士伦问。

「我晚点到。」他草草回应便收起手机，直接朝那群女生快步走去。

还站在原地不断嘻笑的三位女同学，看到徐子杰突然出现，顿时有些发傻。

他蹲在方士缘面前察看，发现她已经陷入昏迷，书包里的几本书都滑落出来，眼镜镜片也摔碎了。

他迅速将她的东西整理好，背在身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打横抱起她。女同学一见，都不禁讶异，「徐子杰，你为什么要……」

徐子杰冷冷盯着她们，三人立刻噤口，随即急忙离去，他也没多留，马上把方士缘送去保健室。当保健室老师去拿干毛巾和替换衣服时，徐子杰就站在一旁，凝视着躺卧在床上的方士缘，直到一滴雨水从他发梢滑下，落在她苍白的脸庞上。

「哇，你怎么会淋成这样？没带伞吗？」张士伦诧异地看着全身湿透的徐子杰走进包厢，刚才和方士缘说话的那三名女同学也在包厢里，一对上徐子杰的视线，她们一时不敢出声。

「没带。」他说。

「这样会感冒，我请服务生拿干毛巾给你！」

「没关係，不用管我，你们玩你们的吧。」

整间包厢热闹洋溢，大家拿着麦克风唱唱跳跳，徐子杰却怎样都无法融入气氛。

刚才没等方士缘醒来，他就先离开保健室。

抱着她的触感还残留在他的手臂上，瘦弱的身子冰冰凉凉，脆弱的不堪一击。

他看着正在对唱情歌的张士伦和周恋薇，两人笑得越是开心，方士缘在雨中昏厥的那一幕越是清晰。

这样的讽刺对照，竟渐渐使他升起一阵恼怒……

「徐子杰，你要不要吃？」何利文拿着鱿鱼丝在他身旁坐下。